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12日晚。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小小的客厅里,刚收拾好厨房的李秋冰在沙发上坐下,随手翻起一本书。妻子孟素琴抱着女儿李念恩在屋子里转圈圈,时不时向丈夫投去关心的一瞥。现在是晚上七点,小念恩一般在这个时间点开始睡晚觉。她能从这个时候睡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夜里只喝两次奶,不闹觉,是个很好带的婴儿。
蓦地,李秋冰放下书本,打量起自己的妻子。
尽管产后略为发胖,孟素琴也仍然非常漂亮。此时的她正穿着一件浅蓝色连衣裙,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很多年轻小姑娘都这么穿,但是穿得像孟素琴这样好看的还真不多。
“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到这边呢?”
“我听说,她是被人甩了才嫁给他的。”
“哎哟,那他不就成了那个捡什么的了?”
这些闲言碎语又在李秋冰的耳边响起。
他开始后悔答应孟素琴给女儿取名“念恩”了。是的,他就是觉得孟素琴另有深意,她说服他的那套说辞完全是诡辩。她就是还想着秦复,就是余情未了……
“秋冰,念恩睡着啦。”
孟素琴抱着孩子轻轻走到李秋冰身边。
李秋冰起身一看,发现女儿完全熟睡了。那圆乎乎的小脸粉粉嫩嫩,真像落入凡间的天使。
孟素琴体贴地说:“你再看会书吧,我去把孩子放到床上。”
“我来吧。”李秋冰说着伸手去抱孩子。
孟素琴却不放心,“我怕你会吵醒她。”
“不会的,我也应该学着带孩子。”李秋冰温柔地看着女儿。“再说你也带她一天了,去歇会儿吧,把孩子给我。”
孟素琴欣慰地笑了,她把孩子交给了李秋冰。
李秋冰像抱着无价之宝,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到卧室的床上,仔细地给她盖好被子。孩子真的没醒,一直呼呼睡着。李秋冰借着微弱的灯光,凝视着这个可爱的孩子。
这个孩子,她以后就叫“念恩”了。
念恩……念谁的恩呢?
“他媳妇现在还惦记着那个男的呢……”
李秋冰甩甩头,想把这些话甩出大脑,这注定是徒劳的。然而胡思乱想也不是办法,早晚会把他逼疯的。
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准备和孟素琴好好聊聊。
从卧室出来后,他没有在小客厅看见孟素琴,但是次卧的门开着。这房子是一间五十平米的二居,次卧很小,一直被他俩当书房用。孟素琴闲暇时常在里面写毛笔字,她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想必此时她又在里面与墨香为伴了吧?
李秋冰这么想着,轻轻步入小书房。果然,孟素琴正在写字,专注得连他进来都不知道。李秋冰不忍心打断她,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她写字。不得不说,孟素琴练字的模样也是赏心悦目的。
不过知道过了多久,孟素琴偶一抬头看见了他。
“秋冰,孩子睡着啦?”
“嗯,睡得挺香的。”
孟素琴揶揄说:“都会哄孩子睡觉啦,越来越像个好爸爸了。”
“应该的。”李秋冰笑了。“你在写什么?”
“我在抄诗词,范成大的《车遥遥篇》。”
孟素琴起身把字递给李秋冰看。
李秋冰对古诗词不是太有感兴趣,原本只是想随意看看,但是他没想自己会看到那些字: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李秋冰念着这个句子。“留明待待月复……”
孟素琴马上反应过来:“秋冰,你不要误会,此复非彼复——”
“那么多诗词,为什么要写这个?”李秋冰的脑子嗡嗡作响。“到底是待月复,还是待秦复?这是不是某种双关?”
“秋冰,你太多心,太敏感了。”
“够了!”李秋冰把字揉成一团摔到地上。“你给女儿取名叫‘念恩’就已经很可疑了,现在又来一个‘留明待月复’?你写点别的行不行?不写‘复’字行不行?”
“是不是我以后连这个字也不能提?”孟素琴觉得丈夫简直不可理喻。
“你在强词夺理!”
“到底是谁强词夺理?”孟素琴也恼了。“我说过无数次了,一切都过去了,秦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别再提他了好吗?”
“是我在提吗?”李秋冰冷笑。“是我主张给女儿取名叫‘念恩’的吗?念恩念恩,念谁的恩呢?是我让你抄什么‘留月待月复’的吗?”
“你……”孟素琴气结。“你根本是疑心病!”
“我疑心有错吗?”李秋冰终于爆发了。“难道你的行为不值得怀疑吗?难怪外面那么多流言蜚语!”
“你胡说什么?”孟素琴的声音在发抖。“如果你这么想,为什么当初娶我?”
“因为我对你太有信心了!你说过去了我就真的以为过去了!”李秋冰低吼。“可是事实呢?他仍旧横亘在你我之间。他现在样样比我强,所以你要‘留月待月复’,盼着有朝一日再续前缘!”
