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求安坐在某三甲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出神地望着手中的诊断书。
对于这个结果,李求安并不意外。
他的胃一直不舒服,正好梁自得为他提供的住处离医院很近,他才前来检查。对于人生,他已经没有多少留恋,所以他并不怕死。他只是放不下苏晓,那个善良的孩子还没有知道真相。他更放不下他那可怜的女儿——李念恩。
我的念恩啊,你究竟在天涯何处?你是否还活着?
在死之前,我还能找到你吗?
李求安将诊断书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手中。他正欲起身离开,旁边两个中年妇女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两个妇女一个着蓝衣,另一个着花衣。
那蓝衣妇女说:“你闺女那点胎记算什么?指甲盖那么小一点。”
李求安是被“胎记”二字吸引的。
这个世上,恐怕没人比他对胎记更有兴趣。于是原想离开的他继续坐在那里,悄悄听那两名妇女的谈话。
“小是小,可是长的不是地方啊。”说这话的是花衣妇女。“就长在眼皮上,你说气不气人?难怪到现在还找不着对象。”
长在眼皮上……李求安失望了。
蓝衣妇女又说:“那也没事。现在小姑娘都会化妆,粉底遮一下就行了。”
“那也不行。”花衣妇女摇头。“我宁可它长得大块一点,长在背上或者肚皮上,看不到就行。”
听到这里,李求安心头一动。
“你以为大块的长身上就没事啊?”蓝衣妇女不以为然。“昨天我给一个姑娘做按摩,她的右背就有一个大胎记。红色的,得有我手掌那么大,不,它就像个手掌印。”
“嚯,那是够吓人的。”
“可不?”蓝衣妇女叹气。“这姑娘是我们店的会员,今年三十岁了还单着。不知道是不是受这胎记的影响?”
这句话有如一道惊雷在李求安的头中炸响。
他竭力克制自己听说下去。
花衣妇女问:“你们店会员办得多吗?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西山翠’是西边最大的美容机构了。牌子老,项目全,生意比我上一个地方强多了。”蓝衣妇女不无得意。“就是给我们这些技师累的呀。我这都不舒服了好长时间了,今天才有空来检查。”
“别担心,我觉得你没什么事,就是累着了。”
“我也觉得,但还是查查放心些。”
“那是。”花衣妇女看看手机。“时间差不多了,结果该出来了。”
“去看看,早点完事回去上班。”
那两名妇女就这样离开了。
李求安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时候,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坐到了李求安旁边的位子。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长发披肩,脸色苍白,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悠长的哀怨。
这是一缕冤魂,也是李求安的最爱,更是他的罪孽。
“三十岁,右背上有红色的手掌形大胎记。”那女人惊喜不已。“秋冰,那个姑娘会不会就是念恩?”
“极有可能。”李求安也是心潮澎湃。“年龄和胎记都对得上,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不会这么巧的。”
“那真是老天开眼了,她还活着!”那女人落泪,更显凄美。“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生活得好不好?”
李求安的眼睛也湿润了。
那女人问他:“秋冰,你会去找她吗?”
“当然。”
“可是你现在得了重病……”
“什么病都是我该受的,这是我造的孽。”李求安叹息。“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女儿。”
“如果真的找到念恩,你会和她相认吗?”女人问。“你有勇气说出她的身世和那些往事吗?”
“我不会和她相认的。”李求安摇着雪白的头颅。“我只是想悄悄看她一眼,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足矣。至于那些往事,她还是不要知道了吧……”
女人美丽的双眼闪着泪光,遗憾地说:“如果你当年相信我,就不会铸下大错了。你本来有大好前程,何必毁了自己,何必忍受这三十年的折磨?”
李求安低下头去颤声说:“素琴,我当时真的没办法相信你……”
“秋冰,我给女儿取名念恩,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够了!!”那些可怕的往事又浮现在李求安眼前。“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那美丽的女人带着失望和怜悯消失了,李求安也随之回到现实世界。
他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向垃圾桶,把被揉成纸团的诊断书扔进去,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
户外,阳光灿烂。
李求安站在路边,抬眼望向那刺目的太阳,想起了苏晓的那个故事。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血色天穹中只有天际泛着淡淡的金辉。
那黑色的人影望着那遥远的金辉,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的脸颊被北风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双脚也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那金辉仍然遥不可及。
他还要走多久?
