“我出生在西北农村。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因重疾一起走了。”
田淑英边说边和苏晓在小树林里走着。
“起初是叔叔一家收养了我。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我送给了一对夫妇。这对夫妇结婚两年都要不来孩子,就想找个养女冲冲喜。”
苏晓愕然。
“吓一跳吧,没听说过种事吧?”田淑英笑了。
“听过,但是没在身边见过。”苏晓苦笑。“后来您真的过去了?”
“是的。”田淑英点点头。“我挺争气的,到他们家也就半年吧,他俩就要上孩子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再被送走。”
“后来他们要了几个孩子?”
“先是生了一个男孩。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女孩。这就是我的弟弟妹妹了。”
“他们一家对你好吗?”
“凑合吧,毕竟不是亲生的。”田淑英说得云淡风轻。“我一到那边开始帮着做家务。弟弟妹妹出生后,就帮着看管弟弟妹妹。到了小学五年级,家里什么活都是我做。”
苏晓不由得问:“你的养父母呢?”
“他们忙要地里的活,因为是农村家庭嘛。家里挑水,洗衣,做饭,都是我的事。其他都好,我最怕冬天洗衣服。那真叫一个冷呀!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说真的,那不叫家务,那简直是刑罚!”田英淑很是后怕。“……厌屋及乌,我很不喜欢北方,总想着有一天要走出去。我要去南方,要去那些漂亮的大都市。当程明远说婚后要到深圳定居,我特别高兴。”
苏晓由衷感叹:“田女士,您太不容易了。”
“没办法呀。”田淑英笑笑。“虽然嘴上叫人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但我知道自己就是个外人。亲生父母那边的亲戚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怎么样。打从送走我,他们就当我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
苏晓问:“您的童年一定很孤独吧?”
“特别孤独,特别没有安全感,就连夜里睡觉都不踏实。”田淑英说。“十几年来,每天每夜都如屡薄冰,直到和程明远结婚。”
“你终于可以离开养父母,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是啊,终于自由了。”田淑英好似脱离牢笼的鸟儿。“如果没有遇到程明远,我很可能一辈子都被拴在那个地方了。”
苏晓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在网络上阴差阳错认识他之后,觉得自己找到了潜力股。毕竟是最高学府出来的,前途肯定不会太差。我知道他那个时候看不上我,但我还是想方设法和他保持联系。后来他工作不顺利找不到理想的对象,我知道机会来了。于是,我特地到他工作的地方旅游。其实我就是想找个由头见他,我要为自己搏一次。”
说到这里,田淑英自嘲地笑了。
她又说下去:“这么说的话,我也没有资格指责程明远娶我是‘贫不择妻’,因为我找他的动机也不单纯。我也是把他当跳板,指望着他将来发达,带我脱离苦海。”
苏晓又问:“您现在和养父母那边还经常联系吗?”
“没有。”田淑英摇头。“结婚后,我就没再回去过。他们也无所谓,只要我每个月按时给他们生活费就行了。说句冷酷点的话:我算是摆脱他们了。这一切都是程明远的功劳。”
“……他是您的救星。”苏晓说。
“也算是命运对我的一种补偿吧?”说到这里,田淑英看着苏晓。“就像您先生对您的意义一样。”
苏晓一愣,“程明远和您说过我的身世?”
“他认为我若是‘知己知彼’,说服您就容易了。”田淑英倒也不相瞒。“苏女士,请您相信我,我并不想利用您的过去。我只是希望您能理解程明远对我而言有多重要。我的童年太苦太压抑了!我渴望有个幸福的家……”
苏晓忙说:“放心吧,我和我先生已经决定不追究此事。”
“太感谢了!”田淑英喜出望外。
“不用这么说。”苏晓苦笑。“这些恩怨是非谁对谁错,其实很难理清。但我希望这是程明远的最后一次。希望从今以后,他能检点自己,珍惜家庭。”
“难啊!”田淑英不乐观。“但是我能保证,他不会再来找您的麻烦。”
“他真应该好好珍惜您。”
田淑英只是无奈地笑笑。
苏晓心中有数,改问:“程太太,您是一大早飞过来的?”
“是的。”田淑英满脸倦意。“我想着要是不能很快说服您,就在这里待上两天。现在看来,我马上就能回去了。”
“辛苦了,这一天基本都在飞机上。”
田淑英温柔地笑了,“其实我请了两天假,并不需要这么赶,我只是想早点回家陪孩子。”
“您真是个好妈妈。”苏晓好生羡慕。“如果我的母亲也能像您一样温柔,或许我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苏女士,关于您的母亲,我可以说两句吗?”
“请说。”
“程明远和我说过您母亲的事。坦率地说,我认为她确实做得过分。”田淑英坦言。“但是我也知道,她非常爱您。因为您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最爱之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只是爱的方式错了。”
苏晓不语。
道理她都懂,但是那些伤痛也确实历历在目。
“也许您会觉得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田淑英说下去。“但是请您相信我,当有一天您也做了母亲,您一定能真正地理解她,乃至原谅她。”
孩子,母亲……
会有这么一天吗?她和秦复能走到那一步吗?
