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皓月佳人

    宛珠远嫁之后,原本就空阔而少人打理、景致寥落的威烈将军府里面除了戍卫外,只住着云津和韩宛月遗下的孤女若臻,终日冷冷清清。

    才十三岁的若臻终日静默,她已经有少女的窈窕,然而她的容貌并非如母亲般耀眼,看起来温柔敦厚。性情也不像她的母亲一样刚毅,有着属于她这年龄不寻常的柔和贞静。对于母亲的去世,她悲伤之余,便慢慢接受了,渐渐地帮着韩高靖打理些家务事。

    韩高靖因为长姐的缘故,极疼爱这个外甥女,但却实在无暇顾及,便托了云津抽空照望。云津虽然也忙,但只要在府中,便常常去看若臻,却发现这十三岁的幼女,不但生活能够自理,竟能将府中日常琐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看着赞叹不已的云津,若臻笑容腼腆:“这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母亲在陇西公府的时候打理家事,我常帮着。”

    陇西公府虽地处偏远,但府中排场却不输京城和其他中原繁华地的国公府,又人数众多,亲戚各房主仆等各种关系复杂,韩宛月独立支撑必然十分繁忙,这若臻自小体贴母亲辛劳,便留心各种杂事。如今韩高靖的将军府中人员极其简单,就连仆从也十分有限,府中衣食起居等事务单一,所以尽管若臻小小年纪,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除韩高靖起居衣物等事,她作为外甥女不方便插手外,其余甚至比宛珠在的时候要条理得多。

    就连常常深夜归来的韩高靖室内的炉火、宵夜等,也都是若臻事先派仆从准备好的。

    “对于若臻,我是常怀愧疚的。”韩高靖怅然说道:“长姐慨然赴死,将若臻交予我手中,我却常常照顾不周,反让她来操心家事。”

    “那怎么办呢?”云津笑道:“不然你放下一切做个富贵安乐翁如何?”

    韩高靖摆摆手道:“罢罢,你这一针见血的,教人心里更难受了。”

    云津用牙咬断丝线,将手中针线活停了,一边站起来将一件新袍子递到他手上,一边道:“将军到了这一步了,已是‘天命’而非‘人命’了,既无退路,便放开手脚吧。若臻擅长这个,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来吧,试试。”

    韩高靖接了袍子,诧异道:“给我做的?”

    云津道:“是呀,你虽然并不缺衣服,但这家常袍子,总要亲自选料才好。”

    韩高靖将那袍子拿在手上细看,描金线的细绢白袍,颜色雅淡,厚腻而又柔软,走针细密,不见针脚,想不到她的针线也做得极好。平日他的衣物都是由家仆操持的,他自己并不过问,送来什么就穿什么。此刻见是云津亲手所做,便忙披在身上,整整齐齐地穿好了,俨然地站好,问:“你看还合身吗?”

    云津见了他那认真的样子,戏谑着说:“虽然只是是个家常袍子,你穿上也是好看的。”

    韩高靖有些得意,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是吗,你觉得好看?”

    云津被逗乐了:“难道没人说过将军好看吗?”

    从衣服是不是好看,直接被云津代入到他是否好看,令韩高靖愣了一下,但不过片刻他便接过她的话茬,摇头叹息:“也不是没人说过,但从来都是为衬托别人的。你想我从小和谁在一起,会拿来和谁比,怎么也算不上长得好的啊。”

    云津恍然大悟,他的兄长是韩纪勋,据她看来,比令狐嘉树这名动天下的美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必从小他父亲的相识总会说“君家二公子生的英武不凡,但若论相貌之端华高贵,这些世家的公子们都算起来,总推大公子属第一”之类的话。此外他和韩江在伯仲之间,比红粉无数的令狐嘉树却不如了。且他性情端严、不喜言笑,所以即便有人觉得他生的英俊,也并不在各种场合拿他的形貌来调侃吧。

    “可是我觉得将军是生得最好看的。”云津郑重其事的说。

    “我这么好看,你为什么不以身相许?”韩高靖竟然也郑重其事的说。

    云津大为羞怯,转身旋走,便欲夺门而出。韩高靖一把抓住她,大笑道:“你逗了我半天,就不许我逗逗你?”

