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涛在洪流中飘荡着。
他想抓住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抓住。最后,他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个黑暗的世界并不大,但是温暖,柔软。秦涛在里面蜷缩着,周身被暖流包裹,舒服极了。他大多数时候是睡着的,睡醒之后,他会活动一下手脚。起初他的动作不敢太大,因为他莫名地认为这个世界是脆弱的。后来随着活动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发觉这个世界虽然是柔软的,但也是坚韧的。于是他的活动就大胆了起来,甚至还淘气地蹬了一脚。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说话了。
“秦复,孩子在踢我呢!”
秦涛记得这个声音,那是他的母亲宋晚云。
随着母亲的惊呼,父亲的声音也响起来了:“是吗,我看看。”
“就在这里,你摸摸。”
秦涛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母亲腹中。
他感到父亲的大手正抚摸着这个小小的世界,于是他也伸出手去寻找父亲。虽然这个世界是黑暗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指引着他。突然,他的小手触摸到一片不寻常的温暖。他知道,那是他父亲的手。这是他们父子的第一次接触。
秦涛落下泪来。
可是胎儿会哭泣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认为自己在哭泣。
他的母亲宋晚云问:“秦复,你开心吗?”
“当然。”父亲答。“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当然开心。”
“可是你的笑容为什么带着忧愁?”母亲又问。“你还在为孟素琴而伤怀吗?”
他的父亲没有回答。
“孟素琴和李秋冰在柳城生活得很好,我会让父亲特别关照他们。”母亲宽慰着。“秦复,你放心,李秋冰将会有一个很好的仕途,你不必内疚。”
“晚云,我值得你如此委屈求全吗?”
他的母亲幽幽念出那首《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晚云,我绝不弃你。”
“可是我有一种直觉,你不会永远属于我。”母亲惆怅起来。“秦复,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有一个人,她在很遥远的前方等着你……”
“孕中敏感,你不要多心了。”
“不,不是敏感。”母亲说。“秦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很像孟素琴的小女子,她在很遥远的未来等着你……”
“晚云,这太离谱了!”父亲笑了。“何谓很遥远的未来?到时候我多大,那个小女子才多大?”
“年龄又不是问题。”
父亲又笑了。
母亲沉默半晌,又说:“秦复,如果将来你遇到她,我会成全你。我是从孟素琴手中将你夺来的,那么我把你交给那个与她相似的小女子,也算是偿还了。我只求你永远记得我,永远爱我们的孩子。”
“晚云,你太大度,太善良了。”
秦涛知道,正是母亲的大度与善良,使得她的形象永远地镌刻在父亲的心上。
“秦复,医生说这个孩子是个男孩。你说,他会像谁?”
“男孩子大多像母亲,他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我们以后再生个女孩好不好?”母亲似乎十分期待。“女孩子像父亲,我们的女儿也一定非常漂亮。”
他的父亲又笑了。
“不急,先等这个小家伙出来。”
父亲这句话如同魔法,使得秦涛所处的这个世界翻动起来。
原先包裹着他的暖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洪流,秦涛又回到了那种被不断翻滚的状态。他拼命地想抓住什么,然而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仿佛这个世界只有黑暗与洪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触摸到一扇大门,他摸索着找到把手,接着使劲一拉,刺目的光明出现了……
秦涛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天上的太阳。洁白,明亮,遥不可及。
阳光是那么热烈,以至于秦涛都快忘记自己浑身湿漉漉。但他终究没有忘,因为这种感觉太难受了。他本能地朝四周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某个峡谷的岸边。原来,他被洪水冲到了这里。原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晚上。
晚上,昨天晚上,他和耿冰川被洪水冲走了……
秦涛猛地坐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混身酸痛,头昏眼花。
他强忍着诸多不适,对着四周呼喊:“耿冰川,你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宝琳河的支流不少,他可能被冲到另一个地方了。
秦涛只得作罢,转而观察起地形来。他首先看到的是宝琳峰,从太阳的位置和宝琳峰的方向判断,他正在村子的西北方向,并没有冲走得太远。雨虽然停了,但是洪水还没有退,岸边的竹林被黄浊的河水淹没了一大半……
原来是这条河,秦涛想起来了。
余合生,耿冰川,谭家强和他曾经在这里游泳。他被谭家强推入河中,还在水中摸到鸭蛋。他们还在河边泡方便面,他一下子吃了两大桶……
秦涛记得当初余合生是从田埂和山坡走到这里的。现在田埂和山坡都在水里,他不可能从原路返回。可是在这里干等不是办法,于是他准备翻山,从别的路线回村子。
秦涛二话不说,看准方向朝山上爬去。此时的他又累又饿,嘴里全是泥水的土腥味。他想吐,但是又吐不出来。身上更是脏兮兮粘乎乎,这对素来爱干净的他简直是天大的折磨。他顾不得这些,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回村子。
耿冰川一定是回去了。
他原本就是山里娃,水性又好,没有理由出意外的。
他一定是回去了……
秦涛一边想,一边吃力地在山里走着。
他发现在山林中难以辨认方向,因为这里的树林太茂密了。这时候,他佩服起余合生来。余合生是如何对宝琳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茶树和药材做到了如指掌的?他得巡视了多少遍花了多少心思才能烂熟于心哪!
