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武明空眉头微蹙,陷入沉默。
片刻后。
她清冷的眸子,望向秦兴言,面无表情的道:“说来听听。”
“是,陛下!”
秦兴言应了一声,沧桑的脸庞露出郑重之色,沉声道:
“朝廷想要兼顾灾民与战事,必须要有足够的银子,但自去年冬天开始,国库的银子绝大多数都投入到了火器的生产上,即便提高了商税,也没有太多的盈余......”
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帝打断。
“无关紧要的废话少说,告诉朕,你如何打算?”
听见这话,秦兴言一脸郑重的道:“臣打算发动各地的富商与士绅,用银子和粮食,买下受灾的田地。”
话音落下。
礼部尚书杜晨安和工部侍郎赵子正,立刻就明白了秦兴言的想法,纷纷注目,眼神古怪。
武明空皱起眉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让农户将受灾的田地卖出,换取粮食,朝廷的粮食一石不动?”
秦兴言回道:“并非一石粮食都不赈济,那些没有田地的佃户,朝廷还是要开仓放粮,而那些有田地的农户,卖掉田地,得了粮食,就不再需要朝廷赈济。
这些农户,虽然失去了田地,但是等到来年,依靠租大户人家的土地,照样可以生存......”
话还没说完。
一旁的赵子正就忍不住打断了他:
“秦尚书执掌户部多年,应当不会不知,这样的灾年,富商和士绅会想方设法的兼并土地!
往年五十两银子才可买一亩田,遭了水患,二十两银子就可买一亩,受灾严重的府县,十两银子就可以买到!
百姓得了银子,换取粮食,的确能熬过这个冬天,但是等到来年呢?
有田地,百姓尚且生活的如此艰辛,没有田地,就只能做那些富商的佃户,到时候只怕是活的连猪狗都不如。
徽州几十万的百姓,因为一场水患失去田地,来年免不了心生恼怒,到那时,万一激起民变,秦尚书能否担得起责任?”
说着说着,赵子正不由得面露怒容,对秦兴言这样时刻想着搜刮民脂民膏的蛀虫,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
秦兴言听见这话,瞪向赵子正,脸上同样露出恼怒之色,冷冷道:
“本官倒是还有一个办法,便是将导致此次水患的罪魁祸首,全部抄家问斩,搜刮出的银子,赈济灾民!”
赵子正丝毫不怵,针锋相对道:
“北柳河水患,工部确实难辞其咎,只是我工部乃是个清水衙门,就是将所有的官吏抄家问斩,搜刮出的银子,怕是也比不上一位户部员外郎。”
面对这样的冷嘲热讽。
秦兴言张了张嘴,就要反击。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小女帝一声怒喝。
“够了!”
听见女帝的声音,两人瞬间不敢再说,低下了头。
武明空冰冷的眸子,望向两人,压着怒火道:“就在此刻,徽州几十万百姓正在受灾,前线的将士即将断粮!
你们两个竟还在这里,翻一些陈年旧账,互相指摘!要不是朝廷暂无可用之人,朕恨不得立刻砍了你们的脑袋!”
这话说的极为严厉。
即便是身为方党核心成员的秦兴言,心里都忍不住一颤,忙不迭的跪在地上,谢罪道:“臣万死之罪!”
一旁。
赵子正也跪在了地上,紧跟着道:“臣万死之罪!”
武明空看了俩人一眼,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
片刻后。
她看向秦兴言,面无表情的道:“方才赵子正所说,往年一亩田地能卖五十两,遭了水患,只能卖二十两,是否属实?”
秦兴言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回陛下,确实如此。”
武明空道:“若是官府强制所有受灾的田地,收购的价格,不得低于四十两,是否可行?”
“这......”
秦兴言犹豫道:
“朝廷与燕、周两国的战事还未结束,商贾的生意并不好做。
有空闲的银子,他们宁愿放在府上,也不愿拿出来,除非田地的价格够低,否则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买。”
话音落下。
赵子正眸子里迸发出怒火,瞪向秦兴言,想要说些什么,想到女帝之前的呵斥,又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就在这时。
秦兴言继续道:“恕臣直言,北柳河决堤,朝廷又连年征战,纵然是富商家里也没太多的余粮。
若是用强硬的手段,逼迫他们用高价购买田地,就等同于逼迫他们赈灾,如此一来,朝廷必定会陷入动荡。
因而,只能让富商用低价购买田地,他们有利可图,才会心甘情愿的交出银子和粮食。
至于徽州的百姓……
他们得了粮食,能够度过这个寒冬,也不会闹事,只有等到了明年,他们发现没有田地,难以维持生计,方才会心生恼怒。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已经度过难关,可以给予卖田的百姓一定的补偿。”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可是。
赵子正的表情却是更加的愤怒。
别说是他,就连一旁的杜晨安,表情也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武明空注意到两人的神色,立刻意识到,情况绝不是秦兴言说的一般。
于是,开口问道:“照你这般说,让百姓低价卖出田地,有百利而无一害?”
听见这话,秦兴言忙不迭的道:
“回陛下,并非如此,纵然臣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百姓贱卖了田地。
失去赖以为生的田地,一年两年,或许能够维持生计,但是时间一长,必定会产生极大的后患。
但是,事到如今,在不影响前方战事的情况下,臣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办法,说到底只是权宜之计......”
