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等人纷纷应是,接下旨意。
这刚下的政令,肯定不能才过了几个月就让武国公府向家给当众打了脸,那后面还有哪家会遵从。
且不说连天家都废了几代妃嫔妻妾的活人殉葬了,皇家的祖宗规矩都让当今圣上改了,哪能容许三公五侯等勋贵还在这里“阳奉阴违”。
陛下亲自参加婚礼,又是前后几次敲打,人就都看着向二这门亲,想等着看结果呢,自然不能叫人搅和了。
“奴才一定着人盯紧了,不叫人把纪三小姐性命害了去。”
“回宫吧。”
“是。”
向家二公子向永彬是在柳絮纷飞的三月月末走的。
外界猜的并没有错,纪芙薇也是进了门之后一点点摸索出来,他确实病得极其厉害,已经控制不住,再也拖不得了。
大概是三年前,她名义上的丈夫向永彬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高烧,此后便遗留了肺热的毛病,继而又引发了哮喘等无法根治的后遗症问题。
到现在,基本上是每季春夏都一场巨大折磨,一直咳到吐血,根本出不了屋子下不了床。
向永彬比她大六岁,三年前也才十六,正是少年时,想来当时的向家也不会预料到会有如今这一刻。
“怎么会这样呢……”含素小声哭着,一边与纪芙薇道,“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二少爷要好了,人都和朋友约了出去赏花爬山,结果才上了马车就开始咳血……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呜呜呜……”
纪芙薇自然回答不了她,只顺着一道抹着眼泪。
虽然她只见过这夫君一面,但她还是有分“物伤其类”的感怀,向永彬没了,她往后守寡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纪芙薇还担心向家会把她这个倒霉儿媳送回纪家,她对纪家人早已没有了任何的惦念,回去的日子定不会好过,还不若现在在向家当个的透明人。
“兴许我会被发落到庙堂去。”
她一边哭着一边心想。
“时也命也,可怜的二少爷啊呜呜呜……”
“我去外头散散。”纪芙薇哭得有些脱力,到底是伤着心了。
“夫人莫要走太远了。”
“我自是明白的。”
去年秋的时候,大夫就给了准话儿,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看是一样的回答,不管怎么含蓄委婉,意思都是向二少爷的两个肺几乎全烂了,快没了呼吸的能力,能过一日是一日,多半是熬不过来年那乱絮纷飞的春日的。
怡和园里没有柳树,凡可能飘絮絮的都不会出现,但纪芙薇还是看见了从外头不知道何处吹来的如雪柳絮,哪怕院子里清理得再快,对向永彬也一定是有影响的。
燕京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柳树了,除了生了呼吸病的人家,没有人会嫌弃柳树不好的。
她盯着那好似蒙了层灰雾的蓝天看着,耳边远远近近的哭声与哀乐。
她虽然是二夫人,但向家并不让她触碰有关事宜,连丧礼都是婆婆带人在前面操办着。
正是因为连一向不把话说死的太医都给了准备后事的通知,向家意识到寻常估计是没办法了,才起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冲喜想法。
这事儿是向老夫人向洪氏一力主张的,她如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二儿子就这么走了,府上于是便顺了她意,向外找愿意给冲喜的人家,但他们毕竟是国公府门第,对门槛低的人家根本不想看一眼,却不想想这等子轻贱闺女的事情有几家肯做。
办喜事的信儿才传出去,宫里头就发了政令。
当时原还打算谈谈庶女或养女、表小姐的几家立马收了声儿,虽然名义上是结亲,但实际上如何众人心里都有数,大家都不傻,不想这时候触了霉头。
不过,把这旨意当回事的勋贵人家还真不太多。
虽然平常会这么搞殉葬的也就几家,大部分勋贵合葬便差不多了,但这活人殉葬的规矩毕竟是燕国萧氏开国皇帝定下的,传下来一百多年,几十代皇帝都让妃嫔殉葬了,有功之家的女子也鲜有例外,这传下来上百年,当今圣上突然说要废除,真信能照做的人家还真不多。
当然,当今之父肃宗、当今之兄厉宗、当今之侄哀宗的妻妾都没有殉葬是客观事实,但真相信以后也不会发生的人也就半数。
大部分人还是旁观态度,若以后真改了成了定例,那大家还是会遵从的,只是当下规矩才出来,一下就照办的勋贵只是少数。
向家这个二夫人求娶的就颇为微妙,加上“三公”里武国公府的威望不低,别看勋贵们嘴上没说什么,但看着他们动向的人不在少数。
向永彬还年轻,生病的时候甚至还未定亲,生了病若没治好可不好说亲。
结果,一拖就是三年,向永彬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要没命了。
按照时人想法,他若是没了就要一个人在地下孤零零的,连个伺候的女人都没有,是正正需要“妻子”的情况。
虽然一部分人信的是冲喜之说,但更大一部分勋贵想的是向家这是要给单身的儿子寻个伴儿。
若只是守寡守节一辈子的也就罢了,到底向家殷实,百年以后下去伺候夫家一样的,但偏武国公府是有殉葬历史的。
“娘,为了二哥,干什么不让那小蹄子下去陪他?”
“放肆。”那是她婆婆的声音,“你以为我不想吗?”