然而秦涛没有太多时间感慨,他得想办法确认方向,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村子。他必须尽快回去,他要见到耿冰川。他清楚地记得耿冰川被洪水冲走之前说了一句:“我是该死之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耿冰川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突然,秦涛的眼前出现一道金光。
蛇。
一条金色的蛇。
正是上次他在蓝莓基地遇见的那条蛇。
这美丽安详的蛇正抬着修长的脖颈望着秦涛,秦涛也痴痴地望着它。不知道过了多久,蛇突然转身,朝秦涛前方的某个方向游去。它的速度不快不慢,姿态十分优美,整个身体就像一道弯曲的金光在草木间穿梭。
秦涛如被蛊惑似地跟上它……
后来,秦涛一度怀疑,究竟是真的有那么一条蛇,还是那只是他的幻觉?但是他知道,如果当时没有跟着那条蛇,他不可能走出那座山。
突然,蛇不见了,那道金光消失在浓郁的翠绿中。
秦涛定睛一看,原来,他已经来到某处较高的山坡。他往山下一看——突如其来的长时间的暴雨引发了山洪,河水迅速上涨。幸好村民们的房子都建在半山腰,是以躲过一劫。梯田地势高,也不受影响。但是低处的平田和菜地就遭殃了,它们全被黄浊的洪水淹没。
秦涛认出了那块黑糯米基地,没错,它也被洪水淹没了。秦涛想起自己和耿冰川在这里给稻田打过药,在这里摔倒过,不由得潸然泪下。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而是长久以来的努力毁于一旦,这种感受太残忍了……
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接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闭上眼睛之前,他似乎听到了说话声。
“秦涛哥哥!”
“秦涛,秦涛,秦涛……”
好像有无数人在呼唤他,好像有无数人要把他从黑暗拖出来。
终于,他再度睁开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谭家强,接着是余合生,陆琼花,还有宝琳村的“神农”覃荣兵。秦涛想起来了,他在山坡上晕倒,是谭家强和覃荣兵带着几位武警官兵找到他的。
秦涛马上起身,结果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晕眩。
他虚弱地问:“余大哥,我这是在哪里?”
“村里的卫生所。”余合生按下他。“你在洪水里泡了一个晚上,肺部有了感染,村医给你做了最简单的治疗。”
“耿冰川呢?”秦涛只关心这件事。“他在哪里?”
余合生为难地说:“他……还没找到,还在找。”
“我要去找他!”秦涛又要起身。
余合生又按住他,“耿冰川我们在找,一定会找到的。但是我们现在要把你送到桂市机场,你父亲的飞机在那里等你,你今天就得回去。”
“开什么玩笑!”秦涛难得地动怒了。“找不到耿冰川,我死也不回去!我现在就去找他!”