苏晓的心潮澎湃起来。
“程太太,谢谢您,”她不免激动地说。“您的话使我获益不少。”
“在见到您之前,我还真没有把握能与您和平交流呢!”
“总不能像电视剧似的,两个女人骂街打架吧?”
田淑英笑了,苏晓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家常,没过多久,田淑英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往机场去了。她订了下午四点的航班,今天晚上就能到家。
田淑英走后,苏晓没有马上离开这个小公园,而是坐在长椅上思索。
母亲简欣出现了。
她仍旧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这是一缕不甘的幽魂,也是苏晓的另一个自我。
“秦复对程明远做的那些事,你怎么看?”简欣在苏晓身旁坐下。“你会觉得他过分吗?”
“我原本就是想借他的手教训程明远,而他的做法也没有超出我预估的程度。”苏晓说。“我只是担心李求安。”
简欣点点头说:“程明远连你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就遭秦复如此报复,如果是李求安落在他手里,那还得了?”
“是的。”
“你应该去见李求安,别再等了。”
“妈妈,我知道了。”
“没想到你还挺狠心的,果然是我的女儿。”简欣忽然说。“秦复没看错人,你们是同类。”
苏晓不语。
“可惜呀,就是岁数差得多了点。”简欣好似在看热闹。
“我又不在乎。”
“是啊,他像苏敏就够了。”简欣叹气。“晓晓,你能否看在苏敏的份上,原谅妈妈?”
苏晓不语。
“那么田淑英那番话呢?”简欣又问。“还是不管用吗?”
苏晓说不出话来。
她紧握着双拳,为自己的残忍而心寒。
晚上九点,她回到了秦复的家。
此时秦复也在家中,他正在弹奏那首《1985》。他对那些旋律极其熟悉,根本不需要琴谱。那优美的旋律在他手中化为一个灵巧的精灵,它用只有主人才懂的语言,诉说着一段悠悠往事。
苏晓静默地站在一旁欣赏。
曲终,秦复问她:“这么晚回,都忙什么啦?”
“瞎忙。中午的时候见了程明远的太太。”她说。
“田淑英?”
“是的,”苏晓答。“她来为程明远求情。”
“程明远又怕我打他?”
“没错。”
“这样不经敲打,还要出来做事业?”秦复冷笑。“商场上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哪样不比这个厉害?”
苏晓叹息着说:“秦复,我并不值得你弄脏自己的手。”
“不至于。”秦复笑了。“让那小子吃点教训也,省得以后铸成大错,他应该谢我。”
“我真庆幸那天晚上喝多了,否则铸成大错的就是你了。”说完苏晓马上摇头,“不,我一开始就不该借你的手去对付他。”
“我会有分寸的。”秦复拍拍她的手。“不过何存知的及时报告,确实让我省了不少功夫。以后你可不能那么乱喝酒了。”
苏晓点头答应。
秦复起身和她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他问:“程明远是怎么找到你的工作室的?”
“那就是一个纯粹的偶遇,以至于他鬼使神差拍下照片。”苏晓仍觉得不可思议。“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秦复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人说“投石问路”,但是石子投向秦复却如同投进黑洞,没有任何回响。
“秦复,你很喜欢野姜花吗?”苏晓问。
他一愣,“怎么这么问?”
“田淑英说,你那个地下的房间里,有好大一瓶野姜花。”
“嗯。”秦复颌首。“还说别的什么东西没有?”
苏晓想了想说:“还有一架看上去很有年头的钢琴。”
“你猜猜,那架钢琴有多少岁了?”
“和那首《1985》差不多?”
秦复不置可否地说:“那琴早就坏了,摆在那里只是一种纪念。”
苏晓察觉他的目光有所黯然。
“是不是很好奇?”秦复问她。“此花,此琴,此曲。”
“还有那个故事,那个在山丘上向天际行进的人。”
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去追逐那远在天际的金光?秦涛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有李求安……
苏晓凝视着秦复,无声地询问着他。
“那个故事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写的。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那么大的感触。”秦复无奈地笑了。“我喜欢你写的结局,那个人得到了救赎。”
“不觉得老套吗?”
“现实生活已足够让人心烦,艺术作品还要来添乱吗?”
“我那个算不得艺术。”苏晓脸红了。“何况故事还是你写的,我只是将它画出来。”
“总之,这件事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他的目光幽深起来。“至于你的那些疑问,我还是那句话:真相不远了。”
真相是李求安……
他正在她掌握中。她不忍逼迫他,所以只能等他开口。
然而秦复又为何如此自信?
“别乱想了。”秦复摸摸她的头。“小小年纪就满腹心事,这样不好。”
苏晓嫣然一笑。
她轻轻地依偎到秦复的怀中。秦复拥着她,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巨大的安全感与幸福感由他温热的掌心渗透进她的血液之中。
她再次意识到,秦复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命运对她的补偿。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再见李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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