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十一月了,这一天,秦涛又来看望耿冰川。

    其实这三个月来,他不知道看望了耿冰川多少次。但今天不同,他是陪同宝琳村的村支书余合生来的。余合生来京开会,正好有机会看望耿冰川,顺便和秦涛说些事情。直到这个时候,秦涛才把耿冰川的身世和他最后那段时间的遭遇告诉余合生。

    “真想不到,冰川竟然背负了这么多,难怪他总是沉默寡言。”余合生好生感慨。“当初他和我们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是那样的开怀。”

    秦涛凝视着墓碑上耿冰川的照片,不发一语。

    余合生问:“思楠还在怪你?”

    “她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

    “秦涛,冰川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如果我没有带他来宝琳村,他就不会遇上洪水了。”秦涛自责不已,“……是我害了他。”

    余合生叹息着说:“洪水不是你能预料到的,这一切都是意外。”

    秦涛摇了摇头。

    过了半晌,他问:“余大哥,强子和奶奶怎么样了?”

    “想必你也多少听说了。”余合生说,“冰川遇难,强子奶奶自责不已,她认为是自己害死了这位年轻人,于是一病不起。她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说得难听点,也就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了。我们想让强子陪奶奶最后一程,再让他来京念书。”

    秦涛点点头说:“明年春天,我会把强子接过来。”

    “秦涛,这不是一件小事情,你真的要把强子接出来吗?”余合生问。

    “我答应过冰川,一定要照顾好强子。”秦涛望着墓碑上那张英俊的脸。“余大哥,请你放心,我一定给予强子最好的照顾。”

    “好。我们这边一定会配合你。”余合生拍拍他的肩。

    秦涛又问:“上次的洪水给村子造成的损失大吗?”

    “那次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损失不大。”余合生说。“除了冰川,没有其他人员伤亡。那点损失,你父亲都包揽了。”

    秦涛微微颌首。

    这时候,余合生忽然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宝琳村实现脱贫摘帽啦!”

    “太好了!”秦涛十分欣喜。“这个成果来之不易,你和村民们都辛苦了。”

    余合生微笑着点点头。

    秦涛又问:“宝琳希望小学好吗?”

    “很好。”余合生说。“这所小学和配套的幼儿园很好地解决了村里孩子的上学问题,村民们对你和你父亲都十分感激。”

    秦涛想起周思楠骂他的话,于是苦笑着说:“功劳主要是政府的,我父亲只是掏了点些钱。至于我,其实什么也没做。”

    “你太谦虚了。”余合生拍拍他的肩。“秦涛,村民们都没有忘记你和冰川在村里的那段日子,他们希望你以后还能来村子看看。你和冰川住过的那间宿舍,我们一直保留着。以后你来村子里玩,仍然可以住在那里。这也算是我们对冰川的一种纪念。”

    秦涛想起在宝琳村的种种,不由得眼睛发酸。

    余合生说:“我们整理好了你们的物品,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间宿舍里。但是这件东西……我依你的嘱托,特地带了过来。”

    他把一直拎着的一个袋子交给秦涛。

    秦涛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觉得袋子沉甸甸的。

    余合生又问:“想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秦涛点点头,“想好了。”

    “那就好好干。”余合生像个大哥哥似的。“思楠会看到你的成绩的。至于那个悲剧,她会想明白的。”

    “嗯。”

    余合生又拍拍秦涛的背,给予无声的鼓励。

    两个人在耿冰川和李秋冰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夕阳的余辉中下了山。秦涛边走边想,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把余合生带来的这个物件给周思楠送过去。

    这个物件,可能是她最后的慰藉了。

    晚上九点,周思楠来到超哥手工饺子馆。

    这三个月多来,她常常到这里找超哥聊天。从夏天聊到秋天,再从秋天聊到初冬。十一月的冷风起来了,苍劲有力,却丝毫吹不掉她的忧伤。她现在总算体会到那句词:“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周思楠轻轻推开饺子馆的门。

    今天是周末,加上天寒,这家主要面向附近上班族的饺子铺一个顾客也没有。店里正放着通俗的慢节奏歌曲,超哥坐在吧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手机,就像是为了专门等周思楠才营业到现在似的。

    “思楠,来啦。”超哥一见到她便迎上来。“饿不饿?我给你下点饺子。”

    “好,谢谢超哥。”

