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生命的流逝是静悄悄的。
吐息之间带起的发丝浮动仍在眼前,却仿佛有雾霭流岚罩着眼珠,整个世界都带着淡而轻盈的微光,如身在云雾,如梦里看花。
“明日早些来见我,流光的生辰要到了,你也一并过了吧。”
她轻柔地晃动了下睫毛,不明这话的来处,直到被一个生脆的青梅砸了额头才恍然醒来,揉了揉额头,迷茫地抬起头。
“为师讲道,你睡觉,去师祖神观中跪三个时辰。”
男人正在她身前半仗,线条冷厉的脸上带着愠怒,修长的剑眉蹙起,是一副很铁不成刚的表情,实际上他做什么表情都是淡淡的,但朝夕相处之下她可以瞬间领略他的意思。
若是平常她该哭丧着脸求饶了,但今日却脑子懵懵的,她轻轻啊了声,转头看向四周,此时正值仲夏,阳光如融化的黄金从树叶的间隙流淌下来,有蝉鸣在耳畔响起,她伸手触地想要站起来,却碰到了柔嫩馥郁的花瓣,原来是牡丹在她身旁大团大团的开,偶尔有蝴蝶从枝叶间窜出,又俯仰而下。
她任由一片浮翠流丹将她包围,仰头便是日光抚面,因为在一片郁郁葱葱之间,也不觉得闷热,但人却还是恍惚的,她闷闷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郁明相见她神游天外的样子皱了下眉,在她任命地起身后又张嘴,然后还未说出话来便被打断了。
一个清逸却稳重的男声,“师尊……”
郁明相见他来点了下头,转而压下眉对小眉斥道:“见了师兄也没有规矩了吗?”
小眉早在青年开口的瞬间便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熟悉感,早已观察他许久,男人身形清瘦高挑,容颜寡淡却五官细致,眉似层叠的山色,眸若深泉冷玉,整个人如若不归峰上身姿飘逸的仙鹤,像是个高傲又强势的人。
她规矩的喊了声:“师兄。”
男人并未因为她的打量而恼怒,反而柔和一笑,他不笑时面容清淡,一笑却是柔情似水,“小眉仿佛不认得哥哥了,是不是又在课上睡懵了?该打。”
啊对,大师兄是她的兄长,他们一同被师尊收入门下,她被说中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耳朵,“师尊不打我的。”
郁明相既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去帮流光查看明日准备的东西。”
这是不罚她跪了,小眉开心地弯起眼睛,丰盈白皙的脸颊带着珍珠似的柔光,快乐地走了。
她并未直接去寻流光,而是先回了弟子们居住的晚晴洲,长廊中有花枝横斜入内,时而鸟雀被惊动从廊子中扇动着翅膀飞出,有碧蓝如晴空的翅羽掉落。
小眉挨根捡起来,从腰间掏出以前积攒的羽毛,一根挨一根是个很好看的羽扇的形状,她轻摇着扇子从鎏金似的满盈日光的长廊跑过,脚步声是欢快的“哒哒”声,耳边的发丝似流岚随着动作浮动。
一切都美好的像个梦。
行至拐弯处时忽见几个身着宝蓝色暗绣银纹校服的女孩子神情不满地疾步行走,嘴里气愤地骂着“不知哪个杀千刀的放飞了我的蓝蓝,待我找到必定好好教训她”
旁边几个小女孩附和她。
“打烂她的手!”
“让她去满山遍野找回蓝蓝。”
“姐姐,我寻摸着该不会是……”
小眉和她们撞了个正着,她左右看了看,觉得都不认得,于是若无其事地便要走。
女孩们骄傲地扬起头,神情不善地看着她,两方人错身之时,为首的女孩忽然看到了她手中的羽扇,眼神倏地凌厉,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尖声质问道:“你哪来的蓝羽?”
“师姐!我就说是她放走了蓝蓝,这日向来讨厌。”
“是啊,师尊还总是单独给她补课,明明是她在课上睡觉的。”
小眉皱眉挣开,“羽毛是我捡到的,不认得你的蓝蓝。”
女孩厉声反问:“你怎么不认得?蓝蓝羽尖上带丹红,我还能认错吗?”
丹红?
小眉低头一看,见那本湛蓝的羽毛尖上果然有一点朱砂似的红,她顿了下,怀疑刚才飞过去的鸟的确是对方的蓝蓝。
“看吧,她无言以对了!师姐让她配。”
“证据都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对方这个态度,仿佛不只是希望找回蓝蓝,更像是希望她就是那个坏人,这样被人满怀恶意地揣测小眉也有些恼怒,她将那几根蓝羽递到女孩身前,冷冷道:“说了是我捡的,就在后面不远处,不信你自己寻去,羽毛还你。”
然而她此举却仿佛惹恼了对方,女孩手中的缎扇啪地一下重重地抽在她的手上,“我呸,你把鸟放走了我还怎么找?我今日非重重罚你不可!”
