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也就是1988年。
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吹拂着整个中国。经商潮开始掀起,许多人放弃原有的稳定工作,凭着冒险精神和对未来的期待,毅然决然地投进那时代的巨浪中拼博。这澎湃的时代浪潮,连西南小小的柳城也感受到了冲击。
李秋冰目睹着时代变化,不知所措。
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专业的他,被分配到柳城市水利局,端着一个铁饭碗。除了这铁饭碗,他还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以及一个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儿。
领导赏识,工作顺利,妻女在侧,李秋冰原本是幸福的,满足的。然而他的心一直在被干扰。这干扰让他患得患失,看不清方向,直到某天发生巨变。
那一天是1988年10月12日。
李秋冰推着自行车向柳城水利局的大门走去。
西风萧瑟,如血的残阳正照耀着西行的他。那炫目的红色光辉让李秋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他不禁望向那遥远的天际。只见那遥不可及的天际处有金光辉闪耀,好像救世主在窥视着这世界。
不知怎的,这画面让李秋冰久久发怔。
门卫张叔从保安亭里看到了他。
这热情的五十岁中年人马上推开窗子跟他打招呼:“秋冰,今天这么早下班呀。”
李秋冰回过神来,推着车子走到保安亭。
“张叔好,今天局里有事,提前放人了。”
张叔慈爱地说:“真不愧是咱们局里的高材生呀!有学问,长得又帅气!”
“您又拿我开玩笑了。”李秋冰苦笑。“我就是个普通科员。”
“什么普通科员哟。我都听说啦,局里有意提拔你为科长哪!”
李秋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知道张叔消息灵通。
“可惜我那个大侄女呀,没这个福分。”
“张叔,别这么说。”
“我那个侄女确实比不上你媳妇。”张叔苦笑。“小孟确实是个大美人,我们服气。”
一提到自家媳妇,李秋冰的笑容僵了一下。
阅人无数的张叔察觉到了,忙问:“还介意小孟以前的事呢?”
李秋冰赶忙说“没有”。
“不要听院里那帮老娘们放屁,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张叔说。“好好把孩子带大,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那些闲话慢慢就没人说了。”
李秋冰先是叹气,接着点了点头,“张叔,我知道了。”
“闺女怎么样了?是不是快百天了?”张叔又问。
“过几天就是百天了。”
“挺好吧?”
“都挺好,就是背上的胎记有点大。”李秋冰皱起眉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张叔摆摆手说:“长在背上呢,没事。这印子就是老天给你留的记号。”
“您这个说法还挺浪漫的。”李秋冰笑了。“其实我挺喜欢女儿的,姑娘总是比小子贴心些。”
“这么想就对了!”张叔也乐了。“孩子大点了,抱过来让张叔瞧瞧。”
李秋冰也高兴起来,他说:“孩子百天我们想请大伙吃顿饭,我和小孟都特别希望您能来。孩子的名字我们想了几个,不知道哪个合适。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太看得起我了!”张叔笑得合不拢嘴。“难得我一个看大门的你还这么当回事,我一定去!”
“我们都是螺丝钉。”李秋冰这是真心话。“我刚到这里工作的时候,您就特别关照我,我心里一直很感激。”
“谁叫你是这样一个好孩子呀。”张叔笑得慈爱。“长得帅,读书好,人也好。不像其他高级知识分子,天天拿鼻孔看人。”
李秋冰心头一热,他一直把张叔当朋友。
张叔突然琢磨起来:“可怎么就取了‘李秋冰’这么个冷冰冰的名字呢?我看叫‘李秋阳’还差不多。就像这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的。”
李秋冰苦笑,“不知道,我也没问过父母。”
“不管怎么样,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好的。”张叔说。“秋冰,好好干,升官了别忘了张叔呀。”
李秋冰十分感激。
“我会努力的。”他说。“张叔,有空咱们喝两杯。”
“一定一定!”张叔很感动。“快回家去吧!小孟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你在家多帮着点她啊!”
“知道了,张叔,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他们并没有见面。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成了李秋冰人生的分水岭。从此,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失去了光明的庇护,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
那一晚,残阳如血。
李秋冰和张叔告别后,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家。他的住处是单位的家属大院,离局里并不远,骑自行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他刚在院里停好车,几个邻居大妈便凑上来和他打招呼。
“小李呀,今天下班早呀。”
“闺女挺好吧?”
“好像夜里睡得挺踏实,都没听到哭声呢。”
“闺女还挺漂亮的。”
“当然啦,人家媳妇那么漂亮,生的孩子能差吗?”