“秋冰,你太过分了!”孟素琴失望透顶。“你说这些话是对我的侮辱!”
李秋冰已然走火入魔。
他冷笑着说:“是我过分吗?分明是你还爱着他!”
“秋冰!”孟素琴抓住他的胳膊。“如果你真的介意,女儿的名字由你来定,随便你叫她什么。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对秦复真的没有想法了,他混得再好都与我无关哪!”
孟素琴根本不知道这些话会刺激到李秋冰。他再次意识到他与秦复之间的巨大差距,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挫伤。现在,他更加坚信孟素琴看不上自己,她的一切说辞都是假的,都是伪装,她就是在“留明待月复”!
命运是很无常的。
一个瞬间的念头会改变事情的走向,悲剧由此发生。
“不要再提秦复了!”
盛怒之下的李秋冰用力把孟素琴往外一推。紧接着“嘭”的一声,孟素琴撞到了身后的墙上。
失去理智的李秋冰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往墙上撞,同时连珠炮似地质问:“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是不是还爱着他?你什么时候才能忘了他?”
孟素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
她贴墙站着,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几秒,她就像一座雕像立在那里。
李秋冰这才意识到下手重了,忙问:“素琴?”
孟素琴看着他,或者说象是在看着他,因为她的双目己经没有了任何神彩。顿时,一股寒意从李秋冰的脚下升腾而起,他意识到了什么。
“素琴?素琴!”
李秋冰呼唤着,试探性地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
果然,他一松手,孟素琴便滑倒下来。他本能地抱住她,没想到托住她后脑勺的手竟然触摸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他伸手一看,竟然是血!
“素琴!”李秋冰彻底慌了。“你怎么了?怎么了?”
怀中人没有丝毫反应。
李秋冰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没有了。他顿时两腿一软,抱着妻子跌坐在地上。鲜血渐渐从孟素琴的头部流淌到她的身上,染红了她的浅蓝色连衣裙,接着又缓缓流淌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
刺目的鲜亮的红色如水墨的晕染般逐渐蔓延,十分可怖。
李秋冰看着这一切,觉得天都塌了。
“……就这样,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孟素琴。”
说到这里,李求安低下头去。
其他人谁都说不出话来,这骇人的故事炸得他们的脑袋嗡嗡作响。
过了良久,梁自得才问:“孟女士是被您撞的那几下致死的?”
李求安点点头。
梁自得再次问他:“那几下真能致命?”
苏晓也觉得有点牵强。她从前常被母亲殴打,知道轻重和后果。
“这就是天意了。”李求安苦笑。“或者说,这就是我的命。”
“怎么说?”
李求安长叹一声说:“开始我也疑惑,就抓着她的肩膀撞了几下墙,怎会流那么多血?后来我想到了那面墙。抬头一看,原来墙上有颗大钉子!”
“孟女士是后脑勺撞到那钉子了?”苏晓惊骇地问。
其他人也都惊呆了。
“是啊,她就是撞到那颗钉子了!”李求安抓着头。“那钉子,那颗大钉子,是我们刚钉上去想挂点东西的。那个年代的住房条件简陋,屋子里钉上钉子挂点东西很正常。哪知道这钉子的质量不好,钉帽掉了。我当时在气头上,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素琴被我反复往墙上撞了好几次,那钉子就这样深深戳进她的后脑勺,而且不止一次……”
众人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更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苏晓想起盛怒中的母亲用铅笔扎进她后背的画面。她先是感到一阵眩晕,接着胃中一阵翻涌,费了好大劲才能克制住自己。
她颤声问李求安:“当初在广州制服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您也是抓住他往墙上撞了好几下。我清楚地记得,您在停手之后,像看怪物似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个时候,您是不是想到了这段可怕的往事?”
“是啊!”李求安用枯瘦的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我就是个疯子,是个疯子!为什么要怀疑她?为什么要那么多心?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梁自得拍拍他的背,想安抚两句,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求安泪流满面地说下去:“我当时害怕极了,根本不能面对这个事实。就在这个时候,念恩突然哭了,好像她知道妈妈出事了似的……”
苏晓忙:“孩子怎么样了?”
李求安抹抹眼泪说下去:“我赶紧去哄她,哄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睡着了……然后,我收拾了一点东西,趁天黑偷偷跑了。我知道,这一走,我的人生也就毁了!但与之相比,我更害怕面对现实。晓晓,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苏晓叹息着说:“曾经的高材生,人人看好的前途光明的年轻人,竟然铸此大错,太令人失望和婉惜了……”
“是啊!”李求安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知道,这样的过失杀人并不会判多少年。但是我该怎么面对亲人朋友?怎么面对张叔?他一直把我当朋友看,当儿子看……还有,我该怎么面对孩子?她的妈妈就死在我手里……”
“所以您选择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梁自得问。“……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您的地方。”
李求安难以开口,只能点点头。
“孩子呢?”
