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上一世,倒也没什么。

    这一世,岑宁已经许久没受过别人的气了,这句话怎么听,就怎么不爽。

    眼前这个黄毛小丫鬟一再咄咄逼人,岑宁倒是好奇想看看这仗势欺人的奴才,言行举止有几分是自家主子的意思。

    “正主。”岑宁打量了一眼这丫鬟,眼神又回到了孟令婉身上,“不知道孟小姐,以何身份自居为正主?”

    “我家小姐与小侯爷青梅竹马,全城人都知道!别以为小侯爷赏了几分脸给你,你就有什么特别。这京城里倾慕小侯爷的人可多了去了。”

    “哦,原来是打小的情谊。”岑宁点点头,带着笑意,“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不知道听没听过一句话,青梅竹马不敌一见钟情。”

    眼前的孟家主仆,头回见女子口出这等直白的言论,一时间竟然没想着如何反驳。

    岑宁对她们的表情很是满意,添油加醋道:“岑宁虽不如相府小姐金贵,但算姻缘在京城还是小有名气的。实不相瞒,我昨夜卜了一卦,我与方小侯爷红鸾相应,堪称天作之合。”

    “你!你不知廉耻!”小丫鬟将孟小姐护在身后,拉高嗓门道,“你什么身份!竟敢与我们小姐相提并论,还胡乱编排……”

    “我什么身份。”岑宁挑眉打断,“我便是以方小侯爷意中人的身份,你又如何?”

    话音已落,却瞧见她主仆二人神情微变不再反驳,岑宁大感不妙。

    “本候的意中人?”果然,方纵游略带考究的声音响在了岑宁头顶。

    岑宁是背对着禁军的,自然是看不到方纵游什么时候到了近处,身体顿时僵硬。

    完全是凭借着多活二十年的定力,岑宁干笑了两声,回头道:“方小侯爷,许久不见,又生误会。”

    这一回头,她正巧对上方纵游的眼睛,老脸一热。

    她偏开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天色已晚,听闻小侯爷与孟小姐还有宫宴,不如早些动身。岑宁就不打扰了……”

    “本候的意中人,不一同去赴宴?”方纵游竟然伸手一提,直接将岑宁直接拎上了马。

    小侯爷冰冷的护心甲隔着衣物冰得岑宁一个激灵,她当下忏悔,早该想到,方小侯爷是个吃不得亏的人,怎么自己就给人抓了个现行。

    “先回府更衣。”方纵游对身后的人吩咐了一声,便带着岑宁策马先行离去。

    岑宁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喊了一声:“阿九!回去告诉江团别等我吃饭了!”

    风迎面刮过,吹淡了方纵游近在耳畔的呼吸声。岑宁希望这条回府的路长一些,至少容她想出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开场白。

    “内个……谈谈?”

    方小侯爷没接茬。

    京城地界真小啊,不然怎么眨眼间,就由城郊到了北平候府。

    见有姑娘与方小侯爷同乘一匹马归来,别说候府上下,就连老侯夫人也面露惊色。二人翻身下马,立马有婢女迎上来领着岑宁进房内洗漱更衣。

    岑宁对着镜子,转身瞧了瞧自己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宫裙,十分合身。坐卧有尺,行止有度。只消宫服一穿,恍然间她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上一世。

    院子里,已经备好了进宫的马车。

    方纵游穿着一身玄黑蜀锦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窄带。一把乌骨折扇握在手中,换下轻甲的小侯爷,又恢复了常日里慵懒的神态。

    岑宁与他对坐着,忽然发现,不管是哪一世,方纵游似乎都只爱深色服饰,他肤色白净,穿浅色应当也是好看的,不知道方小侯爷穿粉色是如何风采?

    岑宁一想到方小侯爷穿得粉粉嫩嫩,便忍不住想笑。

    “与本候同乘,如此开心?”方纵游开口问道。

    岑宁原以为方纵游不打算与她搭话了,见他开了个话头,连忙道:“今日之事,真的都是误会。岑宁绝非是刻意要污蔑小侯爷的清白。”

    小侯爷没反应。

    岑宁继续宽慰道:“前些日子,小侯爷多多少少也污蔑了我的清白,这一来二去,你不吃亏的。”

    方纵游轻笑了一声,“待会儿宴上有太后皇上皇后和诸多皇子内臣,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跟在本候身后别乱走动。”

    说完这句话,便又懒得再搭理她了。

    果然,不管哪一世,他还是一样欠揍。

    今日是郡主生辰,皇宫里灯火通明,喧然如白昼。

    或许是宫里的风异常冷一些,岑宁从马车下来,脚踏上这青灰色地砖的那一刹,身体竟然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方纵游在前头两三步,她亦步亦趋地跟着。

