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芙薇回了院子时,人才刚发现她不见了,正到处找着。
打头一个丫鬟面上有几分责怨,还是老实给她行了礼,见纪芙薇一身狼狈又说要打水洗澡,不得不叫人再给她准备起来。
二公子向永彬的怡和园与其他院子不同,其他即使是大房有了妻儿,也没有“另起炉灶”的机会,但向永彬这里小厨房等都齐备了,要水吩咐一声自有人送来。
这里伺候的人不少,大家也都习惯了二少爷大半夜叫起、又是喊大夫又是喝药的习惯,故而值夜的人很利落就给办好了,平常府上只有这里是全天有人守着炉灶的。
洗好了澡、伤处上完了药,纪芙薇点了个看起来不太显眼的婢女说话。
“奴婢含素。”
含素与含香一样是排了“含”字的婢女,代表人是从向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的。
她容貌一般,但做事老实,方才看着也还算机敏,最关键的是她声音比较陌生,不是纪芙薇前面听到那些嘴碎的声音主人之一。
纪芙薇没有及笄且没来月信的事儿一传出来,她就在含素的脸色看到了讶然,等人出去一说,果然婢女们嘀咕了一阵,这就有人跑到向老夫人那边去汇报了。
今天二公子的身体更不好了,黄昏前后差点咽气,冲喜的效果也没看出来,老夫人便是忍着疲乏,也不敢睡,正好过去汇报。
“老夫人那里说,委屈二夫人了,只是二少爷的情况不好,没有多余的心思,夫人且安心休息着吧,事情她都知道了。”
纪芙薇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听见的,可算是松了口气。
她点点头,重新爬进了被窝里盖好了被子。
也许是因为武国公府行伍出身,走的都是武官路子,府上的伤药不少,效果也比想象中要好。
涂了膏药的地方有点凉丝丝的,还有股淡淡的苦薄荷味儿,纪芙薇就嗅着这股味道,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不过,其他地方可没有纪芙薇这边的松泛,府上各处都隐着动荡。
当时信儿传来,老夫人向洪氏正对着天尊老爷像念着。
“知道了。”
当今圣上与前头他哥哥厉宗、他侄子哀宗不同。
先帝厉宗迷信道士,后面没福气的三日皇帝哀宗也差不多随了生父,但如今的这位却是佛家居士,早年在大慈安寺修行,等十年前本要继位的哀宗突然暴毙,燕京里请人迎他回来继位,他这才自佛门归家。
有这领头的在,现如今人为了讨好陛下,多随了上头人也改信了佛。
只有部分还尊着旧例,仍拜着道家的三清像,或是奉着太上老君画,口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向洪氏也是这般的习惯,为了给自己的二儿子积福,很早起就常对着老子像跪拜,不过私下里,她同时还在寺庙里给自己儿子点着长明灯,只要能延续生命,如何法子都使得,她最期待的还是道士那能延年益寿的丹药。
只是可惜——
厉宗薨逝以后,当今圣上对道教一套极为忌惮,尤其反对道士炼丹授于信众,连曾经厉害得很的国师都被他按照妖道问罪砍头了,向洪氏就是有心也弄不来那些神奇的丹药了。
等一大段的经文念完,她才不紧不慢地重新坐起来,叫婢女来给她捶腿,问道:
“新嫁娘人怎么样?”
“还是有些小了,模样也差了些。”婢女老实地回答,“不过好歹是纪家的嫡女,血统是正的。”
“命格不好。”向洪氏也不意外,“不过法师说了她与我儿还算相配,只是纪家小门小户的容不得。”
“罢了,留她也不过是为了冲喜,家里不缺她一顿饭菜,一样伺候着吧。”她淡淡地说着。
怡和园里还传着救人的细碎声响,她往外头灯火通明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最后感慨道:
“小就小些了,反正以后也是下去伺候我儿的,且看她有多少福分吧。”
老夫人在府上积威甚重,有她一句话在,事情基本就定了性。
婢女敛下神色,告退而去。
回去一路,婢女心里也在思索:
别的不知道,只是这新夫人的命着实是不好了。谁都看得出来,这门喜是压根没冲成,二少爷当天就又病重了,好像真应了大爷一句玩笑,说他弟弟没那等“福分”,老夫人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估计也对新夫人生了怨怼。
那这新夫人唯一的价值可不就是——
可惜了。
想到这里,婢女心里也有些毛毛的。
新夫人的好日子没多少了,她打定了主意要对纪芙薇好些。
毕竟,这也就是最后的时日了,往后便是成了鬼也不该找上她来。
另一边客院里,萧晟煜也在和身边内侍议论着。
武国公府家还算是圣眷在身,萧晟煜便是有心整治也不会在这时候动手,多年布局不会急于一时。
但新政令刚发下来,向家病了几年的二公子就要娶妻。
萧晟煜耳目众多,知道时便觉得如鲠在喉。
他才规定了自勋贵起,禁止男女殉葬之事,尤其是活人殉葬。
转头,武国公府向家和宣平侯府纪家就要结亲,是打算做什么?
