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萧晟煜注意到她喝汤的动作顿了顿后,拿勺子的动作愈发慢了,疑心是东西不合胃口,只叫人收了下去给她换个汤品用着。
“没事、没事。”纪芙薇忙不送迭。
她哪里好意思说,是自己和向和颐“对头”太久,她在向家呆了三年,有快两年时间是和她一个屋檐下,因为向和颐的敌意,纪芙薇几乎已经对她的声音形成了条件反射。
旁的人辨别不出,纪芙薇对这恨她恨到几次三番想弄死她的人还是很熟悉的,几乎可以说是印在了脑海里。
想到向和颐,纪芙薇很难有好胃口。
但她还不至于霸道到不准向和颐到酒楼饭馆用膳,更不会借着恩人萧晟煜的名头去做些蛮横之事。
萧晟煜看出她有心事,嘴上没有多说,但默默地已有了成算。
实在是小姑娘太过好懂了一些,一扫眼就看得出,他往边上瞥了一眼,李顺立马会意地出去了。
虽不是西厂东厂的人才,但李顺这种能在皇帝眼前颇为得力的太监,也自然有自己的一把刷子在。
向和颐作为文国公家的三房夫人,平时行事也颇为蛮横,甚至敢于文国公家世子夫人一较高低,叫文官背景的文国公世子夫人心内叫苦。
不怕人聪明,就怕人没脑子,像向和颐这样是个混不吝的蠢材,动不动打打杀杀的。
不过最近包括武国公府、洪家等在内的武官情况都很不好,陛下削减开支、赦放兵丁及小兵官员的事情已经发落下来,一级一级地往下裁,再有前面导火索一事,整个朝堂内暗波汹涌,都叫陛下这天一力遮下,管下头人如何诡计多端,也哄不过这“天”去。
故而,向和颐最近的心情也是很不美妙,不如说是做什么都格外不顺利,当然她最恼恨的还是躲过一劫现在不知道在何处的纪芙薇。
有武国公府这头的恨意在,宣平侯府纪家自然也落不着好。
纪家本就是五侯之末流,前儿能从向家这得到便宜,还是靠的卖女儿换来,如今向家想收回,自然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不顾当下麻烦太多,向家只能表个态度,不能腾出功夫来找纪家麻烦,不然纪家的情况只怕是要往下再落一落。
但就纪芙薇记忆里,她那嫡亲的弟弟早被人宠坏了去,纪芙薇这样好性子的人,都还一直记得他做的孽障之事,她早当没有这个心性歹毒的弟弟了。
纪老爷是个喜欢钻营又颇为无能的人,纪家世子、她弟弟又是个被养废物了还左了性子的小朋友,纪家可以说是——
看不到前路。
由莲心姑姑这等聪明人暗下指点着,她学了许多。宫里的事情不能说,外头可没有那么多忌讳,尤其她们作为宫里出来的,更不必要操心外臣、外命妇对她们的影响,教起来更为顺当了。
而纪芙薇懂得越多,越看得出来宣平侯府纪家的末路。
都不用她做什么脏了自己的手,这一家子早在走下坡路了,接下来就看着他们作茧自缚即可。纪芙薇只要保护好自己,别叫这作孽的倒霉一家沾上了自己,在有可能的情况下,看个“热闹”就是。
只是,她如今的位置还有几分尴尬。
能算是向家的,也能算是纪家的,但更大可能是这两家可能都不想要她。
纪芙薇早先自己心里过了一遍,也盘算过此事,想来想去,还是赞成“向家贼心不死”的说法。
哪怕她得罪了向世子,她到底还是二房的寡妇。按着如今陛下的政令,向家多半是没法再给已经是死人的向二公子娶个夫人伺候他的,那可不就是只能指望纪芙薇了吗?
