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蜀州天机

    蜀州牧因痰疾而逝的消息传来,渐渐扩散开来,终令整个雍都上层文武都沸腾了。

    那时候郭令颐、乔谖,以及管农业、盐铁的典农中郎将袁晨正在议定关于在此前陇右之战获取军功和爵位的人该如何行赏。

    典农中郎将袁晨道:“秦川之地,膏肥沃野唯有秦中之原,绝不可以分赏。而一些产玉石、丹砂、铜矿、铁等地也绝不可分赏。此外良田极少,且长此以往亦不够封赏之用。”

    郭令颐便提议道:“历来封赏一以资财赏赉,二以分与田地。功劳小的自然够不上分二亩薄田的。我们这次不如就以此前攻下的陇右各郡县土地分赏,陇右地大人稀,像武纪、上郡等地亦不乏良田,尽可封赏。此外陇右水草丰美、铁矿丰富,除富含铁矿之地应牢牢控制外,若将此等地域封赏于军功上等的将领,既可解决封赏之地不足,也可令其在此养马,再转卖于各州。甚至可以在特殊时期,以备不时之需。骑兵所需战马若全依赖西戎,只怕将来容易被卡吼。可一举两得。”

    乔谖却道:“郭公所言极是,应早派专人去陇右探明铁矿丰富之地,由我们自己控制。毕竟被别有用心的人得到铁矿,可以偷偷铸币,也可悄悄打造武器。不但争利,且助长贪心,更有甚者威胁稳定。”

    典农中郎将袁晨也沉思道:“乔主簿所说,仆亦深有其感,此前方闻廷尉监查获了一处偷制假币的。”

    韩高靖点头道:“三位所说,各有道理。待我均衡考虑后再颁布政令,加以实行。如今只怕有军功者不愿得陇西地,愿归秦川如何?”

    乔谖道:“陇西地大,又是新取之地,待此后荡平残余,更该迁移士庶百姓前往安居乐业。借行赏之机,先将除武纪等划归官方控制的土地外,把中上等土地先分配有功之人,既可行赏,也可迁民,一举两得。将军不如许诺愿以陇西地为赏者,除自身所划拨之地外,还可以低价租赁官中土地,待收成后,前三年所获全归租赁者。三年后取其十一纳税。”

    韩高靖沉思良久,才说:“如此陇西之地可以不必闲置荒废,而行赏、纳税也都有着落。如此甚好,只是如何实施,乔主簿尽快写出具体条文来,再行议定。”

    “不知何时能得到蜀地,散关以南汉中地自然是千里沃野,却还比不上川蜀腹地的大平原。此地雨水丰沛,气候温润,冬无严霜,河渠便利,土壤又极肥沃,产出的粮食自不必说,便是糖、油以及蚕丝等也可获利极丰。若得蜀地,秦川再无饥馁之患,将军再无养兵乏资之患,成天下之业可自得蜀始也。”乔谖不无遗憾,却又无限向往地说。

    正在此时,令狐嘉树手下校尉营的戍卫令求见,韩高靖令人通传许入的话音刚落,那校尉便匆忙趋入,行至韩高靖身边,屈膝跪坐席旁,便低语一番,随后退出。

    韩高靖面色凝重,对乔谖道:“乔公,今日得到消息,蜀州牧已于十日前卒于痰疾。”

    此时可算是遂了乔谖的愿,他日思夜盼不过于此,但此时一闻此事,却出人意料的并不欢欣,反而眉头深锁,深思冥想起来。

    “乔公之心愿莫过于此,此时为何深沉不乐?”韩高靖敛了神色道。

    “此乃万古难逢之绝大机遇。堪称天纵之机,如此良机,稍纵即逝,虽则以喜,实则以忧。谨存戒惧,精诚以待。若不深思熟虑错过时机,乃天下之罪人。”

    而乔谖虽被称尊为“乔公”,实则年龄与韩高靖不相上下,这份深沉计量实出人意料。

    “乔公有如此敬畏之心,实乃上天以君助我。”韩高靖道:“待正式讣告传来,我欲请乔公出使吊唁。”

    乔谖便正色道:“那自然是仆之心愿。只不知将军想让我达成何等意图?”

