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烧得极旺,衬得屋子好像都热了几分,本就有了些夏日里才有的夜凉,反倒叫这炽热捂散了去。

    偶尔烛心会突然炸开,发出极短促的噼啪声。

    院子内外灯火通明,宫女太监放轻了脚步很快走过,伺候着院子里两个主子,他们的影子迅速地晃动而动。

    屋子里,纪芙薇还在和萧晟煜说话。

    难得有人与她讲话,得知自己能治好后,她便自然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自然就更想和人分享了。

    萧晟煜不是话多的人,至少不太会主动提起话头来,但两个人聊着依然是有来有回的,他尤其喜欢听她说话,讲些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东西。

    那叫他觉得别有滋味。

    品起来便是分外不同。

    夜色都深了。

    李顺瞥了好几眼,犹豫要不要进去提醒。

    但难得陛下起了这么好的谈性——他们这位可是连与大臣秉烛夜谈的时候都不多的,却与纪姑娘说得这样起劲。

    就那些没滋没味的事儿,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如此宽容、如此有兴致地接下去。

    “所以你幼时,皆是在奶娘照顾下,住在庄子上?”

    “对,是乡下的庄子,我后头才知道,应该是保定府那边的乡下,不是燕京附近的别庄。”纪芙薇点点头。

    “我迷迷糊糊记得车程应是一日左右,十来岁的时候,天还昏沉着,黑黢黢的,我就被拉起来上了马车,颠簸了一路,我很不舒服,于是愈发昏沉,到了下车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晚上了,就被拉着梳洗,然后给纪夫人请安。”

    萧晟煜也听出来了,明明是她的嫡母生父,但她口中,宣平侯府纪侯爷与侯夫人纪唐氏,在她口中多是以“纪夫人”“纪老爷”的名字出现,其生疏母子、父子关系俨然可见。

    他其实该提醒她,为不落人口舌让人非议她不孝,她该至少面子上、嘴巴上更敬重些,子不言父之过,母之过同样。

    但想想她的经历,想到她自小到大这些年的苦楚,萧晟煜便觉得这提醒不能如此轻飘飘地出口了。

    道理是道理。

    情理也是情理。

    他还是不忍看她又委屈地落泪的。

    便下次再说吧。

    “纪姑娘,该喝药了。”

    “诶,好。”

    用过针后,纪芙薇已经喝了一次汤药了。

    前一剂用来解迷药的毒性,这一次的则是太医吩咐的必须一日三次用来养身子补漏洞的药。

    但不管是哪一种,闻着便是苦味强烈,纪芙薇当即眉头微皱。

    莲心姑姑看着可亲和蔼,但人是有些威严在身的。

    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来说,莲心姑姑比身为皇帝的萧晟煜还叫她心里打鼓。

    也不是皇帝不威严,他可是她见过的最厉害最强大的人了。

    但是,就是——

    有些不一样的。

    纪芙薇苦着脸,接过汤药,拒绝了一勺勺喂她,打算直接硬喝,可看着棕黑的汤药,她还是欲哭无泪。

    “不苦的,”萧晟煜自是温声哄着,“喝完给你用冰糖蜜饯。”

    他印象里他的小侄女、厉宗的女儿光化公主,也是这般极其不爱喝药,宁可扎针都不想喝药,为了哄她,她生母、厉宗的尹太妃一贯用饴糖、蜜饯等甜口之物吊着她。

    就这样,也非得讨价还价一般,难缠得很,回回都叫人既担心又头大。

    “哎,算了算了。”

    纪芙薇脸有点红。

    她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还被他以这样温和的口吻哄着,似乎有些羞羞。

    但除了何奶娘早先时候哄过她,她就没有过此般的经历了,让他这么一开口,她心里便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甚至希望他能用这样的语气再多与她说两句,他是这样好的人呀。

    可她同时又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她都已经是这个年纪,都守寡了,该是哄别的孩子的时候了,哪里能让人来安抚她呢?

