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男儿一去

    杨灏命人将女儿的尸体带出入殓,又告知亲随,不必要什么葬礼,明日就将女儿安葬。

    说罢便看向两位公子,脸上却再无哀戚之色,慷慨陈言:“你们两个是我亲生,该叫世人知道我杨灏的儿子,并无一个贪生怕死的。”

    沈清茹一听,面色苍白,道:“君王什么意思?”

    杨灏并不回应她,只定定看着两个儿子,那庶长子被父亲的目光震慑,又想起适才妹妹的死,心中恐惧,不由哆嗦起来。

    倒是沈清茹所生的嫡长公子,虽然年龄小两岁,却有乃父之风,竟面无惧色,迎着父亲的目光,凛然说道:“父亲放心,儿子生为晋王之子,食天下之禄,大敌当前,誓与晋阳城共存亡,绝不教世人说晋王的儿子贪生怕死!”

    杨灏便霍然而起,满眼都是叹赏和欣慰:“你到底是为父的嫡长子!若不是生不逢时,该当有一番作为。可惜天不作美,我原想留下你性命的,可是你年满十四,韩高靖是不会放过你的。”

    嫡公子朗声道:“儿子知道,韩高靖虽也算宽仁,但年满十三岁以上的男丁是不会留下的。不过,就算儿子未满十三,也不愿苟活。”

    沈清茹听得呆了,直到此时方反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到了儿子面前,紧紧拉着他的手:“你胡说什么?就算你已年满十四岁,我自然有办法叫你活下去,你不可自暴自弃。”

    说罢又转身跪在杨灏面前,拉着他衣袖哭道:“我求你留下儿子一命,他才十四岁,将来就算不能建功立业,也可延续你的血脉。”

    杨灏并不理会,提剑走到两位公子的食案前,沈清茹吓傻了,半日方踉跄赶上来,从身后抱住了杨灏,一边喊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跑?”

    那庶长子早就吓呆了,连父亲赶过来也不知躲闪,听了嫡母的话,如梦初醒,爬起来就准备往外跑。而嫡公子却坐在案前岿然不动。

    杨灏只一耸身,便甩脱了沈清茹,沈清茹跌在地上,见杨灏已经高高举剑,她大叫一声,掩住脸不敢再看。

    果真听到一声惨呼,然后是久久的沉默。沈清茹身子仿佛被抽空了般,颓然放下手来,她不敢听也不敢看,目光茫然。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涌动,要爆裂了似的,可是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她用尽全身力气,向适才嫡公子的位置看去,却发现他仍旧好好地坐着。

    杨灏一剑封喉刺死的,竟然是庶长子。只见他呆呆地举着剑,剑尖上滴滴答答流下鲜红的血来,他虽不喜这个窝囊的庶子,可毕竟是自己亲生的,也自痛心,讷讷说道:“你做不了的,父亲替你完成。”

    说罢,以丝绢擦了剑上血,长身而立,收剑,转向嫡公子。

    “你和他不同,等到晋阳城破之日,或许可以逃出去。记住,你可以战死,可以逃生,唯独不可投降!”

    嫡公子尚未如何,沈清茹却突然明白了,自己儿子这命是保住了。她悲喜交集,冲到嫡公子面前,道:“还不谢你父亲不杀之恩?”

    那嫡公子站起身来,走到杨灏面前,跪下行稽首大礼,然后挺身道:“父亲这是不相信我吗?”

    “怎么会不信?”杨灏道:“如今能令我放心的也只有你了。”

    嫡公子不再多言,只道:“我这便证明给父亲看。”

    说罢又转向母亲,亦行了稽首大礼:“儿子无能,令母亲担心了。我原想侍奉母亲终老,偏逢这乱世,唯祝母亲大人,四体安康,福寿永年。”

    沈清茹不明白杨灏已经同意让嫡公子活下去了,他为何还说这样奇怪的话,便道:“不可做此不祥之语。即便城破,母亲也会保你性命,汝必无忧。”

    那嫡公子却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面色坚毅、决然起身,大步向外,高声作歌:

    乌云翻转,城池欲摧。

    身为男儿,一去不归。

    歌罢,踏入无边夜色中,终已不顾。

    沈清茹还待去追,杨灏却拉住了她,淡淡道:“别追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清茹一眼瞥见庶长子的尸体,身子一哆嗦,流泪道:“你是要取我性命吗?”