    韩高靖道:“吊唁嘛,自然是极尽悲戚,善加安慰,异位而处,感其遗孀弱子之忧而共忧,想其孤儿寡母所乏而为之营谋。”

    乔谖道:“是否要说服幼主及其母夫人……”

    韩高靖伸手止住道:“乔公,善感其怀而以情导之,有所图谋而深藏之,如今还不是说项的时候。此事我若交给他人,正是怕他们不能领悟其中道理。”

    乔谖道:“见大利而扼急取之念、不图眼前,心怀长远;临大事而持清醒安定,虚怀若谷,思虑全局。将军胸怀,非凡夫所能体会。”

    “乔公谬赞,适才乔公才是不处贪泉,不取小利,不露穷态,深沉可观。”

    乔谖在随后的出使吊唁中,不谈国事,只诉哀情。极尽哀悼与亲近之事,蜀州牧遗孀许夫人的三个兄弟将他延请至府上叙话,分别时竟颇有不舍之意。

    而当日袁晨又上陈豪族并地一事,郭令颐出身豪族深知其中情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豪族并地之事由来已久。实因天灾人祸,致令小农无力保有耕地,遇到灾年非但无力纳税,更连家口也难养活。便需卖宅卖地,再卖妻鬻子,最后万般无奈,只得卖身于豪贵之家为奴。”郭令颐道:“虽说豪族蓄奴并地多被人诟病,实则亦是无法之事。破产小农因卖地之后无需纳税,且可依靠豪族而生,亦不失为一条活路。此前用顾先生之法,已令许多豪族奴仆为我所用。并入豪族的土地土地因有其家加以统一管理,只要事先核查丈量土地,于税收征粮影响不大。且将军如今奋起于秦川,致力于天下,多得豪族世家之力。其中若有作奸犯科、犯了众怒的自该加以打压,而有功于将军与地方的,正该封赏安抚,不可一概而论。只要善加控制便可收为己用。”

    说到此处郭令颐倒谈到了流民一事:“倒是那些无法被豪族买走的小农,无路可走,成为流民,实为隐患。”

    典农中郎将袁晨道:“那流民该如何?”

    郭令颐道:“统一管制,分而化之,送到陇右分与土地。”

    韩高靖心中也明白,如今大族豪贵虽说时有不法凌弱之事,但大多归顺支持将军府,出人、出力、出钱粮支持他的政、军所需。且可协助地方郡县管理百姓,战时也可保家卫地,此时只该善加安抚利导,并加以控制其实力,再与布衣贤才间错使用,不可过分打压,却也不可过分纵容。

    “郭公高瞻远瞩,洞若观火,令人豁然开朗。”韩高靖赞道。

    随即众人散去,韩高靖向云津叹道:“当初和令狐、阿江以天下为己任时,未曾想如今万事如麻。细如牛毛之事也可能引动天下沸腾,真令人战战兢兢啊。”

    云津笑道:“多亏将军善于识人,身边人皆是心怀天下、不计得失的。就如乔主簿,盼望取蜀只怕比将军之心还迫切,却能深沉敬戒,实在难得。郭公出身渭南郭氏,却不以豪族之利为先,只引导郭氏子弟效力将军。人心所归比之一切都重要。”

    韩高靖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道:“还有多亏有你这‘断戎机’的红颜谋士,不但目光如炬、足智多谋,且忠正无二,志在天下。”

    云津粲然一笑:“多谢将军夸赞,如果将军能许我去蜀州就好。”

    “你为何要去蜀州?”韩高靖道:“令狐正集中人手绘制你要的地图呢。”

    “其实要知道情况到底如何,还是应该去看看。”云津若有所思道。

    “蜀州乃是凶险之地,到处豺狼虎豹,寻常男子皆不可去,你一个女子怎么行?”

    云津却以一个玩笑的语气道:“因为我不是寻常男子啊,寻常男子不可去,又没有说女子不可去。”

    韩高靖无奈道:“这次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你去。你要是还嫌不够忙,就随平戎将军去视察南三营吧。”

    云津道:“如今我未建功劳而与众人同在堂上,心虚啊,如果能够到蜀地,事先安排粮草,解了平蜀的供给之难,就理直气壮多了。”

    韩高靖不由叹气:“你还要如何?才一来就为我解决了豪族蓄奴无度,致令税收锐减、兵丁不足之事。这事早就流传广远了。”

    “我不过出了一个主意,具体说来还是将军和郭长史、乔主簿他们施行的好。”

    “与西戎夹击取武纪,之所以事半功倍,也是你的谋略。”

    “这也不过是个小谋,不算什么大计。”

    “定下‘先平陇、后取蜀’方略的难道没有你?”

    “平戎将军已经定下调了,我不过跟着罢了。”

    “你那也叫跟着?驳以陇右为屏障不如结交西戎的是你吧?知蜀州必有胜当日大乱的的你吧?如今全都应验了吧。”韩高靖勾起唇角笑道:“建议在青通河操练奇兵的也是你吧?如今我们已经拥有了一支中原无人出其右的骑兵了不是吗?”

    “那也是人家郭校尉操练得好,我不过出主意。”

    “你本来就是个出主意的,你还想干什么?”

