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过去,时间来到二零零八年。
傍晚,西山别墅。
秦涛将车停在花园,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向别墅。这栋别墅是他父亲新置办的,父亲偶尔会过来住两天。值得一提的是,他和母亲从没来过这里。所以,今天是他第一次来此贵地。
进得别墅,佣人对他说,父亲正在地下室等他。
对于别墅的地下室,秦涛并不陌生,但是他没有想到,父亲这栋别墅的地下室竟然如此宽阔华丽。其实华丽也并不令秦涛意外,毕竟他一直生活在一个优渥的环境之中。令他意外的是,这里有许多旧物件,比如大量的旧家具,旧书籍,还有一架年代远的钢琴。钢琴前的花几上,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水晶花瓶。花瓶满是盛放着的洁白的野姜花。
他的父亲在一旁的沙发上翻看着稿子。
秦涛说:“父亲,我来了。”
“坐到我身边来。”秦复没有抬头。
秦涛便坐到一旁。
秦复问:“为什么退学?”
秦涛答:“我不想读商科了,我还是想学音乐。”
秦复这才抬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父亲,我实在不是接班的料子。”秦涛如实说,“我只喜欢音乐,只喜欢弹钢琴。”
“做人不能太自私,如果我像你这样任性,我们家能有今天?”
“逼迫我做不喜欢的事,这难道不是您的自私?”
秦复将手中的稿子放到茶几上,“你凭什么说我自私?”
秦涛知道自己失言,但是年轻气盛的他不想低头,再加上想为母亲鸣不平,于是他借题发挥:“您明明有时间,为什么不回家里住,一定要住在这里?您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吗?”
“我跟她解释过,我想清静几天,这也有错?”秦复瞪着他,“你妈妈也时常和朋友出门旅行,我什么时候干涉过?”
秦涛冷笑,“您当然希望她出远门了,这样您就不必应付她了。”
秦复大喝:“你小子胡说些什么?”
“这是胡说吗?您明明不爱她,因为您心里爱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秦涛终于爆发了,“我今天过来,除了告诉您我要学习音乐,还想看看那个女人在不在这里。”
秦复冷笑,“你大可以来个地毯式搜索,看看她在哪里。”
秦涛倔强地说:“她在您的心里。”
“那你就将我的心剜出来。”秦复指向某处,“那里就有刀子,你动手吧!”
秦涛没有动手,而是问:“家里那盆野姜花的主人是谁?”
秦复淡然地说:“无论是谁,那个人都已经死了。”
“妈妈说,那个人才是你最爱的女人。”
“那是你妈妈的误解。”
“您总是如此轻飘飘!”秦涛的火气上来了,“难怪妈妈常常对我说,您不爱她!虽然您送她很多礼物,也常常陪伴她,但您就是不爱她。因为您的心里有别的女人!”
秦复腾地站起来,“你小子还有完没完?”
秦涛也站了起来,“您这是被说心事,心虚了么?”
秦复立刻扬起手来,但是他舍不得挥下去,只好顺手将那瓶野姜花摔碎了。水晶碎片顿时四处飞溅,好在父子俩都没有受伤。
“你想读音乐就读音乐吧!”秦复怒吼,“不必找我的茬和我吵架!”
秦复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怒,他呆愣在那里。
秦复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你想读哪间学校,我马上给你联系!但是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地方,我不想看到你!”
秦涛结巴地说:“父亲,我……”
秦复又是怒吼:“走!”
秦涛只能走人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晚上还有船务公司的开业晚宴,父亲是主人要物,可是他被他这么一气,还能顺利出席么?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晚上七点,宴会正式开始。
他的父亲陪着他的母亲出现在宴会上。同样是四十六岁,母亲养尊处优,美丽自不必说。父亲虽然忙于事业,但是状态非常良好。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将那铁灰色意大利名牌西装穿得有型有款。凭心而论,这实在是一位出色的男人。
然而秦涛发现,父亲的两鬓开始染上风霜了。
这些风霜里,有一部分是他染就的吧?
为了学业问题,他们总是吵架,但是这一次,父亲让步了。因为母亲悄悄告诉他,父亲同意他去美国读音乐,徐云清叔叔会为他打点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秦涛没有很高兴,但也没有改变心意。
晚宴上,秦涛发现父亲喝了许多酒。
夜里十点,秦宅。
宋晚云与管家何存知一道,将喝得晕乎乎的秦复扶到了主人的卧房。
何存知看着躺倒在长沙发上的男主人,“太太,这可怎么办?”