当然这也是多亏了陛下。
她虽然是“导火索”,但在实际处理上,陛下引着锦衣卫,把她从事情里头摘出去了,向世子带来的灾祸是“带兵擅闯陛下私宅”,后面“意图行刺”的部分还在来回掰扯辩论当中,最后的结果多半是向家大出血,向陛下求饶,把这件事情抹过去。
现在除了接纳了她的恩人陛下和另一方当事人的向家,没人知道她这个二夫人从武国公府跑了。
对向家来说,就算现在没法让纪芙薇暴毙去陪向二公子,他们大概也还是指望着她百年之后,能魂归向家,去伺候孤家寡鬼的向二公子的。
这样一来,纪家估计不会承认她这个想归家的寡妇女儿,他们巴不得她当个向纪氏。
而向家只能够憋着气,捏着鼻子忍着认下她这个二房寡妇夫人身份,哪怕她把向世子捅到了陛下面前,狠狠地给了他们一记。
想到这里,纪芙薇便觉得舒服多了,主要是心情畅快了。
也有可能是听不见向和颐的声音,尤其她最近颇为郁郁,方才言语里都带出了几分,不过是强打精神,打肿脸充胖子。
大概是冤家了太久,纪芙薇回想一下,都能品出她那独特嗓音里头的憋屈和不甘。
“这鱼汤好鲜。”纪芙薇吃东西的动作快了一点,冲他露出一抹淡笑,明眸善睐,“这豆腐也好吃,吸足了汤水,味道好鲜美。”
“那再喝一碗?”萧晟煜有意放慢了用膳的速度,着人又给她盛了小半碗,若不是观察过她食量和胃口,他也不会点头。
这一桌菜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荤素搭配,浓淡搭配,甜咸搭配,样样适宜相称,又有格外的大菜上来,喷香扑鼻。
肉眼可见的,她荤菜吃得不多,那酱香浓郁的带把肘子也不过是将将吃了一小块纯净肉,焦香的肘子皮也就尝了很少一口,便摇头再不肯用了。
不过,她菜蔬一类用得倒是不少,汤品之类也有比较明显的偏好。
换在宫中,大概没有女子会喝这么多汤汤水水来与他说话,不过纪芙薇在他面前不做那多余的掩饰,萧晟煜也很高兴看她如此自然放松。
小姑娘家家的,控制什么身材,就该高高兴兴地吃饭才是。
萧晟煜有一回和侄女光化公主、侄孙女清湘公主用膳,俩小姑娘差不多年纪,统共一岁的差距,都是花信年华的小丫头,结果一顿饭吃得是战战兢兢,都不往远一点的菜那伸筷子,宫人给她们夹了吃得也是慢如蜗牛。
他于是很快就失了兴致,看她们吃一下瞥一眼他的反应,他也颇为无奈。
最后,为了不影响两个小丫头吃第二顿填饱肚子,他很快就放了筷子借口离开,听说等他走了,她们那宫里立马重新又叫了热膳,和她们的母妃一块用的。吃一会歇一会,一顿膳食用得极慢,纪芙薇一会儿便叫外头的晚霞和万家灯火吸引了目光。
赤赪色里,混了不少的金色,明黄与粉橙交织,边缘幽淡,向更远处的天际散去,整个天空混成了极为瑰丽的霞色。
“可真好看,”纪芙薇情不自禁地感慨,“您瞧,那儿的像不像是那匹‘彩云霞云锦’?”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些,回头让人给你送去。”萧晟煜不假思索。
“欸,我不是在向您讨要东西呀,我今儿已经得了许多的好东西了,够了的,真的。”
“哪有嫌弃身边好东西多的。”萧晟煜站在她身后,两个人一道立在窗口赏景,“你才有多少东西?这就说够了?真是个好满足的小姑娘。”
“我知道这天下的东西都是您的,与您比,那谁都是比不上的。”
纪芙薇小声地说。
“但对我来说,这些已经是很多很多了。”她道,“陛下待我太好,这份恩情,我恐怕是要还到下辈子了。”
“不用你还,也别老想着这事情。”
萧晟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宽心,随后又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纪芙薇与他笑笑,并不应答。
“晚上北市那有灯,可想去看?”他问她。
“非年非节的,竟然有灯?!”
