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皇宫的马车,检查得非常严格。

    往日里,没有召见,外头人是别想出入皇宫,更不用说传递消息了。

    若是以前,兴许还有空子可以钻,但如今后宫基本都在几个太后控制下,尤其以执掌凤印的东太后谭氏为首,她把控了皇宫内院多年。

    而与此同时,像是前面几代皇帝,哪怕是当今的父亲肃宗,到了晚年也经常去行宫玩耍休息,避暑过冬都是常有的,行宫虽然严格,但和皇宫的规矩依然是不一样的,相比来说自由很多。

    像当今皇帝的长兄厉宗,那是有名的“行宫皇帝”,根本不上朝,也不爱留在紫禁城里,早年刚登基的时候,可能是才感受到了皇帝之威严与权势,还有那么几分兴致,过了一两年,那就已经失去了兴趣,转而专心于他素来喜好的美人与享乐了。

    不过当今皇帝不同。

    萧晟煜并不喜好享乐,也不会耽溺于物质,反而各方面的欲望都相对很低,是个意外的很“规矩”的皇帝,也是能带着大燕走向更好的方向的皇帝。

    可以说,他一人将眼见着要坠落的大燕王朝,重新撑了起来,托举着继续往更高远的天空飞去。

    纪芙薇此时却没有想那么多,此时她很紧张,比如说,这种不安和慌忙的情绪已经持续了有几日了。

    今天是她进宫的日子。

    萧晟煜等她整理好后,就安排了进宫的流程,有皇帝的话在,她无须操心其他的。

    身边婢女们都是皇宫里出来的,各个其实都身份不低,能进乾清宫伺候的就没有愚蠢的家伙,她们尽力安慰着纪芙薇,但没有办法,有些紧张的情绪就是始终盘桓在她的心底。

    纪芙薇也不知道她在不安什么。

    “纪姑娘,可要吃些东西?”

    “不用。”

    纪芙薇摇摇头,出行之前勉强吃了几块糕点,本来她们需要担心的是主子吃太多,进了皇宫不好解决个人问题,结果因为紧张的情绪,纪芙薇压根就吃不下去。

    好不容易勉强撑了两块芙蓉糕,还想继续吃,她就已经忍不住犯恶心,想要吐出来了。

    虽然脑子知道该吃,但实在是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纪芙薇穿了身不出错的苕荣色织锦曲水纹百褶长裙,上身是彤管色圆领窄绣褙子,上面绣着白玉色的山茶花纹,茶花开得正旺盛,瞧着既不出格,又有年轻姑娘独有的那种娇媚。一套珠玉头面并不格外华丽花哨,但细看去依然是精致名贵的。

    她纤细如牛乳浸洗过的白玉手指搅在一起,不安写在了脸上,一双剔透漂亮好似猫儿似的眼睛微微流露出几分不安,柳叶儿般弯弯的眉毛有如青黛,眉头微微蹙着,美得好似入了画般,叫人跟着心焦起来。

    “纪姑娘,陛下是叫您以侍奉太后为名进宫的,所以……”莲心姑姑再度提醒她,“哪怕您是住在了乾清宫里,也得经常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知道。”纪芙薇温声应了,声音软糯,透着股脆嫩,又好似缠在心上的丝线,别有一番缠绵可爱。

    “再与我讲讲宫里头的情况吧。”

    “是。”

    其实让众人看,纪芙薇这等“身份”的,完全不需要害怕任何人,除了压在头上的孝道,大概满宫里没有一个能叫她受委屈的。

    只不过纪芙薇性子柔和,尤其不爱与人冲突,对长辈更是多有尊重,再加上她不想堕了萧晟煜的面子,让他为她操心、为她为难,所以才这般紧张又不安。

    “光凭纪姑娘的好颜色,宫里娘娘们都不会与她为难的。”

    天冬等人私底下讨论的时候,基本都是这么想的。

    如今陛下后宫虽然空置,妃嫔皇后一个没有,但皇宫里不是没有人住的,尤其自肃宗皇帝后没有殉葬的妃嫔,那些太妃们凡是有生育功劳的,大都没有被送去家庙,基本都得了恩典留在了皇宫里养老。