宋晚云说:“我自己就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何存知马上识趣地离开。
宋晚云先是松开秦复的领带,解开衬衣的扣子,接着拿来热毛巾,爱怜地擦拭着他的面颊。就这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他的嘴角轻轻地上扬。
他在睡梦中笑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宋晚云,他见到她了。
不是从前的那个她,而是在遥远的未来的那个她。
是的,宋晚云的猜想没有错。
在梦境中,秦复来到了一个小公园。
这是一个美丽的公园。虽然地方不大,但是环境很好,种植着许多冠幅宽大的乔木。盛夏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下来,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也令坐在长椅上的少女显得更加如梦似幻。
是她,正是她。
她正在翻阅着什么,脸上是欣喜的神色。
八年了,他终于再度梦见她。
说来好笑,他已经四十六岁,见识过无数女人,但是在面对她的时候,却总是小心翼翼。好像她是一樽易碎的瓷娃娃,他稍有不慎,她将破碎成千万片。
他轻轻走向她,快到她跟前的时候,他停下脚步。
这时候,少女抬起了头,看到了他。
已经不能用美来形容她了。
在她的身上,凝聚着他孩童,少年与成年的记忆。凝聚着他的爱,他的遗憾以及他的希望。漫长的等待在折磨他的同时,也磨练了他的心性。可以说,他之所以成为他,她亦有一份功劳。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竟然不知所措。
十八岁的少女对他甜甜地笑了,“好久不见。”
他也温柔地笑了,接着在她在身旁坐下,“好久不见。”
少女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见我?”
“对不起。”他露出苦笑,“这实在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她点点头,“这些年,你好吗?”
“很好。”他轻轻颌首,“你呢?”
“也很好。”
“刚刚在看什么?”
她把本子递给他,“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接过来一看,惊喜地说:“全国排名前几的学校,真了不起。”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把通知书还给她,“为什么是汉语言文学??”
她柔声回答:“妈妈要我读这个专业。”
他一愣,“你这么听妈妈的话?”
她说:“妈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很不容易,我听她的。”
他顿时想起因为学业问题而和自己吵架的儿子,不由得说:“像你这样的乖孩子,简直是父母的福星。”
她笑了,“你太夸张啦!”
他也笑了,笑容中有赞赏,慈爱,还有温柔。
她凝视他,好奇地问:“你究竟是谁?”
他遗憾地说:“对不起,我不能说。”
“可是你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知道了我的名字。”她俏皮地看着他,“你要是不说你是谁,这就不公平了吧?”
他只好说:“晓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苏晓不说话,她打量起他的高级西服,看着那闪烁的钻石袖扣,笑着说:“以你的衣着来看,你可不像普通人呢!”
所以,后来他给她的照片中,他特地换成普通人的打扮。
秦复感慨地说:“小丫头,你以前可不会这样。”
苏晓脸红了,“那时候我太小了。”
“你现在也还小。”他爱怜地看着她,“你比我的儿子还要小上两岁呢。”
苏晓羡慕地说:“有你这样的父亲,他一定很幸福。”
“他可不这样想。”秦复露出苦笑,“今天上午,他还狠狠地和我吵了一架呢!”
她十分意外,“他和你吵架?”
看到她脸上那心疼的神色,他的心中十分温暖。
她问下去:“他为什么要和你吵架呢?”
他苦笑,“说来话长。”
她马上说:“对不起,我问得太多了。”
“并没有。”秦复温柔地看着她,“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
苏晓顺从地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轻轻的点头,但是那披散的乌亮发丝却因此滑落到胸前,看得他有瞬间的失神。多年前的那个她,也有一头这样的乌亮长发,如绸缎般地散落。
后来,她离开了。后来,她死了……
“你怎么了?”
苏晓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
“没什么。”他摇摇头,“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苏晓低下头,“我考上理想的学校,心里很高兴,就来这里坐一坐。”
秦复纳罕,“你为什么不和朋友分享?”
“妈妈管我管得很严,我没有朋友。”她垂下眼睑,“我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他心疼不已,“你受苦了。”
“我已经习惯了。”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不起,我要回去了,再晚妈妈要生气了。”
他想说不要走,可是,他无法开口。
她微笑着对他说:“再见。”
说罢,她飘然而去。
不,不要走。
“不要走……”
秦复在睡梦中恳求,还试图抓住什么。
宋晚云知道他并不是在寻找自己,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中。果然,秦复握住她的手心满意足地放在胸口,接着沉沉睡去。
虽然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但能陪在他身边也就够了。
宋晚云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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