这回光一个“结亲”名头出来,萧晟煜就觉得不对了。
他亲自来参加婚宴,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武国公府上下皆是井然有序,武国公与世子更是亲自接待,话说得客客气气,点水不漏。
从头至尾不承认“冲喜”之说,哪怕新郎官病得床都下不来,接新娘的更是世子本人,他们依然咬死了是两家结秦晋之好,别无他意。
这一婚宴果是叫他看了人间百态……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妖魔皆套上了人皮,行那大善人做派。
萧晟煜为帝多年,依然看不惯这等场面,更不好酒色,看了天色便寻了借口到客院暂歇了。
就这么巧,原打算离开的他走在路上听见了纪芙薇的声音。
皇帝回宫,自然不必有什么宫禁的限制,他散了酒气方觉得能回宫了,就隐约听见了哭声,于是循声而来。
这下,居然让他碰见了这据说与二公子“心心相印”的纪三小姐了。
“如何,李顺?”
“回陛下,人是奴才亲自送到怡和园不远的,没惊动旁人,向家的没发现奴才。不过那边儿已经在找人了,人确实是纪三小姐,今儿的新娘子。”
“说说吧。”萧晟煜现在没了立刻回宫的心思。
“看她样子,日子过得很不好?瞧着苦得很啊……”
各种情报,须臾之间在脑子里一过,李顺便笑道:
“可不就是苦呢?要奴才说,纪家这个嫡女日子过得,快比得上穷苦人家的女娃娃了。”
“穷人家还有几分亲情在,若不是叫那苦日子日日地磨,谁不会怜爱几分自家闺女?这叫人之常情。”
“偏侯府家,那是说无情便真的无情到半分情谊不留,一点余地不给。”
萧晟煜原本只是对向家这门亲事好奇,但对这个新娘人选还真不是很了解。
眼下碰上纪芙薇,他确实有几分怜爱了。
“怎么说?”
“您瞧着今儿个的情况就知道,宣平侯府纪家对这个嫡女可真是半点情面不留。”李顺对三公五侯这些勋贵家里的事情都如数家珍,便是先前不知道,有这出行一趟也早做了准备。
“与纪三小姐日子差不多的,还有个纪四小姐,同岁小几个月的庶女,出自纪家越姨娘,越氏是纪夫人纪唐氏抬的媵妾,据说妻妾感情极好,因不满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又命格不好,纪唐氏便将庶女看做嫡女,视若己出,反而将这纪三小姐送到了乡下。”
“……”萧晟煜下意识便皱了眉头,半天才说了句。
“荒唐。”
“可不是呢。”李顺立马顺着说下去,“先叫个庶女占了早定好的名姓,再让人霸着这个位置还把原定的嫡女落到乡下庄子上叫刁奴欺负,最后循着年岁送到了向家成婚……至于这究竟是不是冲喜会不会殉葬,且还有的瞧呢。”
“嘶。”萧晟煜眉头皱得更紧,厌恶之色压抑不住。
他最是不喜这般,见不得欺凌孤弱之事,纪家对自家嫡女尚能如此无情……
“且还有一番官司,”李顺忙道,“奴才查的时候才发现,若不是陛下圣明,想来当年生下时,纪家便不会留这女娃娃性命,还想叫那四小姐白占了人的位置去……”
萧晟煜捻转着扳指的动作一顿,眉头一挑,抬眼间便反应过来李顺说的是什么事情。
思及那过为已甚的三公武侯,他心里叹息一声。
他只是见不得他们气焰嚣张、行为霸道,却没有想到当年登基时候的略一敲打,竟还有这样的收获。
不过,兴许那时候众人皆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身为嫡子却让肃宗这个庶长皇子登基、他还被挤到了大慈安寺去,他故意引申记仇才会有这些举动。
当年才登基时,萧晟煜稍微卡了卡各府的袭爵。
其中有一家明明有嫡子却请立庶长,他以“嫡庶不分”为由驳了下去,后面即使那生母抬成了平妻他也没有松口,最后对方只好放弃。
可能是先例在前有所忌惮,不期然这其中还救了个无辜的女婴、险些被夺走一切的纪芙薇。
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果然,李顺不知他心里思绪,接着前头的话语便道:
“到时候……怕是嫡庶都要乱套,宣平侯府早使人害了纪三小姐性命,让四小姐落到纪唐氏名下了。”
李顺言辞略有夸高之嫌,但他这个马屁确实是拍对了,摸准了他的脉搏。
萧晟煜对这种积德行善的好事情不可能不高兴,更何况是无意中巧合救下的人,眼下长到了十几岁的年华,脱了纪家的苦海——
“不过,”李顺又道,“这武国公府家里,也算不得太好的去处啊,尤其还是配了个、瞧着时日无多的。”
萧晟煜的唇角当下便落了下去。
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情。
“听说是批命的。”他问,“可知道是什么身份、什么批词?”
李顺连忙请罪,他并未查得那般细,但是知道了当时给纪芙薇的批词,说是:
“生而带煞,尤冲父命。”
萧晟煜一愣,再度脱口而出。
“荒谬。”
李顺等众忙跪在地,萧晟煜平复了心绪。
过去之事不可改,人既然已经离了纪家到了向家,那就该往前看了。
“向家你盯紧了。”他冷笑道,“殉葬之事,朕决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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