    云津还要挣脱,却听他接着说道:“你先别急着走,我有正事要告诉你。”

    云津哪里肯信,只以为他是捉弄自己,便一味用力,却仍未挣脱。竟见韩高靖犹气定神闲地抓她衣袖,就是不放手,她便回头道:“大半夜的,哪有什么正事?”

    韩高靖听后愣了一下,便笑起来,总觉她那话令他想入非非,云津似乎也觉得了,脸都红了,一时也怔在那里。

    “令狐得到的消息,蜀州牧也就这几天的事了。”韩高靖止了笑,以这句话解了她的尴尬。

    云津才知道他是真有正事要告诉她,便收了一脸窘态,沉思道:“也差不多了,一个痰疾挺了这两年,只怕是不放心吧。”

    韩高靖脸色深沉:“不放心也没办法,他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废长立幼的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该做得彻底点。他却又不忍心,容留长子将兵在外,且结交些当地豪族,这是遗祸取灭之道。只要蜀州牧一死,余威不在,蜀地大乱便在顷刻之间。”

    “蜀州牧为什么要废长立幼呢?就是为了个年轻貌美的夫人?”在云津看来,这总归不合常理。世上的男人爱美人的多,为了个美人不惜大好河山的实在是少有那样昏聩的。

    韩高靖道:“蜀州牧是少了点大志,但还不至于那么昏。这事还得往前数个十年八年的才能捋顺。总而言之,蜀州牧当日能够拥兵自立是靠了涪陵范氏、江阳胡氏等蜀地豪族,但这些年也是受够了他们的掣肘。便想着培植新势力,许夫人的娘家是个屠户,没有什么背景,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其中许夫人的二哥许仲虎还有些悍勇之气。本来不过是扶植起来对付豪族的,谁知道长子黄平一时看不清状况,以为他父亲看重小儿子,就和范氏、胡氏搅合在一起。如此吃里扒外,蜀州牧一怒之下就废长立幼了。

    “呵,原来是因为这蜀州牧暧昧不清,长子黄平又被猪油蒙了心,我说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呢。蜀州牧要是昏到这地步,当初怎么还能成为一州牧伯?”云津顿时豁然开朗,便点头笑道:“不管怎么着,这倒是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将军决定扶持哪一方了吗?”

    韩高靖摇摇头道:“如今双方势力暧昧不明,只等蜀州牧一死,各方势力浮出水面,争斗之际才能情势判然分明。但大局已摆在那里,蜀州牧大公子结交些豪强匪类,虽然看似人多势众,但是各怀异心,实际上是乌合之众。蜀州牧所立少子届时只剩下孤儿寡母,全靠母族舅氏,以及蜀州牧许夫人所提拔的一些新贵们,可用的人才不多,但却控制着进入蜀地的‘葭萌关’和‘剑阁’。此乃秦中通往蜀地的咽喉,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要攻破,比登天还难。”

    “将军是说,谁掌握这两个关隘,我们就站在谁这边是吗?”

    韩高靖道:“是。但只怕到时候那孤儿寡母守不住这两个关口。”

    云津沉思良久:“其实,我们可以借吊唁之机先行示好,到时候许夫人母子一旦有急,定会求援。将军打算派谁去做吊唁使者?”

    韩高靖道:“我心里已经定好了乔主簿,他深谙法令、踏实能干,且有舌辩之才。”

    云津若有所思道:“乔主簿作为我方明公正道的使者自然绰绰有余。但要想化解许夫人及她兄弟们的疑心,要有个非我方的人才好。当日我常去‘雁台’,见过一个年轻人,并无功名,却机变敏捷……”

    “你说的可是陈延?”

    “将军也知道他?”

    “我也在雁台见过他。”韩高靖道:“你不必管了,这个人的事情我会安排。”

    云津便不再言及此事,又道:“入蜀之道有三,自武都大地震后,汉水断流,陈仓道锁,子午道险恶,唯有褒斜道、祁山道可行。祁山道远,且粮草运送十分困难。褒斜道最近,输运粮草却十分不易,除非……”

    “除非什么?”

