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薄暮未晚,时景还是清凌凌的一片,月亮却已经升起来了。

    淡淡云淡淡风的柳梢枝头,一轮光灿圆满的银盘沉甸甸地压在上面,随着柔韧柳枝飘动而起伏。

    皎洁的银辉如水般流淌着,沿着大开的支摘窗,从窗棂流进来,滚落到她光秀明耀的头发上。

    垂落下的发丝沾染着莹光,跟随呼吸细微地飘动着。纤细的发梢碰了碰他的脸颊,毛茸茸地挠在心头。

    他不敢呼吸,生怕一丁点儿微弱的声响,惊破这个……美梦。

    半晌都没有得到回音,华滟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了几分。

    她的眼睫轻颤了颤,随即又瞪圆了朝他看去,旁人看来是有几分强撑着的意味。

    “喂,我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你要功成名遂、要建功立业,这都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是要参加会试吗?只要你娶了我,就是金榜题名也不在话下!”

    她急声道,为着目的甚至强忍着羞意一条条地列出了与她成婚的好处。是这样的急迫,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刻,她通红的脸颊和闪亮的眼睛是如此无与伦比的鲜活而率真,是与国子监之面的故作大人的潇洒、行宫匆匆一瞥的肆意明快截然不同的娇憨烂漫。

    他不禁微笑。

    “你既入衡澜文会,那知我长兄是何身份吗?我此前不是有意瞒你,我的身份其实另有隐情……”

    “只要你今日点头,成婚后你我甚至各过各的……”

    “好。”

    “你当真不考虑……一下吗?”

    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睁大了双眼,惊愕地看着眼前云淡风轻光明磊落的男子,“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一双宽厚而带着炙人热意的手扶了上来,将她稳稳地扶落坐稳了,他才闲闲抬眼,低声笑了一句:“我说,好。”

    “你答应了!”

    华滟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他竟同意了。在迅速蔓延上心头的狂喜后,她感觉全身血液都冲向了脸颊。她双手捂着脸,指下肌肤滚烫地像是要把她自己给烧焦了一样。

    天哪!听听她刚刚说了些什么!

    她竟然主动问一个见了不过几面的男子要不要娶她!

    她在心里无声地哀嚎了一句,母后,听听你女儿说了些什么胡话!幸好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不然她都没脸见人了!

    等等,他?

    华滟悄悄别了指缝,偷偷抬起头去看对坐的那个人。

    那人正悠哉游哉地品着茗,转头欣赏着窗外景色。

    齐曜脸上似乎生了第三只眼睛似的,几乎在她看过去的瞬间,就转回头来,敏锐地对了上了她的视线,冲她笑了笑。

    华滟赶紧又把脸给捂上。

    过了好一会儿,华滟感觉到脸上的热度渐渐消退了,才故作镇静地放下了手,重新坐好了,轻声咳嗽了一声。

    “我……”

    “随波,你……”

    双目相对,两人竟同时开口。

    “你先说!”

    怔忪了一会儿后,又是异口同声。

    华滟突然发现了什么,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齐曜有些不易为人察觉的脸热,他垂目,忽又觉这样不太好,便强行抬眼与她对视,沉静道:“随波。”

    幽蓝色的眼眸里倏然泛起一点微弱的笑意:“这样叫你,不行吗?”

    “你、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华滟的声音渐渐低弱了下去。她恍然,他们都已说定了要成婚,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齐曜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地问:“随波,你方才说,你的身份另有隐瞒?”

    华滟再次抬手灌了自己一杯酒,而后再次被罗浮春呛了一下。

    齐曜拿过酒杯,皱眉:“若是不会喝酒,不必强迫自己。”放缓了语调,“在我面前,你不用如此。”

    华滟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唇角,抬头苦笑:“是。”

    她的眼神渐渐坚毅了起来,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来:“我父亲、长兄都颇有身份,我是家中幼女,前日里随着长辈出席了一次宴会,没想到竟惹上了大麻烦。家里人为保我的性命,欲将我尽快嫁出,可我不愿意勉强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也不想旁人被我连累。”她目光盈盈地瞥向齐曜,忽然一笑:“今日看到你,我倒是有了一个想法。”

    齐曜适时地捧场:“哦?”

    “我自有我的难处,我看你也是一样,不然不会隐名埋名独自赴京。你说你志向远大,欲功成名遂,那么我有一法,可教你心想事成。”

    “是什么法子?”齐曜漫声应到。

    “不如我们假成亲。”

    齐曜一顿。

    “各取所需。我得了清净,你有了功名。等到他日你平步青云之时,想来我惹的麻烦也已解决了。到时一拍两散,各得其所,还不耽误你另娶娇娘,岂不甚好?”

    “按你这样说——我只需白白出一个人,竟连功名利禄、娇妻美妾都有了?”

    华滟认真点头:“不好吗?”

    齐曜的手在桌下死死捏着瓷杯,面上却长眉一挑,露出一个兴致盎然的笑来:“甚好、甚好。”

    华滟神色自得。

    “啪”一声,华滟忽然被扔了快东西。

    “这是什么?”她惊讶。

    “我家传的玉佩。”齐曜目光沉沉,“你我不是谈妥了吗?既然要成婚,骗过他人,至少前面不得认真些。”

    他点了点那东西:“就当做下聘的信物吧。”

    华滟拾起来一看,玉色温润,指腹触之有丝丝暖意,竟是块罕见的暖玉。

    “这,既然是你长辈所遗,太过贵重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拿着便是。”

    齐曜一张手在她面前摊开。

    “什么意思?”华滟盯着看了一会儿,疑惑道。

    他提醒道:“你的信物。”

    “哦,好的。”在一瞬间的慌乱过后,华滟咬了咬唇,在齐曜的注视下拉开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枚红珊瑚吊坠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她似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他:“这也是我母亲赠我的,我自小就带着,家人一见,便知是我。”

    那小小的吊坠犹带着她的体温。

    齐曜收紧了手,捏住那枚吊坠,面上兀自端方温和地笑着:“好,我必当好好保存。”

    “那我何时去向你提亲?”

    这回轮到华滟沉默了。她今日不过是想出宫散散心,怎么一下就定下了婚事?

    见她半天不说话,齐曜便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

    “我住在瞻云馆。你有定好了时间,拿着玉去瞻云馆找一个叫顾采文的就是。”

    华滟好奇地问:“怎么不是去找你?”

    齐曜轻笑,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倘若你能令我金榜题名,那我不得多读些书好叫你失了颜面?”却是委婉地避开了。

    这时华滟还不知道,瞻云馆,亦是外事使臣居住的地方。因为四方馆地方小,住不下那么多的别国使臣。

    至于他为何会住在那里,就要问问皇帝了。

    不远处的鼓楼传来晚间的擂鼓,华滟一听再探头看看天色,便有些急了:“遭了,我得走了!”

    她慌手慌脚地爬起来,就要去拉纸屏风。

    “等等。”

    华滟回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那名高大俊美的男子凑过来,轻轻抱了她一下,然后很快便松开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字望尧。”

    华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真名:“我名滟,小字随波。”

    而后便从纸屏风后钻了出去,最后一句话飘散在夜风里。

    “就是‘滟滟随波千万里’之‘滟’!”

    他怔忪了片刻,亦探身出了小阁子,倚着阁楼阑干,远眺流霜河宁静地流淌着,最终流到目所不能及处,汇入碧澜江中。而天地唯此一方明月,亘古不变的、寂静地照耀着万物。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原来是这个字,这个名。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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