这类关心李秋冰每天都能听到,每次他都耐心地一一回应。
他所住的这个大院都是五六层的板楼,属于单位分房,大部分是五六十平米的二居室。户型小,又一家挨着一家,以致邻里之间几乎没有秘密。谁家有什么事,不出三日楼里人都知道。
由于李秋冰是这个小地方难得的名牌大学高材生,人又高大帅气,单位看重不说,又娶了一个漂亮媳妇,因此他成了邻居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李秋冰一边无奈苦笑,一边缓步爬着楼梯。
在快到家门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到楼上的楼梯间有两个妇女在说话。
“李秋冰媳妇到底什么来路?真是从宁波嫁过来的?”
“就是从宁波来的。听说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给他介绍的,那同学是他媳妇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
“他媳妇怎么会嫁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呢?离娘家那么远。”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说?他们家就在楼下呢。”
“他平时没那么早回,要表现嘛。你就在这里说,我懒得挪地方了。”
“那我说了啊。”妇女稍微压低了嗓音。“我听说,秋冰媳妇是被人甩了才嫁给他的。”
“不是吧?那么漂亮的女人还被男人甩?”
“你是不知道。秋冰媳妇原来谈过一个男的,条件特好,人也很帅。但后来人家找到一个更好的,就跟她分了。秋冰媳妇想远离伤心地,这才嫁到这边。要不然在宁波多好啊,来这落后的柳城干嘛呀。”
“哎哟,李秋冰不成了那个捡什么的了?他知道自己媳妇这些事吗?”
“可能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又木已成舟了。但也许人家不在意呢?毕竟媳妇那么漂亮。”
“也是。孩子都生了,还能为这个离呀。”
“其实李秋冰条件挺好的,又高又帅,清华大学的,多了不起呀!就是娶媳妇不怎么有运气。我还听说,他媳妇现在还惦记着那个男的呢!”
“别瞎说,有证据吗?”
“他们楼下的陈万通,跟他一个科室的。他就听到过李秋冰两口子吵架,李秋冰很大声的问,你是不是还想着他这类的话。”
“造孽哪!他媳妇太不要脸了吧?李秋冰多好的人啊。”
“这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啦!李秋冰在我们这小地方是一流了,但比不了她媳妇以前那个男的啊。据说那个男的做生意去了,做得还挺大呢……”
李秋冰站在楼梯上,静默地听着别人谈论自己。
这就是他的处境。人们明里夸他,暗里对他进行各种揣测。最要命的是,这种揣测也是李秋冰对自己太太的看法。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家中传出。那是他可爱的女儿,最爱的宝贝。此刻抱着她的,一定是她美丽的妈妈孟素琴。这美好的画面让李秋冰暂时忘记那些闲言碎语。
他开门进屋,果然看见孟素琴在哄着孩子。
“宝宝乖,洗干净就不哭啦。”孟素琴看向李秋冰。“宝宝看,爸爸回来啦。”
李秋冰忙问:“孩子怎么哭了?”
“尿布湿了,换好了。”孟素琴柔声说着。“宝宝快看爸爸,笑一笑。”
也许是心灵感应吧,三个月出头的小婴儿对着父亲甜甜地笑了。
李秋冰看着可爱的女儿,心中是无限的爱怜。
“来,爸爸抱抱。”
孟素琴将孩子轻轻放进丈夫手中。
李秋冰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在简陋的小客厅里边绕圈圈边逗孩子。孟素琴看着父女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秋冰,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她问。
李秋冰摇摇头。
“真的不能叫‘念恩’吗?”
李秋冰的脚步停了下来。
“秋冰,这个‘念恩’不是你误解的那个意思。”孟素琴说。“我只是希望孩子能记住父母的养育之恩,记住她是爸爸妈妈的最爱,一家人永远彼此珍惜。”
李秋冰不说话,只是抱着孩子轻轻摇晃。
“你还在意我以前的事吗?”孟素琴柔声问。“虽然我和他谈了很多年,但我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这些事,在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说过了。”
“我知道。”李秋冰的目光黯淡下去。“可是他那么优秀,现在又做生意,混得那么好……”
“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属于我,他也离开了我。”孟素琴叹息。“秋冰,和你结婚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尤其是现在有了女儿,我真的知足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真的。”孟素琴望着他。“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
李秋冰望着美丽的妻子。那双美目水波盈盈,那朱唇正说着温言软语。他又看着怀中可爱的女儿,他的心软了。娇妻稚女,工作顺利,明明幸福美满,他为什么还要去想一些有的没的呢?
然而他越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楼梯间里那两个妇女的谈话就越是清晰……
“秋冰?”孟素琴柔声唤她。
就在这个时候,怀中的女儿又冲他笑了。小家伙好像特别喜欢爸爸,在爸爸怀里的时候笑得最多。
看着眼前美好的妻儿,李秋冰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素琴,女儿的名字,就听你的吧。”
“秋冰,谢谢你!”