    云津蹙起眉头,冥思苦想:“除非……有粮草提前储存于蜀地,这倒是捷径。如果蜀地大乱,请兵于我的话,走此道最快,是免于夜长梦多的最好办法。”

    韩高靖却道:“在蜀地提前屯粮,怎么可能?”

    云津犹自沉思:“容我再想想。我们如今能够部署的是,让那母子二人届时一定要求救于我。”

    韩高靖道:“这个倒有些把握。蜀地一旦有难,所能求助的只有陇西、秦川、荆州。陇西如今已只剩残部,自顾不暇,今日我已与平戎将军议定,秋收后便去收拾残部,荡平陇西。至于荆州,他们未必肯出手,就算要出手也不太可能,从荆州入蜀,唯有汉水最便捷,但是散关在我们手上,如果他们出兵汉水,自可在上流截断他们,荆侯也一定想得到,所以他们绝不敢。此外还有三峡道,这可是一条狭道,且蜀州高而荆州低,逆流而出此险地,荆侯绝不可能冒险。至于求助我们,我早二年已做了些初步部署,务必令他们来求救不可。”

    看着韩高靖意味深长的笑容,云津不禁感慨万千,早两年,也许是韩高靖尚未取得雍都,只是个二品武卫将军的时候。那么此人心机深沉不可测,早怀鸿鹄之志非一朝一夕。

    《兵法》有云:善谋者谋势,不善谋者谋子。

    倘为谋一域,非但不能谋天下,且一隅难守,唯有善谋全局者方为天下之主,可得万世之基。

    平日里众文武议事,无论是否合宜,韩高靖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也并不加以褒贬,无论是否采用,都称赏众人才能。唯有最后决策之时,却又当机立断,这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帝王之心,渊渟岳峙、山包海容,守如处子、动如脱兔。

    “我从前敬佩将军的仁德和实力。如今更只觉山不厌高、海不可量,却都比不上将军吞吐天下的襟府,鲲鹏傲世的志向。”云津赞叹道:“修仁德、强武力、怀大志、知天机,乃天下主人的禀赋。”

    韩高靖见她说得认真,却起了促狭之心,便认认真真地问道:“不知令尊、前钦天监罗先生和你比,谁更善于相人?”

    云津不解他何以有此问,虽有诧异之色,却也从容回道:“将军既问,不可不据实回答。若论相人,我不如家父,更不如罗先生。但若论经世致用,家父与罗先生又全然不同,罗先生是不尚清谈的。”

    “那就是说相人你是比不上令尊和罗先生了。”韩高靖见她点头,才忽然笑道:“那么也就是说我做天下主人的可能性没有你做‘帝王妻’的可能性大。”

    云津这才知道他的用意,嗔道:“将军,不是谈正事吗?”

    韩高靖围着她,细细打量她一番:“我有时候会觉得怀疑。”

    “怀疑什么?”云津被他看得直发毛。

    “我怀疑也许你根本不是个女人,你只是长得像个女人罢了。”

    云津真恼了,板起面孔来:“我需要一幅蜀地的详细地图。”

    “不是给过你?”

    “不够详细,我要的地图要包括山水地势、关隘重镇;乃至于各郡县城邑守城者何人,有什么亲朋好友,为政如何,喜好为何;城中布局如何,包括市、坊,乃至于城中商贾巨家,人情风俗……”

    “我明白了,这需要令狐嘉树才能做,明日我就告诉他。”

    云津得了承诺,便告辞而去。韩高靖犹披着那件白袍,站在门边目送她离去,见她已行至中庭的,在月光的笼照氤氲中,亦发窈窕无双。她忽然停下来,向他回首说道:“还有一双软靴,在窗下放着,你记得试试啊。”

    韩高靖听了先是一呆,然后却看那窗下,果然放了一双新制的靴子,虽然式样简朴,却做工极细,取料亦柔软舒适,令他爱而不忍移目。他再看向庭中时,却见皓月中天,佳人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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