纪芙薇往树后藏了藏,她所在位置有些讨巧,刚好能避开院子里那些视线,极不容易被发觉,是躲人的好去处。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听见十五岁的小姑子向和颐与她婆婆向洪氏的对话。
“二哥才走了几个时辰,这时候让人陪着岂不是刚好?”
纪芙薇知道向和颐一直不喜欢她,但这个小姑子对向永彬却很亲热,兄妹感情极其要好,听说有段时间传向永彬的病是肺痨会传染,向和颐也依然坚持每天来看望哥哥,都说府上那么多兄弟姊妹,唯独两人感情最融洽,有时候婆婆都会吃味。
也正是因为感情好,纪芙薇才隐约能明白,向和颐看不上她是觉得她貌若无盐、又无美德、大字不识,与向永彬极不相配,是她癞□□碰了那天鹅肉。
“再迟些,保不准到了地府转世都凑不上对儿了,本身她年岁就小了些,但小也有小的好处。”向和颐话说得冷酷又刻薄,“左右她也不能给二哥生孩子了,圆房都不成,大哥也没兴趣碰个还没来葵水的丫头,既如此不若凑着这个机会让她殉了陪二哥罢。”
“这话还要你来说吗?”向洪氏本失了儿子就极为心痛,被小女儿这么一通纠缠还平添几分恼怒。
“一早我们不是就这么想的吗?你以为我们给纪家的那些好处、那么丰厚的聘礼都是白给的?这就是买了她的命了!”
纪芙薇惊愣在那里,这才慢慢地意识到,到了向家,原来有比和大伯子上床、给他生孩子还套着她夫君子嗣名头更糟糕的事情。
原来,他们是想要她给向永彬殉葬。
冲喜不成,便是活人殉葬。
她闭上了眼睛。
很长时间里,她都缓不过神来。
就像是溺在了水里,纪芙薇根本喘不过气来。
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夫君向永彬身上的病传到了她的身上。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人一面,都让她感到恐慌,所有人的笑脸下,都藏着不一样的面孔。
最让她感到震惊和恐惧的是,原来纪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们知道这一件事情,并且同意了、默认了让她殉葬,所以早在之前纪家里就有了风声,才有了私下那些亲事不好的议论。
纪芙薇当时只是觉得这门亲事有些不详,却没有想到还有这黑暗的一面。
她想,何奶娘那么大的人了,见过那么多世面,一定知道这件事,可奶娘她一声不吭,最后给自己下了迷药,让她上了花轿拜了堂。
至于纪家,送出去成亲的女儿就当不要了,他们根本不怜惜她这个亲生女儿。
有时候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其实她根本不是纪家的嫡女三小姐?
“那为什么还不动手……”向和颐更生气了,声音不自觉便大了些,“一根白绫送她上路便是,还能趁着机会让她与二哥合棺。”
“还是说娘打算等下葬的时候,再给人喂了药,直接放双人的大棺材钉死了埋下去?”
“那样还是活的,万一醒过来了……似有几分不妥。”向洪氏的声音有几分迟疑,很快地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不成,总不能给你哥备棺的时候准备双人棺木,叫外人看了该怎么想?”
“就那货色?”向和颐不太高兴,“纪芙薇这种纪家都不要的天煞命,努力一辈子都用不上几百年的楠木棺材,让她躺进去是便宜她了!”
纪芙薇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的命是这样廉价,比鸿毛还要轻贱几分,随她们嘴皮子一动,就定了她短短的一辈子。
最可怕的是,她意识到她别无选择。
用了三年时间,她才差不多摸清楚了纪家府上内外的活动,谋算了一场失败的逃跑,但向家她是一点不熟的,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她。
“娘——”
向和颐越是劝说,作为公府老夫人的向洪氏越是清醒起来,反而打消了原本的念头,至少暂时搁置了下来。
“别说了。”向洪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当今圣上才下的政令,陛下正盯着我们呢,为了武国公府,我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冒险。”
“说是不允许勋贵再做殉葬之事,”向和颐仍在坚持,“但若是突发恶疾,若是哀悔过重……就像是哀宗那般,谁知道人会不会突然就病死了?何况是个本来就有体弱多病之症的未及笄小毛丫头?”
“不行。”向洪氏已经下定了决心,“你大哥正谋官呢,本身就要守孝一段时间,若真叫那纪氏女一下没了命,你二哥是有人陪着了,你大哥后面别想起复得个好位置了。”
“可是大哥本来就有公府爵位在,根本不稀罕那一官半职,反而是二哥——”
“不成!你不要再闹了!”向洪氏的声音已经沉了下来。
皇帝一个吩咐下来,谋划了多日的盘算直接被掀了桌子,她心里亦火烧似的,浑身不舒坦,向和颐还来她面前闹,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最后向和颐气恼地甩手跑远,她那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纪芙薇在旁看着,一声不吭,适才狂跳的心脏仿佛要蹦出嗓子眼,直到人走了许久有人来喊她了,她才勉强平静下来。
“原来是皇上。”
也许只是他随口一说,却直接救了她的性命。
“圣上英明啊。”纪芙薇难以自持,“可惜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不会有机会得见天颜,不然我一定要当面给他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一闭眼,泪水划过了面颊,她根本控制不住。
狂喜后,那恨不得与人拼命或是逃跑的劲儿也卸了,她只觉得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
纪芙薇脸上呈现出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古怪表情,但毫无疑问,她是感激的,感动到了几乎无法自抑。
是皇帝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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