小眉捂着受伤的手腕,见她抬起手来,竟真要狠狠打自己。
不过那手腕没落下来便被一只骨节分明,肤若冷玉的手攥住了,男声润而晴朗,是个少年音,“你做什么?”
几个女孩见到来人都愣了,嚣张的气焰熄灭,仿佛鹌鹑似的。为首的那个剜了小眉一眼,转而柔弱地凄凄道:“流光师兄,师妹精心养了一年的鸟被小师妹给放走了,她还拔了鸟羽羞辱我,想来鸟儿已经糟了毒手了,她怎么这么狠心啊?”
流光师兄还是个少年,看着也就比她们年长一两岁,容貌极为浓重,眉眼间似牡丹花开,鼻梁高挺,唇不厚不薄,长得浓丽与灼艳刺目,一张脸如冠玉,而面部线条却英朗而流畅,是极为俊美的长相。
冷冽的双目美丽逼人,此时直直地望向她。
小眉因为流光师兄四个字而说不出来的迷惑了一瞬,很快她注视到少年的目光,急忙反驳道:“我没有。”
“证据都在你手里,你还说没有?”
“师兄,那可是玉容师姐特意为您养的,就想在您生辰的时候送您呢。”
小眉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少年冷淡到:“好了,小师妹去给玉容寻一直蓝鸟,此事之后玉容也不要再提,本门容不得同门龃龉。”
他不容分辨地相信了玉容,玉容几个也没什么好说的,虽挨了敲打但还算愉悦地走了,大不了以后不理会小眉那死丫头就是了。
她们走后,少年也转过身去,也要离去。
小眉不知怎地就上前一步,紧紧拉住他裹着剑袖的手腕。
少年能够挣脱却没动,也没有说话。
小眉心中不知为何感到无比的委屈心酸,比吃了一箩筐酸梅还难受,她似挽留道:“师尊……让我和你一同整理明日需要的东西。”
少年这次回头看向了她,却是无情道:“不必,我自己足以。”
霞光似火烧过天际,浓郁的墨蓝便如浓墨泼在天空,漫天柔光的星子忽闪忽闪的,月如弯钩。
晚晴洲的弟子们都睡去了,花坛中虫鸣此起彼伏。
小眉在后山转了半天,又在晚晴洲寻到半夜也没找到一只蓝色的鸟,她筋疲力竭地瘫坐在野樱树下,沮丧地望着美丽的天空。
不知跟谁置气似的找了一整天,把自己累的要死,也没有人知道,再有下次她就去告诉师尊,或者兄长,他们总会给她主持公道了,至于那讨厌的流光师兄……哼!
她愤愤地想,想得专心致志以至于有人靠近都没发现。
“明日你讲它送给玉容吧。”
一个精巧的鸟笼从上而下出现在她面前,笼中的蓝鸟长尾华冠,连眼睛都是深蓝的。
小眉仰头,果然看到美丽的少年正低头看她,“这是你的鸟,不是她的鸟。”
然而少年似乎只是来送个鸟,见她接过之后便离去了。
小眉茫然地抱着鸟笼站在星空下远望他。
第二日是郁明相二弟子的生辰,二弟子是他最爱的徒弟,并且和她同一天生辰。
小眉被满院子欢笑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第一眼便去查看桌子上的鸟儿,美丽的蓝鸟如最洁净的天空,是整个屋子里最亮眼的颜色。
“怎么还在看那鸟啊,鸟都要不好意思了。”一句调笑在耳边响起,小眉转头一看,见一少女趴在打开的棱窗笑着探进头来。
“你再不起可赶不上师兄的生辰宴了,今日他可是加冠呢,师尊亲自给他加冠!”