他何时才能到达那遥远的天际,沐浴在金辉之下?
那位年轻的作家,她是如何写出这个故事的?这故事与他的心境多么贴切啊!他就是那个在荒野上流浪的人,他渴望找到救赎,渴望到达那天际之处,沐浴在光辉之下。
他再也不要过见不得光的日子……
李求安落下泪来。
他决定把真相告诉苏晓,再请她帮忙寻找女儿,他知道她和她的朋友一定有办法。只要能看一眼孩子,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甘愿一死。
他马上给苏晓打电话。
“李叔叔,我正要找您呢!您在哪里?”那边的苏晓很是着急。
“我出来走走,马上就回去了。”李求安说。“晓晓,我想好了,我要把真相都告诉你。”
“太好了,李叔叔。”
“晓晓,你现在在哪里?
“在自己的工作室。”
“你现在就过来,我在小梁的公寓等你。”李求安想了想,又说:“叫上小王和小梁,他们帮了我那么多,也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好的,一会儿见。”
然而他们的见面并不顺利。
李求安挂掉电话之后,由于情绪太激动,在过马路的时候误闯红灯,撞上了一辆跑车。幸好跑车速度不快又刹车及时,李求安只是跌坐在地上。
他倒还算镇定,但那年轻的车主却吓坏了。
秦涛尽最大努力刹车,但那老人还是倒了下去。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下车查看情况。幸好,那满头白发的老人只是跌坐在地上,似乎没有大碍。但是他的手机可就遭殃了——它很不幸地被摔至马路中央,一辆急弛而过的大车碾碎了它。
秦涛赶紧将老人扶起来,关切地问:“老人家,没事吧?”
“没事。”李求安摇摇头。
“对不起,我没看清路况。”秦涛仍不放心。“您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时候,路人渐渐围过来看热闹。
他们像一个厚实的轮胎,把李求安和秦涛围在中间。由于秦涛年轻英俊,他的言行所表现出的道德水准又和他的高级跑车一样美好,于是围观者中有不少人拿出手机拍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个举动惹到了李求安。
“别拍!”李求安向他们挥手。“别拍我!”
围观的路人不听他的话,甚至有人听到他这么说还拍得更来劲了。
李求安见自己被围在中间不好脱身,慌乱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的口中犹自喊着:
“别拍我!别拍我……”
秦涛清晰地看到老人黝黑枯瘦的手指间渗出了泪水,很是可怜。于是他厉声对围观的路人们说:“不要拍了!请尊重他人隐私。”
围观者们消停不少,但仍有好事者举着手机。
秦涛无可奈何。
他蹲下来像哄孩子似地对李求安说:“老人家,要不要到我车上来?我带您离开这里,再赔您一部手机。”
绝境中的李求安只好点头答应。
秦涛扶他上车。整个过程中,他都尽可能地不让别人看到李求安的脸。就这样,他驾驶跑车带着李求安在众目睽睽与纷纷议论之中扬长而去。
秦涛哪里知道,半个小时后,此事上了热搜。
此时,苏晓,梁自得和王霖正在公寓中等着李求安。
由于久等不见其人,王霖拔通了李求安的手机,结果发现他关机。三个人的第一反应是李求安出事了。可是手机关机,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个时候,周思楠给苏晓打来电话,让她看一个热搜:“富二代撞倒老人礼貌道歉”。
当苏晓从热搜图片中看到李求安和秦涛时,差点昏了过去。
“这也太巧了吧?”梁自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秦涛撞到了李求安?”
苏晓揉着眉心说:“千万百计将他藏好,没想到他竟上了热搜。”
照片中的李求安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看上去无助又凄凉。苏晓想象得出他当时是多么害怕。
“秦先生会看到这个新闻吗?”王霖很是担忧。“他会认出李求安吗?”