苏晓和王霖异口同声,她们都在年幼时失去了父亲。
“念恩被素琴的父母带回宁波了。”李求安的声音低低的。
“那还好。”苏晓和王霖悬着的心同时落了地。
李求安却说:“不好。”
“为什么?”
“念恩是被外公外婆带走了,但是……”李求安又落泪了。“素琴的妈妈,因为接受不了女儿的突然死亡,没过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她认为素琴没有死,只是走丢了。她总是说,要去找女儿……”
所有人都觉得非常不幸,非常悲惨,包括秦涛。
“有一天,素琴的妈妈抱着念恩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她说要去找素琴。结果就这么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李求安抽泣着。“素琴的父亲在短时间内接连失去妻子,女儿和外孙女,他无法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某天夜里,他跳甬江自杀……”
“天啊……”
所有人都惊呼,只是无声与有声的区别。
过了好一晌,梁自得才能开口:“……李叔叔,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那晚离开之后,您回来过吗?”
“在两年之后,我偷偷回来过。”李求安以手背抹去眼泪。“我谁也不敢找,只偷偷见了张叔,是他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我当时真的想一死了之了,是张叔拦住了我……”
李求安永远记得张叔紧紧地抱着他哭泣的模样。
“张叔始终相信我不是故意杀人的。他一直打听我的消息,他想知道我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我走的那一年他才五十岁,没有多少白头发。两年后再见,他的头发全都白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有多关心我,心疼我……”李求安又哭了出来。“我也知道,我的父母更心疼我。我出事以后,他们过得非常不好。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
“后来,您都去了哪里呢?”苏晓问得艰涩。
“大江南北,好多好多地方……”李求安说。“我把名字改成‘李求安’,从此走得远远的。由于不敢暴露真实身份,只能四处打散工。当过矿工挖过煤,做过工地上的民工,甚至要过饭。名牌大学的学历,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每当夜里和脏兮兮的工友挤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要在乎素琴爱的是谁?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岁月无法回头。
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李求安悲叹。
“……就在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过日子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找我。”
苏晓眼睛一亮,“秦复?”
“是的。”李求安苦笑。“他在找我,他想为素琴报仇。为此,我不停地换工作,四处漂泊。那个年代资讯和交通都不发达,他再有能耐,也很难找到我。渐渐地,我也摸索出了在黑暗中苟且偷生的方法。于是随着时间推移,好像没有人再来找我了。我以为秦复放弃了,就想安定下来。两年前,我在广州混到一个门卫的工作。也真是天意啊,到最后,我竟然做起了和当年张叔一样的工作。也是因为这份工作,我认识了王霖。”
王霖也觉得十分唏嘘。
“王霖,谢谢你把我当朋友。”李求安感激地看着她。“每当看到你从大门穿过,我都会想起张叔,心中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感慨。”
王霖温柔地笑了,她问:“您和张叔还有联系吗?”
“没有。”李求安摇摇头。“后来我又偷偷回去过一次,想再见他一面。不料张叔已经不在了,得癌症走的。一打听,这一年,我的父母也都走了……”
遗憾与同情充斥着每个人的心。
“我恨秦复,好恨。”李求安咬牙切齿。“恨他为了攀附有钱人家抛弃了素琴,间接地造成了我和她的悲剧。我的一生都毁了!我常常看见素琴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地站在我面前。她总是对我说:我好疼。她总是问我,念恩去哪里了?”
说到这里,李求安腾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秦涛。
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生怕出乱子。
然而李求安只是盯着秦涛问:“不知道你父亲是何感想?你回想一下,从你记事起,你父母愿意主动提起过宁波吗?”
“他们确实不太提到这个地方,而且很少回去。”秦涛一身冷汗。
“姓秦的有脸回去吗?”李求安冷笑。“他今天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秦涛哑口无言。
李求安又对苏晓说:“原本我是相信报应的,因为我已经得到了,这三十年来受的苦就是我的报应!我也相信,秦复的报应也总有一天会到。但是,晓晓,自从认识你,知道你嫁给秦复之后,我开始怀疑,报应真的存在吗?上天是公平的吗?命运是公正的吗?”
苏晓说不出话来。
上天是公平的吗?命运是公正的吗?
她的父亲是那么美好的人,为何结局却是那样凄惨?
李求安突然问:“晓晓,你想知道秦复为什么想方设法得到你吗?”
苏晓点点头。
“我这就告诉你。”
李求安示意所有人坐下,接着自己也坐下。
他从裤兜中掏出一个十分老旧的小钱包,在某个夹层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苏晓。
苏晓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嗫嚅地问李求安:“这是谁?”
“孟素琴。”
苏晓的心如被利箭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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