他们的师尊郁明相是谁?那是仙道魁首,天华宗的宗主,他亲自加冠当真是莫大的殊荣,天下除了流光师兄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小眉感叹一瞬,便急忙收拾洗漱起来。
“若是师尊也能这么喜欢我们该多好,便是一点宠爱就是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再赐予一两颗师尊亲自炼制的仙丹就更是省了百年苦修……哎可惜啊可惜。”
小眉将洗脸的毛巾浸透花瓣浸泡的水,芬芳地擦脸,听着小方的话却并不觉得羡慕,这很奇怪,整个修仙界的修士估计没有哪个不想得到郁明相的殊爱的,但她确实是不知为何并不羡慕,反而有种想逃的冲动。
洗完脸后,小方忽然道:“哎说错了,你还是很得师尊宠爱的,你次次在课上睡觉,师尊次次留你单独讲解,也不恼,还要在今日给你也过生辰,”说道这里她眼睛一亮,“师尊果然是很宠爱你的。”
小眉却想,那大概是看在她兄长的面子上。
事实证明的确是,她睡过了头,迟迟地去了便迎头被师尊斥责了一顿疏懒。
她抱着鸟儿瑟缩着挨骂,像一朵蔫啦吧唧的蘑菇,只有头顶几根发丝还桀骜地随着郁明相行走间的袖风浮动。
许是见她可怜巴巴,也可能受够了她的不成器,郁明相训斥了几句就让她走了。
她如蒙大赦,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等到行至正堂,却在人群中找不到小方了。
四处寻找间无意中撞到了一面人墙,人墙岿然不动,她却撞痛了,她揉了揉脑袋,急忙道歉,而对方却温柔地抚摸她撞到的地方,“在找什么呢?”
声音温柔得几乎不真实,她抬头一看果然是兄长,于是小声道:“我找小方。”
在那一刻兄长的笑容似乎有一瞬间的冷漠,但细看却分明是表情如旧,他指了个方向,小眉便急急地走了。
不知为何她看见兄长就觉得紧张,想来是兄长光华逼人,能力超群,而她却烂泥扶不上墙的原因吧。
她绕过了人群,直往前走,行到一处梅林处发现了小方。
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女孩,小眉仔细一看立刻蹙起眉头,因为那分明是玉容几人。
她不喜欢她们,但是她比自己受师尊喜爱,还有自己独立的院子住,师尊还亲手给她做过点心,是她们得罪不起的人。
“你以后再敢对师姐无礼,便把你赶出师门去!”
小方知道他们的确能办到,愤愤得不敢说话,只用眼神瞪着她们,但这并不顶用,还换来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呸,长了本事了,敢瞪人!”
将美丽夺目的蓝鸟带着笼子一起递到玉容几人身前时,所有人都熄了气焰。
几个女孩子的目光停驻在鸟儿身上许久,才移动到她身上,玉容还算是镇定的,瞥过眼睛,迟疑道:“这真是流光师兄让你给我的?”
她已经问了一遍了,小眉耐着性子回道:“你爱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没有别的鸟配给你了,就要请师姐自己去捉了。”
她话说的不客气,本以为按照几人的性子不会轻易罢休,却不想对方只是悻悻看了她一眼,便拎着鸟儿走了,临走前还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看的小眉莫名其妙。
送走了几人,小眉查看了小方的伤势,小巧的一张脸上一片红肿,还有几痕血丝,下手的人确实是很狠心的,这细嫩的一张脸几乎要破相。
小眉的手指轻轻在上面抚摸,温良的指尖让红肿的皮肤很舒服。
“我要破相了。”小方抓住她的手有些哭腔道。
小眉任他抓着手,安抚他:“不会的,我去求师尊给颗修颜的丹药,保管你服下就好了。”
“真的吗?”
小眉点点头,眼中糅了细碎的星子,很温柔的看着他,“真的。”
小方开心地拥抱她,头枕着她的肩,长叹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小眉为这句话愣了一下,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他以前也这么对自己说过,但想不起来了,头脑昏昏像做梦。
之后她确实去求了师尊,可是丹药没求到,反而被骂了一顿。
郁明相立在丹炉前,背对着炉火热烈的光。
上一任宗主喜好华丽的衣着,因为弟子们也不得不沿用他的穿着方式,精美考究的宗主服穿珠嵌翠,暗绣繁复牡丹纹,在任何有光的地方都是明晃晃的华丽,鸿衣羽裳着身,容易压人,但却压不过郁明相一身的冷肃严沉。
小眉跪在他的阴影中觉得他比飞升的师祖更像个神仙,神仙不理凡间事,亦少情愫嗔痴,自然也不会在意她们这些小徒弟们的悲喜。
但她还是嗫嚅着求道:“可是没有丹药小方就要破相了。”
郁明相冷酷无情,逆着光他的五官看不分明,但小眉总觉得看的清清楚楚,分明正是冷着一张千年寒霜似的脸,“男孩子何必在意容貌。”
“……还是要在意的。”
等等,男孩子?小方什么时候是男孩子了?他不是女孩吗?
女孩?
哦,对对,她怎么会以为她是女孩呢?
的确是男孩子的。
小眉一瞬间觉得脑中好似一团混乱,又好像格外清晰,哪里都不对,又好像哪里都是对的,没有问题。
但她最终还是要到了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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