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

    陈母在卧房站着,脚下是散落的一个木箱子,箱子砸在地板上,磕出了一道痕迹。

    陈母蹲下捡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声音平静,“有点累,拿不住东西了。”

    梁晏过去跟她一起收拾,“您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到了白天还有的忙呢。”

    陈母倚着床边坐下,打开一本相册,“睡不着了,我以后的日子还有大把呢,一场觉睡不睡又碍什么事?不像囡囡……”

    陈母欲言又止,梁晏看她眼眶又红,赶忙把相册翻开,“这是小时候的照片?”

    陈母收回眼泪,点点头,手上摸着一张照片,“你看这张多好看,是囡囡刚满百日时候。头上的这个小帽子还是我亲手织的,那会儿我坐月子每天除了伺候她,就是织这些东西。她长到五岁的时候,穿的毛衣都是我给织的。”

    陈母又指着另一张照片,晚姝梳着两个小辫子,背着一个黄色的书包,身上穿着的是红色的小裙子。“你看这个是三岁时候去幼儿园,上学第一天,我在学校外边给她照的。别人家的小孩又哭又闹,她一点儿也没有,高高兴兴就去了。从小到大,学习的事儿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

    “这张是她赶上非典那年,发烧了,我们全家都急的不行。她爸说认识个专家在北京,给人照了一张,连带着病例都发过去了。我心里害怕,怕是最后一面,就偷偷多洗了一张。

    我当时看着她在床上难受,我心里就想要是我能替她就好了。不当妈时候不明白,真有了孩子才明白,自己这条命算个什么,真能抵,我真想换她回来。”

    陈母说着又哽咽起来,梁晏偷偷侧身擦去眼中的两滴泪。

    “后来结果下来,虚惊一场,人人都说她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有大运气……可谁又想到……”

    这一晚断断续续,梁晏陪着陈母看了一本又一本的相册。她好似也跟着一起度过了晚姝过往的26年。

    两天后,天渐蒙蒙亮,陈家亲戚来人来接她们去灵堂。车上买了些干粮给她们俩吃,陈母吃不进去,梁晏劝着,多少吃些。这些天没怎么吃东西,不能再把身体熬坏了,她若再倒下,陈父一个人更应付不来。

    陈母听劝,吃了半个包子,梁晏又看她喝了半杯豆浆,自己却什么都没吃。

    梁晏跟着陈母进了灵堂,先火化再告别。梁晏看着晚姝躺在棺木里,身上穿的是一件连体的纯白裙子。入殓师把她装扮的还是那样美丽,同她以前一样,娴静地停在一处不声不响,似乎只是在睡一觉,明天还会起来。

    她看后退去隐藏在众人深处,看着陈家父母站在一旁,等待人们的吊唁。一个接一个的上前握手,有人哭、有人木然,有人匆匆而过,有人轻车熟路……

    那晚陈母同她说起,晚姝是晚上生的,出来两个月后就看出那样子生的极好。她父亲说今后一定会是个美人,所以叫她晚姝,却不想美人香消玉殒。

    梁晏想起她们相遇的第一日,见到晚姝那个黄昏。梁晏走进寝室,晚姝正迎着夕阳在窗边梳头,正背对着她。她的头发长如瀑、堪堪到腰间、像丝绸一样清顺。她当时便想这究竟是个什么标志的人儿,再见她回头向她莞尔一笑,我叫陈晚姝,以后叫我晚姝就好,声音轻轻柔柔。

    梁晏霎时想起李清照的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而今日她看到灵堂之上,白花高悬,盛放的花只要开着就终有凋谢一日。

    大概晚姝不属于这尘世中的花儿,所以不要凋谢,她便随她的神明抽身而去。

    火化后,只剩下一把骨灰,祭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陈母死命抱着拿盒子,久久不肯撒手,陈父抱着陈母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抱着,眼里也盯着那盒子。

    梁晏不忍再看,走出门外,风起,吹乱她的额间发。晋卿安排的人一直在等她,要接她回去。她心里乱着,不知该怎么办,让他先回去,只说自己要陪在这里几天,不用看着她了。

    那人不敢违背晋卿的意思,偷着打了个电话,晋卿知道她心里难受,不勉强她,只让人悄悄跟着。

    梁晏同土行孙请假,土行孙知道她和这个室友关系一向不错,准了她的假。只说让她节哀,后边还有答辩,别坏了心情。

    她留着一直陪到头七,陈母逐渐缓过来,接受了女儿已经去的事实。陈父为人内敛,心中痛万分,但也只表现一二、家里若是他也倒了,只怕是要真散了。

    老两口一瞬间老了不少,梁晏看在眼里,安慰的话这些日子来来去去,也早说不出了。临走前,取了些钱,偷偷放在晚姝房内。

    她自知再待下去也是无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辞别后,在街上闲荡,不愿回陵州,也不知道该去哪。走走停停,想起杨师傅,左右无事,便去了那边。