纪芙薇瞪大了眼睛,显然已经意动。
“是长安拉着汾阳王在京城办的,”萧晟煜没有与她细讲其中内情,只是告诉了她明面上的理由,“长安公主是朕六姐,与朕的好四哥惯来关系好,说是为了三个月后的太后寿诞所准备。”
汾阳王萧晟灯行四,封地不远不近,听说是个好脾气的肚圆王爷。
长安公主行六,是肃宗子嗣里头最得宠的一个公主,特准留在燕京,嫁的夫家也极有来头,是正二品的衍圣公嫡子,孔子嫡系后人。
当今陛下是肃宗儿子里头唯一一个正统嫡子,谭太后中年高龄生下的,序齿第九。
纪芙薇只大略听莲心姑姑提过一嘴,还是她记忆好。虽说得不多,但一提名字,她可不就想起来了。
谭太后寿辰在金秋十月,今年正好是六十九岁,也是临近古稀之年了,按规矩是要大办的。太后算得上长寿老人,听得说人看起来还年轻着,仿佛是五十来岁的富贵老太太。
时人习惯过九不过十,整寿反而不够吉利,九为完满之数,寻常都是过五九、六九的年岁的。
为此,本来在诸多封地的亲王、郡王等都着手来贺寿的,远的王爷和当地官员已经往燕京送寿礼了,近的大概要等到一个半月或一个月前才会动身。
只有极少数,得了皇帝或太后格外恩典的,才能尽早进京来贺寿,不然还是得在封地老实呆着,想提前跑路引都不会给批,还可能会被皇帝忌惮、御史弹劾,寻常是没有人敢试探的。
“那……可以去看看吗?”
“自然可以。”
为太后点的灯是有贺寿之意的,自然不会过于花哨,但长安公主安排了之后,不少勋贵跟着也点了灯,在北市专门布置了一块空地,与民共赏,同为太后祈福。
萧晟煜走在前头,纪芙薇跟在后头,周围锦衣卫藏在人群中。
没有想到,今儿看灯的人确实不少,一路过去都是人。
纪芙薇看得是眼都要花了,这一排还有好些小摊贩,抓住了机会在卖东西。
有李顺在,她这走一路买一路,很快手里就得了个画着盛放茶花的糖人,她拿在手里,也不吃,就这么高高兴兴地看着,一双眼睛里映着灯火与人潮。
“想要泥人?”萧晟煜站在她旁边,有意落在外侧护着她。
纪芙薇已经盯着捏人的看了好一会儿了,连手上喜欢得不行的糖人都顾不上。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
她用气音很小声地,又有点小心翼翼地说着,不知道是怕被人听见笑话还是如何。
萧晟煜勾了勾唇角,看着人潮涌动,拥挤得愈发厉害,连身边太监、宫女和护卫都不得不缩紧了几分圈子,轻轻地将她往身边带了带。
“那就捏一个?”他问她。
“嗯嗯。”她点头。
“老爷、夫人,想要什么?”
捏人的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家,大略是看着纪芙薇做的是妇人打扮,就误会了。
他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萧晟煜下意识地看向纪芙薇,却只能看见小姑娘发红的耳朵和染上了绯色的纤细脖颈,她微低着头,一点不敢上扬或是转头。
他这才恍然她已经是嫁过人的能梳妇人髻的小姑娘了,却不知为何他前儿总没有想到这点。
可转念一想,算年纪,到底还是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萧晟煜便好似安心了几分,对小辈他合该照顾些的。
纪芙薇没敢抬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点了点放在桌子上做范例的泥人猴子,轻声道:“就、就这个大圣可以吗?”