孟素琴温柔地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李秋冰双手抱着孩子,只能以脸颊摩挲着妻子的头发。公道地说,这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有些念头如果能就此打住,那么局面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事与愿违……”
李求安讲到这里,转过身来看着一屋子的年轻人。
曾经他也是这样的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可是现在呢?他不但垂垂老矣,而且一无所有。不,他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背负着深深罪孽。
苏晓忍不住问:“李叔叔,孟女士的前任对象,可是秦复?”
秦涛脸色聚变,其余人则面面相觑。
“就是他。”李求安说。“他是素琴的初恋对象,他俩原来一个中学的。后来他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素琴上了一所师范院校。他们原本打算大学毕业就结婚,却不知道为什么拖了快一年都没结成。”
苏晓又问:“为什么他们后来分开了呢?”
“因为姓秦的要去攀高枝呀!”李求安冷笑着看向秦涛。“小子,你外婆家是不是姓宋,是当时宁波的有钱人家?”
“我妈妈是姓宋。”秦涛不敢相瞒。“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爱信不信!”
秦涛一愣,他没想到这位老人如此阴晴不定。
周思楠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识相一点。
“姓秦的为娶宋家小姐,抛弃了素琴。后来,我一个大学同学把她介绍给了我。”李求安深吸一口气。“素琴一开始就把她和秦复的事情说清楚了。起初我真的不介意她过去,但是我没有想到流言蜚语的杀伤力有那么大。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开始含糊了……”
苏晓说:“您开始怀疑她对秦复余情未了,尤其是得知秦复成了秦老板之后?”
“是的。”李求安点点头。“那个年代通讯虽然不发达,但是八卦传言却能找到它的传播途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复的一些事情陆续传了过来。我们知道他娶了富家小姐,跟着岳父经商,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混得风生水起……”
说到这里,李求安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枯瘦,黝黑,布满深刻的纹路,手心是厚厚的老茧,一看便知饱经风霜,一看便知这是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的手。
“人家是大老板,而我呢?只是事业单位的一个小科员。即使升了科长,也比不得人家秦老板哪!”李求安到现在仍是自卑的。“清华大学出来的又怎么样?天之骄子又怎么样?铁饭碗又怎么样?能挣多少钱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觉得钱比学历更重要。学历不能证明我的本事,只有钱才可以……”
听到这里,苏晓和王霖都很感慨,她们想到了曾经的程明远。
那个出身穷苦又其貌不扬的人,在不得志时也怀疑自己的学历和能力,认为只有金钱和女人才能证明自己。
李求安说下去:“我开始变得自卑,因为自卑生出了疑心病。面对素琴时,总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素琴一定觉得嫁给我亏了,甚至后悔了……”
王霖忍不住说:“我想孟女士并不在意那些东西,她是想和您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可是那时候我不信啊!”李求安苦笑。“张叔常常劝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啦,管别人做什么?可我就是听不进去,没完没了地跟自己较劲,跟素琴较劲,跟周围人较劲,直到铸成大错……”
李求安说到此处,情绪已颇为激动。已经严重患病的胃开始作痛,他咬牙默默忍着,从落地窗返回到单人沙发上。
坐在他身旁的苏晓看到了他头上的汗珠,忙问:“李叔叔,您不舒服吗?”
“没事。”李求安摇摇头。“我接下来说的故事,你们敢听吗?”
“我敢。”说话的是秦涛。“我很想知道父亲过去的事,拜托您了。”
李求安嘲讽说:“你对你老子的事一无所知,这算什么父子?”
“我问过他无数次,但他怎么都不说。”
李求安却笑了,“他不说是为了你好,因为他疼你。”
“为什么?”秦涛真的不懂。
“听完我的故事,你就知道了。”
李求安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孩子,深吸一口气,以赴死般的悲壮说:“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杀人犯。是的,我杀了孟素琴。”
举座皆惊。
谁都说不出话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叔叔,您这是说真的?”苏晓的声音都打颤了。“不是开玩笑?”
“玩笑?我多希望这是玩笑!”李求安大笑。“可它是事实,是事实啊!我杀了她,我杀了素琴……”
李求安的声量并不大,但是他情绪激动表情狰狞,像是一头快要发狂的野兽,令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包括苏晓。
梁自得强忍惊骇安抚他:“您别太激动。如果是事实,能否说得仔细些?放心,我们只是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梁,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求安努力平复心绪。“你们对我有恩,我不会有所隐瞒,我只是怕你们嫌弃我。”
梁自得握住他的手说:“李叔叔,虽然我和您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凭直觉,我认为您一定不是坏人。”
李求安顿时泪如泉涌。
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他现在都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人罢了。
梁自得拍拍他的肩,“李叔叔,请继续说下去吧。”
李求安流着泪点头。
“后来,也就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恶魔对他下了诅咒。
他的一个失误产生了可怕的蝴蝶效应,一个又一个悲剧因他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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