    想到这里,纪芙薇心头那股热便褪下去不少,平静下来,强作镇定地一口闷了汤药。

    叫她意外的,不知道是不是太医在方子上做过仔细的调整,这轮的汤药闻着极为苦涩,看着也不太美妙,但入口的苦味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比上一贴的好多了。

    一饮而尽整碗汤药之后,纪芙薇憋了憋,把那股喝了太多“怪味水儿”带来的反胃劲压下去。

    她不想在他面前喷出来或呕吐出来,好的是全喝下去之后,除了感觉略有一些撑,仿佛汤已经从胃填到了嗓子眼,但慢慢地口舌之中残余了那么丁点的甘甜,一股药香留恋在鼻尖、喉咙中,于是渐渐地人就舒服多了。

    “来。”萧晟煜主动推了推小碟,上头蜜饯摆成了小塔,摞起来格外好看。

    纪芙薇拿了雕花的小金筷子夹了一个去核蜜饯,入口蜂蜜与糖浆的甜味立马霸道地充斥了口腔,其中还有几丝清凉的感觉,连喉头的残味儿都压下去了,呼吸之间都仿佛是甜味与淡凉味的交织。

    “真好吃。”她不由自主地感慨。

    好歹还知道吃完再说话。

    萧晟煜好笑地想。

    面上,他便难免也带出几分来,即使笑意些微,但柔和的面色与平静的眼神做不得假。

    莲心姑姑偷眼瞧着,没叫主子有一点察觉,毕竟人的注意力也不在她们这群宫婢下人身上,心里是渐渐有了成算。

    正常用了汤药该准备入睡了,但纪芙薇觉得肚子里还是水儿居多,就这么睡着夜里多半要几次起,打算缓一缓再休息。

    正巧萧晟煜接着前头的话又起了个头,她便干脆兴致勃勃地继续讲下去。

    “原来还不是第一次就想跑了。”萧晟煜有些讶然,又有些笑。

    “不、不好吗?”纪芙薇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

    “不太赞成,但能理解。”萧晟煜道,“你年纪小又是那般处境里,能做的选择也少,实在无法的情况下所有的选择都是可以理解的,且不说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凡是论迹不论心,世间有几人经得起问心之推敲。”萧晟煜安慰她,“于已成事实来说,讨论好不好、对不对,反思、自检足以,若是因此反生了业障,倒是走了歪路。”

    纪芙薇大概能听明白他宽慰开解的意思,她既没有逃成功,讨论逃跑之后的是非对错是没有必要也没有道理的,她更不必为此增添心理上的负担。

    更何况,这世上很多事情,根本分辨不清楚,又不是除了黑便只有白。

    就连朝堂上一样是儒生的大人们对同一件事情都会有不同的见解,可见读过书的大智慧之人都不一定能了断所有人和事,又何况她一个小姑娘。

    “你不必那般在意我的看法的。”

    纪芙薇摇了摇头,有几分固执,但还是解释了一句:

    “您是不一样的。”

    萧晟煜当然知道自己身为皇帝,是不同的。

    只是落在她的口中,便好像是“不一样的”。

    他低垂了眸子,像是扫过平静无波的潭水之上的光,待光影很快地掠过,便再没有了痕迹。

    再抬头时,他仍是那般端方、克制与自持,腕节之上不多不少刚好三圈佛珠。

    可阳光照在水面之上泛起的粼粼波光,灿烂炫目,美得惊人,哪怕转瞬即逝,只要那微微一瞥眼,看见了便忘不了了,又哪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呢?

    “我原是想拿了银票,跑回乡下,到时候便买个庄子并几块田地,听说一家佃户五六口人,便能打理好二三十亩田地,”纪芙薇道,“到时候我便安心做个‘女地主’了。”

    萧晟煜于是也笑了:“这恐怕有些难了。”

    从起因到结果,从开始到结束,几乎没有一点儿成事的可能,当真是小姑娘家家的天真之言。

    “是啊,我也是后头到了向家,才慢慢打听出来,原我当初待的那个乡下,不是这儿出城之后就能碰见的乡下,我还想着和当初的老姑奶奶住在一道呢!”

    “老姑奶奶?”

    纪芙薇幼时所居住的庄子,是纪家的别院农庄,基本上没有主子去住的,那里条件不好,主要便是用来让管事等监督下仆、佃户等上工和缴粮的时候有了落脚之处。

    她虽然是纪家唯一的嫡三小姐,却自小到大没有享受过半分的待遇,纪家长辈不慈,待她颇为苛刻,连给奶娘分的银钱也是逐年减少,又有何奶娘在中间克扣,这才导致纪芙薇打幼时起便有所亏损,吃不饱、吃不好,自然长不好。

    到了向家,虽然境地上瞧着差不多,但总不至于真的让她吃不饱。

    宣平侯府相比武国公府就属于是门户小规矩多。武国公府向家大略是武将背景,规矩不多,再加上男主子们打头就不算“检点”,自然外头看着威严,内里其实松散得很。

    萧晟煜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治家不严是大忌,但他本就想舍了三公五侯去,当不会给一群自找死路的人指点。