余合生为难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又发着烧,没办法找人啊。”
“我不管,我要去!”秦涛落泪了。“是我把他带过来的,是我答应思楠,要把他好好带回去的……”
余合生说不出话来。
陆琼花说话了:“合生,让秦涛去吧!强子能凭直觉知道秦涛在哪个方向,想必秦涛也能知道耿冰川在哪里。这种邪,有时候不能不信。”
余合生寻思片刻,点点头说:“让荣兵陪你们去吧!他熟悉宝琳村的所有山头和一草一木,有他在,你们至少不会迷路。”
覃荣兵忙说:“余书记,您尽管放心。”
“余书记,我也要去找耿哥哥。”谭家强抓着余合生的胳膊。“让我去吧!”
秦涛意识到了什么,忙说:“强子,你不能去。”
“为什么?”谭家强不依,“我也很担心耿哥哥啊!”
“听话,你不能去。”秦涛难得对他严厉。“你乖乖留在家里看好奶奶,我们一定把耿哥哥带回来。”
谭家强懂事,他听秦涛的话。
秦涛马上和覃荣兵带上武警官兵寻找耿冰川。
大家根据洪流的方向确定了某个位置,接着由覃荣兵带路去找。起初秦涛也认为这个位置是正确的,但是他走着走着,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继而听到耿冰川在说话:
“秦涛,不是那个位置,我不在那里。”
秦涛猛地停住脚步。
后头的搜救官兵差点撞上他,前面的覃荣兵也回过头来,忙问:“秦涛,怎么了?”
“覃大哥,我们走错了。”秦涛喃喃说。“冰川不在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位置。”
“你怎么知道?”
“冰川告诉我的。”秦涛如在梦呓。“他不在那里……”
覃荣兵察觉他的异常,赶忙扶住他,“秦涛,你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秦涛说不出话来,唯有流泪。
过了半晌,他紧紧抓住覃荣兵的胳膊,急切地问:“覃大哥,你知不知道前任宝琳村村支书遇难的那个峡谷?”
覃荣兵马上说:“我知道。”
“快带我们去那里!”秦涛哭喊着。“冰川在那里,冰川在那里……”
一位官兵立刻向覃荣兵询问那个位置,覃荣兵如实回答。那名官兵听了却说:“不太可能冲到那个位置啊……”
秦涛吼了出来:“就是那里!这是冰川告诉我的,一定不会有错!”
歇斯底里的笃定态度让大伙们不得不妥协。
他们速速朝前任宝琳村村支书遇难的那个峡谷赶去。到得峡谷,大伙们发现这里的洪水仍在高位。昔日不到十米宽的小河流现在变成了二十米宽,两边的树木也被冲倒了许多,不少树木横七竖八地在黄浊的洪水飘荡着。
大伙们在岸边查看了一会,没有任何发现。
“秦涛,真的是这里吗?”覃荣兵不安地问。“没看到什么啊。”
官兵们也说:“这个位置确实不太可能的,秦涛,还要继续在这里找吗?”
秦涛不说话。
突然,他指着对岸一处被洪水淹到只余树冠的树丛说:“他在那里。”
覃荣兵和官兵们均是一愣。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秦涛就“扑通”一声跳进那黄浊的河水,向对岸的那个树丛游去。覃荣兵一看这还得了,二话不说也跟着跳入水中。官兵们更是不在话下,全都下水朝秦涛游去。
秦涛虽然发着烧,但是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三两下就游到那树丛面前。他的半截身子泡在水中,双手使劲地扒拉着那些树枝。树枝上有小刺,他白皙的手被刮出一道道血痕,可是他全然不顾。
最后一根树枝被他扒开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英俊的脸。
……耿冰川。
他的额头有一道深刻的血痕,应该是撞到了什么硬物。他白皙的脸上有着无数的划痕,也许是这些树枝造成的。他整个人除了头部,其余都泡在水中。但他是站立着的,因为树丛正好将他固定成这个姿势。在如此凄惨的情形下,他仍然英俊不凡。但是,他的眼睛闭上了……
秦涛本能地探他的鼻息——没有了。
他想起在给稻田打药时,他问过耿冰川的一个问题:
“冰川,人会死得这么轻易吗?”
“是的。”耿冰川答。“有些人就是死得这么轻易。”
秦涛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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