    杨灏拉住她的手,目光无比温柔,语气无比平和:“别担心,韩高靖不杀女子,你是越侯女,他自会礼遇你三分。将来还要靠你照看两个小儿,我不会杀你。”

    沈清茹再也忍不住,不由扑到他怀里,痛声哭道:“阿灏,你便降了做个安静自在的闲王不好吗?韩高靖欣赏你,也为了日后招降天下人,不会轻易杀你的。”

    杨灏深情款款地抚摸着她的头颈,笑道:“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只是今天有些话要和你说,你一定要听好了。”

    沈清茹仰起头,怔怔看着他,她虽然早年跋扈,终致于二人两情不偕,心中却十分敬服他,便点头。

    杨灏拉她坐回堂上,缓缓说道:“清茹,我自小艰难苦楚,当年能够平安回到晋阳,能够被立为世子,多是越侯的力量。”

    沈清茹摇摇头,泪如雨下:“不是的,我父亲不过是助力,其实还是靠你自己。从前我说的那些不敬之语,并不是我心里话,我只是为了让你感激我,重视我。其实,我一直敬慕你是个英雄。”

    杨灏蹙眉长叹:“罢了,不说这些陈年旧话了。总之我能有所作为,你是功不可没的。可是我心里虽然感激你,却并不能钟情于你。这是我对不起你,请你不要记恨了,我知道错了。”

    沈清茹一听,哪里受得住他这般软语温存,多年来备受冷落的委屈、爱而不得的痛苦、忽如其来的软暖话语……一时交集成一团莫名的悲酸,令她大哭起来。

    杨灏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待她止了哭声,才道:“我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之前我给韩高靖写了信,将你和两个幼子请托给他,他不管是个真君子还是为了邀买人心,都不会动你们的。倒时候他必然会将你们送归越州,你记住,无论他怎么恳切,你都不要去越州,你一定要带着两个幼子到秦川去。他也一定会问你想到哪里去,想要什么,你切记什么都别说,只说自己一切听他的安排。两个幼子,他会授予爵位官职,如果是虚职,你就欣然道谢,如果是实职,你就拼死也得辞了。”

    沈清茹呆呆望着杨灏:“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杨灏摆摆手道:“我自然会有别的安排,你只按我说的来。”

    沈清茹仍疑惑不解:“为什么不去越州?我带着两个孩子投奔父亲兄长们不是更好。”

    “你可真不开窍啊。”杨灏笑了一笑,然后正色道:“你父亲如今病笃日久,撑不了多久了。你那几个兄长相互攻伐,没一个靠得住的,就是母夫人还可以庇护你们。只是又能护你们多久?届时你们仰人鼻息,日子不好过。何况……”

    杨灏顿了一顿,终于说到:“何况先不说如今越州和荆州相互攻伐,就是将来,晋灭之后,整个秦川无疑是虎兕出于匣,天下再无人能拦住韩高靖东进的脚步。他迟早要灭掉天下诸州的,自然也包括越州。你与其那时候落到韩高靖手中,不如趁早归顺,孩子们还小,尚能保住性命。”

    沈清茹这时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郑重道:“你放心,我全记住了。”

    杨灏再无遗憾,道:“那就好,只是两个儿子将来不要让他们出入仕途,只做个求田问舍的安乐翁就好。从此以后,我护不了你们了,你们母子,要学会示弱,低头,学会不问世事,也可保一世周全。”

    便在此时,有杨灏的亲随戍卫奔来相告:“嫡公子率领亲随戍卫,说要出城去与秦人决一死战。”

    只带着他那几百亲随戍卫,那无异于送死。沈清茹慌忙道:“那还不快去拦着?”

    戍卫回道:“回夫人,我们拦了,拦不住。如今公子再城门外被守城将士拦着不给开门。但公子已经是铁了心要去。还请君王前去,只怕还能拦得住。”

    沈清茹便忙看向杨灏:“你快去拦着他,不要让他做傻事啊。”

    杨灏却释然一笑,将身上出城牙牌解下,丢给那戍卫:“他没有牙牌,守城将士自然不会给他开门。去吧,拿着这个去给他,让守城将领给他开门。”

    那戍卫拾起牙牌,又瞧了瞧沈清茹,犹豫半天也不见二人再有什么话,只好依命前去。

    沈清茹已明白杨灏的意思了,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咬了咬牙,正想说什么,却忽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在地上。

    杨灏也不着急,只命家令前来,让派人好好照顾夫人,又命把庶长子的尸体收了,与阿果的一同安葬。

    当夜杨灏那嫡长公子与亲兵戍卫直奔秦营,尚未接近秦人营垒便被乱箭射死。等到韩高靖等发现那是杨灏的嫡公子时,也不禁唏嘘,便命人依照王世子礼仪装殓了送到晋阳城下。

    起初晋阳城守军不敢开门来迎嫡公子棺椁,后来直到杨灏听说了,命人开城门迎归公子,以世子的仪制下葬。说是世子仪制,不过是棺椁以及所用车马仪仗略体面些,又哪得功夫去完成整个流程,终究是草草入殓下葬。

    而秦军果然也没有借机前来攻城。是以后世人皆称秦军为仁义之师,韩高靖乃仁厚之君。而晋王世子也是个少年勇士,不堕乃父威风。

    此后杨灏安排石英率人保护晋王府,并交代直到韩高靖入城后,便奉沈夫人与两位公子降秦,不可做任何抵抗。

    “你也一并降了吧。将来好好保护夫人和两位公子。”

    他留下这句话就去了河山馆。

    此时已是秋风乍起,天渐凉时,也是一个由晋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终结之时,一个孤独英雄落幕之时。

    大步远行的杨灏,身姿挺拔,仿佛依旧是那个十八岁回归故里,满怀希望准备做一场轰轰烈烈天下大业的意气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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