    超哥这就得令去了。

    周思楠脱下外套扔在一旁的座位上。

    没多少功夫饺子就端上来了,还配有一杯热腾腾的豆浆。周思楠看着这熟悉的食物,想起了耿冰川第一次带她来超哥店里的情形,几乎落下泪来。

    她强忍着悲伤吃起了饺子。

    超哥温柔地说:“没胃口就别吃了,我不怪你浪费。”

    周思楠想起了耿冰川的童年,想起他的简朴和节约,她摇了摇头,接着不发一语地把饺子全吃了。在她准备喝豆浆的时候,店内的音乐变成了小刚的那首《黄昏》。

    过完整个夏天,

    忧伤并没有好一些。

    开车行驶在公路无际无边,

    有离开自己的感觉……

    周思楠倏地落下泪来。

    她轻轻放下豆浆,对超哥说:“咱们今天喝两杯怎么样?”

    “可算等到这一天了。”超哥笑了。“你闷了这么久,也该放松了。”

    周思楠说:“我就想喝二锅头,有吗?”

    “大大地有。”超哥起身去拿酒。“喝醉了我送你回家,我今天有时间。”

    “谢谢你。”

    二锅头马上就来了。

    周思楠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大口,超哥也是如此。

    她忽然问:“超哥,你以前就没发现冰川有抑郁症?或者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还真没有。”超哥苦笑。“这小子平时除了话不多冷冰冰以外,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三十出头不谈恋爱不买房?他只推说自己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他是为了攒钱打官司。”周思楠说,“他的一生都围绕着复仇前进。”

    “……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个原因。”超哥叹惋。“真没想到,他竟然背负着这么凄惨的身世与不幸。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周思楠猛喝一口酒,恶狠狠地说:“他的死都是秦涛造成的。”

    超哥叹息,“秦涛不是故意的,他哪里会想到他们会遇到洪水呢?”

    周思楠不说话,只是喝酒。

    超哥估摸着她有了酒意,于是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只在墓园见过秦涛一次,但我看得出来,他对耿冰川的遇难非常自责,非常悲痛。你能不能试着原谅他?”

    “不能。”周思楠继续喝酒。“除非他让耿冰川活过来。”

    超哥叹气,“你这死丫头啊……”

    这时候,周思楠已经趴在了桌子上,但是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流泪。

    超哥拿走她的酒瓶,“思楠,你喝的够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周思楠发脾气,“我哪里也不想去!”

    超哥知道她难受,暂且由得她。

    果然,不出五分钟,周思楠真的睡着了。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超哥一看,来电者竟然是秦涛,他赶紧接上电话:“秦涛吗?我是超哥,咱们在医院和墓园见过……对对对,思楠在我店里,她喝多了睡着了,你能接她回家吗?好好好……我等你。”

    就这样,半个小时后,秦涛来到超哥手工饺子馆。

    虽然超哥之前见过秦涛,但是今日再见,仍然为他的一表人材惊叹。只见秦涛皮肤白皙,样貌英俊,身材高大,将一身深灰色的大衣穿得十分有型。他比杂志里的模特还要好看,而且还多了模特们所没有的真正的贵公子气质。

    蓦地,超哥想起耿冰川。

    那位年轻人也是一表人材。如果他也有秦涛这样的家世,一定大有作为……超哥再次为耿冰川的英年早逝而痛心。

    “超哥,您好。”秦涛礼貌地打招呼。“思楠没给您添麻烦吧?”

    超哥忙说:“没有。她只是喝多了,赶紧带她回家吧。”

    “好。”

    秦涛这就去扶周思楠。

    尽管他的动作很轻柔,但周思楠还是醒了。她一看到来人是秦涛,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挥开了。

    她怒斥:“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秦涛只得松手,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超哥忙说:“思楠,别这样,秦涛是来送你回家的。”

    “不是你送我吗?”周思楠瞪着超哥,“把他叫过来做什么?我不要杀人凶手来送我!”

    秦涛不发一语,任由周思楠指责。

    超哥看得十分心疼,忙对周思楠说:“思楠,别说得太过分了!”

    “让他走!”周思楠又怒又悲,再加上酒意,脾气也就比平时大了许多。她抓起一个酒瓶“啪”地扔在了地上。“立刻让他走!”

    “我的姑奶奶!”超哥赶忙去拦周思楠。“你不高兴也别砸我的店啊!我这小本经营可经不起你这折腾!”