    随着丝竹声越来越近,她忽然抬头。白玉台阶之上,在数百盏宫灯的烛光中,七皇子李湛倏然闯进了她的眼里。

    人们都说,七皇子李湛是最像当今圣上的皇子,胸怀权术,华盖天成。

    只可惜,圣上正直壮年,太像圣上,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岑宁抬手摸了摸鼻子,迎着风,叹了一句:“不过如此。”

    上一世,或许是修岑宁活得太过卑微,才急需要一道高高在上的光照亮自己。可如今看来,这皇宫也罢,李湛也罢,不过如此。

    均是光鲜之下,人心诡谲,让人恶心。

    宫宴开得准时,竹阳郡主坐在太后近侧,此时的她换上了一身鹅黄的广袖宫裙,挽一对流云斜髻,明眸皓齿娇美动人。其实竹阳郡主比岑宁大不上几岁,或许是平日礼佛的原因,总是青衣素面,才给众人留下了沉稳的印象。

    孟令婉正与竹阳郡主闲聊,时不时往这头瞅一眼,与岑宁目光相接时,便对着侯爷这一席,露出一个得体温柔的浅笑。

    丝毫不见先前与岑宁争锋相对时的失态。

    看得岑宁一阵皱眉,果然无论何时的宫宴都是一般无趣,正当她无聊四顾时,惊讶的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堂堂少都司卫青,怎么扮做宫人模样,混在了一堆下人里。

    宫宴已经过去小半,岑宁趁着众人结交走动之际溜了过去,低声揶揄道:“卫公子,好久不见啊。”

    卫青自然是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岑宁,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红着脸将她拉到一边。

    “岑姑娘,你怎么在这?”

    “呃……说来话长,你怎么在这儿?”

    “我……”卫公子又害羞了。

    岑宁顺着他的眼光瞧过去,便看到竹阳公主依偎在太后身侧,太后俯身正与她说话。

    懂了。薛止仁还是懂你啊,这不是情窦初开是什么。

    岑宁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却见卫青了收回了目光,低声道:“过几日,我便要启程了。”

    “卫公子要出远门?”

    “泗水关大捷,修将军父女过几日便能到京,边关缺人镇守。”

    岑宁愣了愣神,真是好久没有听到修家的消息了,拱手道:“边关多事,卫公子此去多加小心。”

    卫青父亲官职都司,本是能在京城锦衣玉食,安稳一生的。

    可若无军功加身,卫青又如何能配得上竹阳郡主呢。少年时的爱意,从来不是高攀下嫁,而是意气风发,肆意潇洒。

    眼前这个怀揣着心事的青涩的少年郎,有朝一日将成长为边关重将。她也无从得知,在往后的年月中,边关将士的鲜血又将如何把这份年少心事磨平。

    宫殿的侧门,一阵熟悉的摩擦声,引起了岑宁注意。霎时间她心跳漏了半拍,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只见几位宫人推着一架精致的轮椅,从侧门缓缓进来,落座在了最后一排。

    此时宫宴已经接近尾声,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宫宴上多出了一个人,就像没有人注意到他来迟了一样。

    三皇子,李相宜,生母位份低微,不善于行。

    风吹过宫灯,烛烟熏红了岑宁的眼睛。

    透过觥筹交错的人群,透过数不尽的岁月,她又一次看见了李相宜。

    是活着的李相宜啊。

    上一世哪怕夺嫡之争再是惨烈,李相宜也原本可以永远这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安静的活下去的。

    要是没有她就好了。

    那时候,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她是半路捡回来的将门小姐。这份相似的境地,让二人无话不谈,引为知己。

    三皇子的生母是在大雪的夜里生下他的,花了半条命终于得了个贵人的封号。只可惜,别说骑马射箭,就连行走奔跑对李相宜而言都是奢望。

    宫里人捏着刻薄的声音嚼舌根:“聪明有什么用,本朝重武,别说当太子,就连瘸腿王爷都没有一个。”

    那天雪下得真大啊。

    修岑宁揉了揉冻得红扑扑的鼻子,孔明灯在她手中逆着雪缓缓升起。

    她笑着哈了口气,问:“三皇子,新年有什么愿望呀?”

    “希望边疆安宁战乱早些平息,这样阿宁的父帅和姐姐就能平安回来啦。”李相宜被毛茸茸的大氅裹住,“阿宁,你有什么新年愿望?”

    修岑宁抬头望着孔明灯,雪飞进了她的眼里。

    她说:“我希望三皇子的腿疾早些好,你这样聪明,一定能得到皇上喜爱的。”

    聪慧如他,竟没有想到,若没有人刻意穿针引线,年纪轻轻的修岑宁,又如何频频得见皇宫内院里的落魄皇子呢?

    宫乐乍起。

    卫青朝着岑宁肩头豪爽一拍,差点给她背过气去。“你哭啥,老子是去保家卫国又不是去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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