    武国公府本人就不太干净,到了如今一把年纪也没少纳妾玩妓,只是他老妻向洪氏拿捏得狠,能爬上来的极少。

    他们养出来的世子向永椿也是一个德行,基本院子里的丫鬟没有不被他碰过的,那些婢女盼着怀孕当姨娘、过好日子,自然也乐得一个个去勾引。

    也正是因为这种“没规矩”,对纪芙薇这个不太有威严和威信的主子来说好又不好,几年下来,她反倒与家生子婢女们混个熟悉。

    婢女们想借她蹭蹭主子的份例,纪芙薇也好说话,就给她们个方便。家生子自然成一脉联络紧密,在府上有地位能争取,反倒因此让她们起了为了她争该有份例的心思。

    最后多少还让纪芙薇过得轻松了些,散了不少出去,但能得到的基本都是主子份例里、下人能支配的东西中最好的,左右纪芙薇知足,物质上不差了。

    “我也是那时候和婢女们才打听出来的,原来保定府那块才有何家村,当时住在我所在庄子旁边的有个何老姑奶奶,就是这个村子里辈分很高的独身老人。”

    萧晟煜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纪芙薇于是继续道。

    “老姑奶奶以前好像也是给贵人当奶娘的,后来给了恩典被放了出来,老姑奶奶三十多岁出来,年纪在那不好嫁了,又辈分在那,只是家里老小居然都没有了……但还是留在了当年村子里落户,最后上了女户的,有田有宅子,还识字、会算数。”

    “我小时候便常跑去老姑奶奶那里,何奶奶人好心善,看着是凶巴巴的,但其实对小孩子很好,我那时候经常吃不饱,但何奶娘不给多了,等我到了何奶奶人那,她就私下里补贴给我吃,还给我吃糖。”纪芙薇说。

    “我认的字,就是她教的,礼仪也是粗粗和老姑奶奶学的,只是我那时候太小,忘性大,等十岁回了纪家好些都不记得了。”

    莲心姑姑立在一边微微点头,若她这般的人放出宫去,其实差不多也是这位何老姑奶奶的情况。

    她没有父兄在了,小辈估计也疏远了,若是已经三四十岁,那确实难于婚嫁,就算是嫁了多半也是继续给贫户人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不嫁。

    显然这位也是这么想的,再加上她辈分上占优,便是没有嫡系后辈在,族里村里也要给她这种老人安排后事。

    会来事的人,与族里处得关系好些,有宗族庇护,经年累月,熬个立女户的资格,日子其实也能过得不太差。

    “我当时头一次想逃婚……”纪芙薇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想像老姑奶奶那样,活个六七十岁。高高兴兴的,吃喝不愁,散去些金银,立个女户,还能叫族里给养老送终……”

    女户其实是不好立的,要么是亲缘断绝的寡妇,要么是上了年纪辈分极高又没有嫡系亲族的老妇,总归像纪芙薇这种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办不成的。

    但当时她不知道,只一心期盼着乡下自在的生活。

    “我都做好了入何家村姓何的准备了。”

    纪芙薇害羞地摸了摸鼻尖,她当时想得可美了,谁都没告诉,就靠着这个念头在纪家坚持下去,后面被关在柴房里也没放弃,不然她早绝了求生的念头了。

    “现在怕是不成了。”萧晟煜摇摇头,面容含笑地看着她道,“做不成女地主了,你可会怪我?”

    纪芙薇的脸更红了,在烛火的映衬下格外明艳,又是如此分明。

    “……”

    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盛了水色,湿漉漉地带着些微的责备与害羞地瞥了他一眼,自有几分轻嗔般的埋怨,却叫人心神都酥麻了。

    萧晟煜虽然清心寡欲,却不是无知无觉,当下亦是微微怔住,只是他一贯清冷自持,也就晃神瞬间便回过了神来。

    自己揣测,也觉方才的言辞似有几分不妥,刚想说话,纪芙薇倒是先开口了。

    “哪里呀,”她道,“您可别欺我不懂事。”

    “您都答应了要给我做个好安排的,指不定我不用跑去乡下,城里也住得?”

    能取方便的,那自然是如何方便如何来,纪芙薇又不是真的不知道乡下生活的不容易。

    若是能留在城里轻松过活,谁想到乡下去吃苦头呢?

    “住得。”萧晟煜便笑,“朕今乃金口玉言,自不会骗你,到时候由你自己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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