桌上做的是参照无支祁打扮的,凶性更强悍些,但纪芙薇也顾不上害怕或如何,指了个就算了事。
匠人老人家手上已经麻利地忙起来,纪芙薇自然不会阻拦。
一时,两个人皆无话。
颇有些安静过头,周围的喧嚣便更为分明了。
直到远处传来了声儿——
纪芙薇一愣,余光只瞥见原还好好的路上突然打两边窄巷汇入了许多人,正普通走着的人里突然就有拔出了刀往这里冲的,甚至有的还自人群中跃了起来,对挡路的人就是一刀下去,鲜血飞溅,另一边原本藏起来的锦衣卫突然就和人打了起来。
隔了也就三四十丈的距离,纪芙薇心头一跳,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捂住了眼睛。
周围哭嚎惨叫的声音更分明了,她浑身僵硬,竟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手脚软得厉害,被他带进了怀里牵绊着往前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发抖。
半天时间,纪芙薇都说不出一字,她被拉着,一点看不到身后的响动,只知道除了护驾在他身边的人手,好像很多人、更多人冲进了战场。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天上的、地上的、原走着的、马车里出来的……还有从二楼三楼甚至瓦楞上跳下来的。
她只能感觉到大量的人手向喧嚣发生之地冲去,但纪芙薇一点都不敢去想象。
她怕自己一回忆,就彻底软瘫在了地上,没力气跑动了。
“无事的,不怕。”萧晟煜回头,与她微笑。
他们被堵在了路上,宫人努力给他们争取了一块地方。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像是想要给她以力量与鼓励,就像之前几次一样。
纪芙薇能看到在萧晟煜的眼睛里除了有她,还有远远的背后打斗的场面,但他神色是如此平静,仿佛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心跳得太快了,像是哒哒的马蹄声落在耳畔,又仿佛是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陛、老爷,”李顺脸上有几分焦灼,“得躲开刺客,就算是锦衣卫能挡住,如今人群挤着,无法动弹,到时候必出意外啊……”
“这刺客怎会如此张狂,锦衣卫都在做什么……如此危险……”
耳边依然是李顺艰难又藏着不安的声音。
人群推挤着,还听得不少的哭声,愈发尖锐,像是一根刺,扎进脑海里。
只是他们的位置不太巧,刚好是路中间,连往两边铺子里避一避的可能都没有,但有些打斗的人就是从楼上飞下来的,好像谁都摸不准究竟是哪边和哪边的人。
注视着他,纪芙薇怔怔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不要慌。”萧晟煜并没有周围人的紧张慌乱,不如说他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惶恐不安的情绪,不像是纪芙薇,一下便陷入了六神无主的境地,连李顺这种很厉害的大太监都急得一头汗、浑身狼狈,他却依然如此平静。
明明——
明明他们都察觉了,那应该是冲着他们,或者说冲着微服的皇帝而来的刺客们正在赶来。
只是这几十丈却好像是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萧晟煜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人群,带着她往前,甚至周围仅剩的三五护卫和余下没有被冲散的三个宫婢都做不到这点。
杀手就在百米之外,向这里冲过来。
萧晟煜不慌不忙,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察觉她的目光,他低垂了眉眼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安抚的怡然笑容。
有几分慈悲,又衬得些许冷漠,只有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格外分明。
“我们去茶楼。”
他目标很明确,她却无知无觉。
纪芙薇呆住了,怔怔愣愣又浑身发软,只能被动地被他拉着往前。
周围的推攘似乎不再存在,只有他是如此分明。
他好像带着她走在世界的中心。
不对。
周围暗波汹涌,人潮流动,那是因为他在这里,随着他在这里。
他是她眼里的全部。
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作者有话要说:无支祁:传说中淮水的水神,大禹治水时带领应龙(庚辰)镇压了它。孙悟空的形象一开始并非如今看到的这般,流传下来的过程中有过多次修改和融合,其中一个原型就是无支祁。
一丈:大概333米。
够一万啦,请看在小肥章的份上原谅我呜呜
22号的更新还是在晚上九点哈。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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