    “说来说去就是不让我去蜀州罢了。”云津泄气地说。

    “你知道就好。”韩高靖起身站起,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道:“走吧,今日若臻命厨房做了‘铜炉鼎羹’,采买了上好的羊肉,还买了安记的秫酒,这大冷天的,吃个暖锅鼎羹,饮一杯美酒,便可解千愁了。”

    云津一边被他拉着往外走,一边道:“若说美酒,没有比去岁冬至日在五公子别院里,那叫烛萤的女子送来的酒更令人难忘的了。”

    韩高靖拉着她的手明显的一僵,脸色便沉下来了,向她脸上扫了一眼,但终于只说了一句:“走吧。”

    云津见他脸色明显的不悦,也不再多说。好在此后的鼎羹和美酒,令他忘了这一节,这事关他最疼爱倚重的兄弟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出了将军府的郭令颐照例步行回家。他的家离将军府不远不近的康宁坊,只需走上一顿饭的功夫便到了。

    乔谖便笑道:“郭公怎么也步行啊?和我这贫士倒一样了。”

    郭令颐便道:“人老了,走走身子康健。倒是你,将军不是赠你马车了吗?怎么还步行?”

    乔谖本是个贫寒之士,当年在雁台被韩高靖发掘,一直跟着韩高靖在北大营,后来韩高靖入雍都,便送了他住宅和车马,逢到年节,总是多赠他应节之物,品类更胜他人。

    他俸禄虽然不高,可因家口简单,也颇过得。但是在追随韩高靖的一众文武中,单是武将,无论是从冀州跟来的,还是各大豪族投来的,也有因雍都陷落而追随的,或有战败的降将,除家族所有或早年积攒的家底外,战胜之时也常有些战利品,更有因军功而得到的封赏,从来都财大气粗;文臣中有郭令颐这样的豪族出身,此外也有殷实而次一等世家出身的,也有原雍都之臣不愿归晋阳的,出身也都不低,家资不薄。唯有如乔谖这样,出身寒门的,也有不少,韩高靖刻意提拔他们,多方加以照顾,当然比前几种是穷的多了。

    “我自来不爱坐车,气闷。”乔谖道:“不如赏赏人间风景,看看市井民情,心里畅快。人生苦短,本该多看、多闻、多赏。”

    郭令颐点点头:“乔主簿境界高啊,老朽不如。”

    正说到此处,郭令颐家仆便从巷道外走来:“大人出来了,夫人都让看了好几遍了。”

    郭令颐皱皱眉头:“不是说不用等我吗?夫人近来身子不适,你们该劝她好好饮食,不可多操心才是。”

    家仆便道:“劝了啊,可是夫人不听。”

    郭令颐便向乔谖告辞:“内人这个样子,令乔主簿见笑了。”

    乔谖见他嘴上说着“见笑”,可是眉梢眼角不由流露出的笑意,便知他已是不过片刻,如隔三秋了。德高望重的郭令颐“惧内”,这是尽人皆知的。然而见过郭令颐夫人的都知道,她并非疾言厉色之人,反而极其温柔平和,四十来岁的年纪,却保养十分好,看起来很年轻貌美。那么照乔谖看来,这“惧内”便是来自于两情偕谐,夫妻恩爱了。

    乔谖忍着笑,认真地与郭令颐道别后,便见郭令颐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走去,那家仆忙跟上:“慢点,大人。”

    郭令颐才到家,他夫人便迎上来,服侍他换衣脱靴的,而郭令颐则一脸歉意地说:“今日在将军府多说了两句,让夫人等急了吧。我下次一定少说点。”

    郭夫人觑了他一眼:“算了算了,大事为重。你哪次不是说下次少说点?可你哪次也没少说吧。”

    郭令颐洗手净面后,便忙盘膝坐到座蓐上,叹道:“还是夫人的手艺好啊。你身子最近不爽快,就不要做了嘛。”

    郭夫人便与他对面坐了,含笑道:“哪有这么娇贵,有点小病小痛就不动弹了,便没病也闷出病来。来,这鸡丝面是你极爱吃的,来尝尝。”

    郭令颐也忙请郭夫人吃饭,并给她布菜。

    郭夫人正吃着,忽然放下碗:“今日三哥家的昭明来了,说求你给谋个事做。”

    郭令颐道:“罢罢,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但凡有些才能的都能得用。可是昭明有什么?他最好还是呆在渭南,家里又不缺他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叫他别来添乱。”

    郭夫人叹气道:“谁不说呢。可是他说上次表叔家的稚奴来了,你都请将军给安排了。”

    郭令颐道:“他怎么比稚奴?稚奴一张口就是舌灿华章,一拿笔,那是援笔立就。昭明,吃喝嫖赌倒是天下第一。你不用管了,明日我亲自回绝他。”

    郭夫人道:“也该如此,他们眼界太浅,当初你把自己份中的财产田地都拿出来,资助威烈将军,他们还看不上。如今却来求人了,也不臊得慌。”

    “你说的是。快吃这拌三丝。”郭令颐立刻夹了一筷子放到郭夫人碗中。

    看得旁边的仆从都暗暗笑起来,虽然他们天天都看,可总也看不厌,总也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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