“不知道,照片的焦点几乎都在秦涛身上。”苏晓说。
梁自得说:“热搜说李求安最后上了秦涛的车。我马上让思楠联系秦涛,如果李求安没事,就让秦涛速速带他回来。”
“好的,梁大哥。”
梁自得马上给周思楠打电话。
没过几分钟,周思楠就答复了苏晓:“晓晓,他们正在往你们这边赶。李求安原本也是请秦涛把他送回来的。他还不知道秦涛是什么身份,以为他就是个好心肠的傻小子呢。”
“思楠,你也过来。”苏晓说。“你和秦涛比较熟,待会他要是有情况,就看你的了。”
“好的,我这就过来。”
苏晓暂且松口气。
那边的周思楠放下一切急急赶来。
她开车快,二十分钟便赶到李求安的住处。在小区门口,她撞见了李求安和秦涛。李求安一看到周思楠就知道不对劲了。
周思楠忙说:“您好,李先生,我叫周思楠,是晓晓和王霖的朋友,也是梁自得的外甥女。我们在广州见过,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李求安稍稍放下心来。
秦涛却是一头雾水:“思楠,这是怎么回事?”
李求安纳罕地问:“周小姐,你认识这位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您有必要认识一下。”周思楠苦笑。“现在请上楼,不能再耽搁了。”
“思楠,你们的事情和我有关吗?”可怜的秦涛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周思楠神秘一笑,“大大地有。”
李求安和秦涛面面相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周思楠上楼去了。
当李求安和秦涛踏入公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由于秦涛和李求安属于“敌对关系”,关键时候都得有人按着,于是六个人分两个阵营坐下:苏晓,王霖,梁自得,挨着或者说看着李求安,这四个人坐在这一边。周思楠和秦涛坐在那一边。
秦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晓晓和梁自得你都认识。”周思楠为他介绍。“这位是王霖,是我们的好朋友,也是这位老先生的朋友。至于这位老先生,他叫李求安。”
苏晓把手机递给李求安,“李叔叔,您还不知道您撞车的事上了热搜吧?”
李求安接过手机一看,顿时脸色煞白。
秦涛也拿起自己的手机查看起来,但他看完之后只觉得这样的热搜有点无聊,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叔叔,我们恐怕瞒不了多久了。”梁自得说。“您今天能把真相说出来吗?”
“这孩子是谁?”李求安看着秦涛。“为什么叫上他?”
苏晓小心翼翼地说:“……他叫秦涛,是秦复的儿子。”
李求安瞪大了眼睛。
他先是愣了几秒,然后腾地站起来。
秦涛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本能地站了起来。李求安细细地打量着他,虽然不发一语,但他不住颤抖的双拳足以说明他内心之激动。
梁自得,周思楠,王霖均是捏着一把汗。
苏晓也有点后悔让秦涛过来了。
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秦涛已经有所察觉。
“梁大哥,思楠,这位老先生到底是谁?”他只能问这二位。
李求安冷冷地问苏晓:“他这真是秦复的儿子?”
“是的。”苏晓只能说实话。
李求安又继续打量着秦涛。
秦涛虽然一头雾水,但也从容地接受了这位陌生老人对自己的打量,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
这一切,饱经世事的李求安都看在眼里。
“不错。”他冰冷的声音里并无敌意。“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八八年。”
“那你就是在宁波出生的了……”李求安若有所思。“当年宁波的事情,你是一点不知道?”
秦涛如实说:“我三岁的时候,我们家搬到了这边,后来几乎不回去。对于宁波那边的事,我没有什么记忆了。”
李求安点了点头。
“李先生,您认识我父亲吗?”秦涛问。
李求安愣了几秒,坐下来说:“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认识你父亲。”
“这怎么说?”秦涛也坐了下来。
“说认识吧,我们都没见过对方。”李求安苦笑。“说不认识吧,却又相互惦记了三十年。”
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时候,李求安看向了苏晓。
那一瞬间,苏晓有一种错觉,他看的并不是自己。
李求安仿佛察觉到她的疑惑,他将视线移开了。他又站了起来,接着缓步走到落地窗前。此时已是傍晚,夕阳从窗外投射进来,金色的光辉打在了李求安身上。
李求安在那金辉中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望向窗外。“那时候,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是的,他是李秋冰。
还有多少人知道他,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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