    秦涛只好说:“思楠,别生气,我这就走。但是走之前,我要把一件东西给你。”

    他把余合生带来的那件东西摆到桌面上。

    周思楠耐着性子问:“这是什么?”

    秦涛不说话,直接打开袋子,把那件东西拿了出来——那盏夜灯。

    白色球体,直径约十五厘米,就像一个洁白的太阳。

    周思楠倏地落下泪来。

    她拿起夜灯紧紧地抱在怀中,恨不得将它嵌进自己的内心。过了半晌,她木然地对秦涛说:“你走吧!超哥送我回家。”

    超哥拍拍秦涛的肩,“我送她吧!你且先回去。”

    秦涛点点头,对周思楠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周思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着那个夜灯不停地流泪。

    秦涛轻叹一声,离开了饺子馆。

    此时,城市的另一端,光景要好得多。

    苏晓斜倚着大枕半躺在床上。

    此时的她已经怀孕三十六周了,胎动已经十分明显。小家伙在腹中来回挪动,腹部的形状也随之改变。秦复也倚在一旁,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覆在苏晓的腹部上,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感受着孩子与自己的第一次接触。慈爱的笑容洋溢在他那饱经风霜但仍然俊朗的面庞上,苏晓看得痴了。

    她柔声说:“秦复,听说女儿像爸爸,她一定很漂亮。”

    秦复摸摸她的头,“像你更漂亮。”

    “跟你说正经的呢,又来揶揄我。”苏晓嗔他。

    秦复哈哈一笑,俯身去吻她的面颊,然后问:“晓晓,你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我有这个权利吗?”她故意这么说。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学中文出身的,当然你来取了。”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但是可能比较幼稚。”

    “无妨,说来听听。”

    “我想给她取名‘天爱’。上天的天,眷爱的爱。”

    “天爱,秦天爱……”他重复着。“倒是挺好听,寓意是什么呢?”

    苏晓感慨地说:“我渐渐发觉,被谁爱都不如被上天眷爱……你看秦涛和耿冰川,同样掉入洪水,结局完全不同。不怕你笑话,我觉得什么好都不如命好。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朴素。”

    “你这个想法是很实在的。”秦复拍拍她的脸。“我在生意场上也遇到过一些人,他们确实有做生意的头脑,想法很好,但是在实践的时候,总是遇到各种意外和阻力而不能成事。相反有些人,想法很不高明,可就是运气好,瞎猫抓着死耗子,还每次都能抓得着。”

    苏晓逗他:“那么你呢?是头脑好,还是运气好?”

    “都好。”他一点不客气。

    “这么说,你同意女儿叫‘天爱’了?”

    “那当然。”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洗耳恭听。”

    “……秦涛愿意接我的班。”

    苏晓一愣,“真的?”

    “真的。”他笑得既欣慰又慈爱。“他自己主动跟我说的。我原以为耿冰川的遇难会让他彻底打消接班的念头,没想到,竟然让他改变了方向。”

    苏晓也感慨地说:“我也觉得秦涛变了。从碌碌如玉,到珞珞如石。”

    “他现在沉稳,内敛,颇有大将之风。”说到这里,秦复又是叹息。“就是代价太大了……耿冰川走得太可惜。难怪思楠难以释怀,到现在都不能原谅秦涛。”

    苏晓握住他的手说:“思楠会渐渐平复心情的。那是她第一次恋爱,结局却是这样凄惨,换成任何人都很难走出创伤,希望秦涛能理解她。”

    “秦涛有耐力,也隐忍。”秦复的目光温柔起来。“这方面,他是随了晚云。”

    苏晓却是想起了谢蕴华。

    谢蕴华对秦复的心意,聪敏的宋晚云不可能不知道。但她还能和谢蕴华成为好朋友,而且能看着谢蕴华与秦复和秦涛也成为好朋友。她的胸襟当真如此开阔,还是其中另有故事?

    苏晓猛地惊醒,为自己的阴暗心理汗颜不已。

    “晓晓,你怎么了?”

    “……没什么,正听你说话呢。”

    他不放心地问:“是不是因为我谈论晚云的事情?”

    “真的不是,我没有那么小气。”苏晓苦笑。“我其实很钦佩秦涛妈妈的智慧与胸襟。”

    他抚着她的面颊说:“每个人的个性不同,各有千秋。晓晓,你做自己就好。”

    苏晓嫣然一笑,示意他迎向自己。

    在深情缱绻之中,苏晓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宋晚云的心境。

    真的有女人能做到如此大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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