    她到院门前,看见有一辆卡车正往上搬着一条长桌。她避让工人,小心向院内去。

    院中的花又开了,春来秋去,一年胜似一年。那时相伴二人、今日却形单影只。

    她站在院中,听见游廊上有人说笑,四目对视,两人都怔了一瞬。

    梁晏先发应过来,“这么巧。”

    林洁笑着向她走去,杨师傅也看见她来了,招呼她去里间坐着等他,又招呼杨大娘给她端杯茶来。

    梁晏拿着茶也没去里面,杨师傅看她一眼,摇摇头叹了声气,说了声人世无常,让她节哀。梁晏没说什么、宽慰笑笑。林洁和她站在一起,杨师傅看她二人认识,也没多陪,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两人坐在院中的椅子上,茶还温着,林洁看着工人来去的身影说道:“自从你给我定制了这里的家具,我就一直心痒,正好搬了家也打算重新做一批新的,就来这了。”

    “杨师傅手艺很不错,应该能用很长一段时间。”

    林洁听她讲话有气无力,又思及刚才杨师傅的两句话,“怎么了,遇到什么难事?”

    梁晏握着手里的茶,指尖微微颤抖,她双手交叠,握着茶杯饮了一口。

    “没什么,一个好朋友走了。”

    林洁明白,是去世的意思。

    “人世无常、很多事谁也说不准,都以为还会再见的人,转身就成了永远的惦念。”

    梁晏看她,只觉得这话似乎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像是在倾吐她自己的心事。

    林洁也看向她,“准备去哪里,回陵州吗?”

    梁晏想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在休假,可能随便走走吧。”

    “既然没事做,不如跟我去拍戏,在沙漠里呆几天,换个环境也有助于换个心情。”

    “沙漠?”梁晏似乎提起了些兴趣。

    林洁放下茶杯,“拍一个古装片,要取实景拍摄,应该挺好玩,去看看?”

    梁晏转着茶杯,还是摇摇头:“不了,有些事情还没做完,得回去。”

    林洁倒也没有勉强她,只是说道:“你看着办,如果还想过来就给我电话,我派人去接你。”

    她和林洁在小院里呆了一下午,夜晚二人各自踏上了各自的归程。

    梁晏买了一早的票,晚间从杨师傅处离开直接回了酒店,星级酒店,是晋卿给她订好的。

    躺在床上,反复翻着手机里和晚姝的对话框。这时学校的公众号推送声响起来,点进去赫然是支教学生不幸遇难,学校表示哀痛,附带着晚姝在校经历和荣誉。

    她反复翻着突觉不对,她清楚记得当日晚姝给她的地址并非是这一处,文章里写的确实是另一个地方。她害怕自己记忆不对,在同晚姝的对话框里果然找到线索,又怕不保准,翻出了当时支教团队的详细文件,的确不是一个地点。

    她脑中轰鸣,拨了一个电话过去,李默声音不咸不淡,“我知道了,会尽快查,最近王丈湘动作不少,你看得紧些,别让李唯钻了空子。”

    梁晏没多说,默默记在心里,挂了电话。

    她双眼无神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人缩进被子里,窗帘有缝隙没拉紧,她透过那一点看向外面。晚间下了场小雨,雨后的夜空,连带着星星也多了起来,在陵州这么久,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星星。

    她想到一个老掉牙的传说,人死后就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她却不知道那颗星会是晚姝。

    第二日一早她起来时候,发现枕头被打湿,才知道昨晚在梦里哭过。

    伸手去够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发现李默早已将事情原委发到她邮箱里。晚姝的确一开始是在原定的地点支教,后来不知道晋烨的老婆汪婕从哪听了这个消息,又被人添油加醋,便施手段把人弄到了现在这个地方,整个村子破旧不堪,没什么设施,更别提上网。梁晏这才明白自己之前发了那么多条消息,晚姝从来都是过一周才回,原来只有一周才能去镇上采买,才有网络。

    她心里气结,兜兜转转又是晋烨,因他一个人,怎么就没了两条命。她将手机扔在地上,靠在床头,暗暗琢磨。

    两个小时后,她站在了车站前,决心回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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