话音落下。
一旁的杜晨安忍不住开口道:“秦尚书此计确实可行,只是......雍州的百姓要苦上好一阵子。”
赵子正压低声音,冷冷道:“岂止是苦一阵子,简直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秦兴言望向赵子正,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武明空深沉的目光在三人的身上扫视一圈,立刻意识到。
这个法子的本质就是搜刮百姓身上的民脂民膏。
用他们的田地,度过难关。
至于之后如何,料想也不会有人关心。
一个小小的徽州,百姓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万。
就算是真的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无非就是让朝廷多背负一些骂名。
沉默良久。
武明空望向三人,缓缓开口,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秦兴言和杜晨安互相对视一眼,皆是陷入沉默。
赵子正犹豫半晌,沉声道:“若是不苦百姓,唯有一计可行。”
武明空望向他,淡淡道:“说来听听。”
赵子正沉声道:“与周国议和!积蓄实力,来年再战!”
此话一出。
气氛瞬间凝固。
无论是方党的杜晨安,秦兴言,还是皇党的赵子正,林宛儿,全都陷入沉默,静静地等待着女帝表态。
沉寂了好一会。
最终还是杜晨安站了出来,打破沉默。
“与周国的战事,朝廷占据上风,等新一批的火器制作完成,用不了多久就能长驱直入,覆灭周国!
到了那时,周国并入我大乾的版图,朝廷的实力必将得到极大的提升!
陛下与方相一统天下的霸业,奠定了基础,若是能实现这样的宏图霸业,苦一苦徽州的百姓,算不得什么。”
赵子正犹豫了一下,反驳道:
“朝廷确实占据上风,但是,即便是攻无不克的白将军,如今也因为缺少火器,被虎贲军拦在了岭北道外。
若是周国一直与朝廷僵持,燕国与吴国,说不准会趁机发难,到时候朝廷就会陷入三面为敌的境地!
再者说,唇亡齿寒的道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取得胜利,诸国绝不会放任朝廷灭亡周国!”
秦兴言听见这话,冷哼一声,提高声调道:“这些不过是你的揣测!事实如何,没人清楚!
纵然真如你所说,诸国不会坐视不理,朝廷无非也就是多生产一些火器!
只要有方相坐镇!再多的敌人,也只是蝼蚁!强如燕国,派出三十万大军,还不是尽数被方相击败!”
赵子正望向秦兴言,神色无比的凝重,沉声问道:“那徽州的几十万百姓呢?”
秦兴言沉默了一息,正色道:“与陛下和方相的鸿图霸业比,几十万百姓又算得了什么?”
“陛下和方相心里装的是万州九方,而不是小小的一州之地,几十万的百姓!”
说到这,顿了顿,提高声调道:
“老夫知道,你顾忌名声,不愿在青史上留下骂名!”
“无非就是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本官来担!与你无关!”
话音落下。
养心殿外,死一般的寂静。
杜晨安看向一旁的秦兴言,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
秦兴言这一次极力想要变卖百姓的田地,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方相的宏图霸业!
毕竟。
兼并土地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皆是重罪!
将来这件事情流传出去,他这个户部尚书必定是遭人唾弃,遗臭万年。
另一边。
赵子正心里也清楚。
秦兴言在这一次的水患中,捞不到太多的好处。
听见“苦一苦百姓”的论调,他心里虽然恼怒,但也没有再开反驳。
而武明空,则是站在原地,精致的脸蛋没有任何表情,陷入沉思。
战事进行到这个阶段,也该到了议和的时候。
但是。
她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与周国议和。
如今,一场突如其来的水患,打乱了她原先的计划。
一边是覆灭周国。
一边是救济百姓。
武明空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思索良久。
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方修,他会如何抉择?”
依照她对方修的了解。
他大概率会选择苦一苦百姓吧?
毕竟,他曾经也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相较于覆灭周国,将其纳入大乾的版图,一州之地的几十万百姓,确实算不了什么。
一念至此。
武明空望向秦兴言,缓缓道:“朕决定......”
三个字一出口,瞬间吸引了三位重臣的注意力。
三人皆是瞪大眼睛,盯着武明空,略显焦急的等待。
武明空看着他们,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在慈幼局看到的那些乞儿的脸。
一旦决定苦一苦百姓,几年的时间,徽州就会多出几十万生活困苦之人。
其中会有相当一部分,生活的还不如那些慈幼局的乞儿!
想到那满是冻疮的脸庞。
话到了嘴边,如何都吐不出来。
“呼——”
武明空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
片刻后,缓缓道:“让徽州的官府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是否允许富商收购当地的田地,三日后,再做决定!”
听见这话,三人皆是一怔。
“朕方才所说,你们没听见?”
武明空皱着眉头,不冷不淡的道。
三人见状,忙不迭的行礼:“臣遵旨!”
三言两语间,这件事情就被推迟。
之后。
赵子正和秦兴言又开始围绕如何重建堤坝展开了一番争辩。
将水患的事情,商议的差不多了。
三位重臣再次行礼,齐声告退。
他们离开后。
养心殿外,只剩下武明空一个人,安静的站在原地。
一阵凉风袭来,让她觉得心底涌上一股寒意。
站了片刻。
她回到了养心殿,提笔写信。
将今日商议的事情,删繁就简,书写成文。
“将这封信件,用八百里加急送往卧川府,交给方修!”
武明空将信件折好,递给一旁的林宛儿。
“是,陛下!”
林宛儿应了一声,不敢耽搁,拿着信件,快步离开。
一日后。
卧川府。
勾栏听曲的方修收到了小女帝的信件。
仔细的浏览了一遍后,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
台上的小娘子已经谢幕。
他才从思索的状态中回归,看向侍卫,吩咐道:“去取笔墨纸砚。”
“是!”
片刻后,侍卫取来了笔墨纸砚。
方修提笔写信。
开头便是。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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