    打头的自然是两位太后。

    一位是当今的生母,肃宗的皇后谭氏,当年肃宗之母仁德太后为肃宗皇帝选的儿媳妇。

    谭太后私底下称为东太后,当然明面上大家都是称谭太后,或是按着她的封号,“孝懿恭和圣睿太后”称呼。

    她如今住在慈宁宫里,与她同一个宫里住着的太妃有两位,一位就是同样非常有名的贵太妃高氏,一位也是很有名的宁太妃小林氏。

    贵太妃高氏便是当年肃宗颇为宠爱的高贵妃,高家为武将背景,其父为从品定国将军,一家行伍,非勋贵出身,但同样威望颇高。

    他家最有名的,便是当年平定边境狄人之乱有功,但其父兄不受军功,反而以此功劳相换,为已经入宫多年的高贵妃向当时的皇帝肃宗换取“不殉”之恩典。

    当然,最后的结果众人都知道,似乎是谭太后带着多位高位妃嫔,想办法免了所有肃宗妃嫔的殉葬——

    谭太后有肃宗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写的懿旨,虽然没有国印,但字迹是肃宗的,而肃宗当年也确实与大臣们说过不想妃嫔们活人殉葬陪祭他,待百年之后再葬亦可。

    不过当时肃宗同样也答应了高家的请求。

    故而,如今高家虽然瞧着位置不高,勋位只有从品,但实际上一直都相当有分量,只不过为了不“功高震主”,加上对高贵妃颇为“疼爱”,所以才始终没有往上升,显得不那么出众。

    只是在如今连延续百多年的一品的武国公府都被削了的情况下,高家依然握着实权,掌着边关虎符,可见高家还是很得帝心,并且确实有实力的。

    “贵太妃娘娘脾气很好,”莲心姑姑道,“年轻时候,太妃娘娘还很喜欢骑马、打马球,最是活泼不过,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寻常,才不那么活跃,不过相比其他娘娘,贵太妃娘娘依然还是喜欢活动,不乐意拘于一处。”

    “那我是不是……”纪芙薇迟疑地问,“碰上娘娘时,该表现得活泼些?”

    众人便都笑了,莲心姑姑忙道。

    “姑娘不必勉强,该如何自如何,太妃娘娘们虽有个人的性格喜好,但都是见过了大世面的人,不至于与一个小辈过不去的。”

    “噢。”纪芙薇点点头,很是乖巧。

    另一位太妃娘娘一样是分量不轻,肃宗之宁妃是小林氏,当年便是被林家大房族长一系送去皇宫,专门照顾先为大皇子、后为厉宗的皇嗣去的,厉宗是大林氏的亲子,实际上与这个小姨小林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亲近。

    小林氏的态度一直是比较模糊,并且也是在各种想法与势力中平衡自己的。

    “宁太妃娘娘素来不露自己的喜好,性子温和,喜欢中庸之道,凡事不占先,也不爱出头,面子上对林家并没有格外的关照,在林家大房和房之间也没有特别选择,一切以‘家宅宁和’为期待。”

    莲心姑姑倒也不藏着掖着,说得还算仔细,也好再一次安纪芙薇的心,哪怕她早打听了一些,现在依然很认真。

    实际上,以莲心姑姑的地位,除了她主子谭太后的事情,其他太妃娘娘的事情,都不是莲心姑姑不能说的。

    “不过外头依然觉得小林氏是林家大房所出,加上房不着调的事情颇多,所以即便是厉宗登基当年对房颇多关照,如今也依然瞧不出来什么,仍然认可的是大房这个族长一支。”

    纪芙薇点点头,认真地在脑海里勾勒这宫里头最厉害的人物的形象。

    除了肃宗后宫的,也就是当今陛下长辈、嫡母庶母们,余下多的便是厉宗后宫的妃嫔,这些虽然也叫做太妃,但实际论辈分,是圣上的嫡嫂子和庶嫂子们。

    厉宗的皇后是张氏,住在寿康宫,好分辨的名头上是西太后,正儿八经的称呼是“德和康佑圣显太后”。

    西太后是先帝肃宗与东太后一手挑选出来的儿媳妇,当年在数十位贵女之中,东太后看中了这位性子相对恭顺、最是知书识礼不过的,也得了林家这边的赞成,至少当时的宁妃小林氏是没有半点反对的。

    也就差不多那个时候,莲心姑姑在谭太后身边伺候,所以她很清楚这件事情。

    “当年选择的时候,圣睿太后娘娘让每一个贵女都上前回话了,还私底下单独问过话。”

    “都问了什么?”纪芙薇突然很好奇,这大概藏着这位太后娘娘挑选长儿媳的标准?

    “就是寻常那些,年岁几何,兄嫂何人,姊妹关系……这些其实一早就知道,不过是为了知道贵女们对家人的态度、回答水平,拉拉家常好放松一些。”

    后头的问答对话,莲心姑姑不欲多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能提的,毕竟这是宫里内外都知道的。

    “在问了读过什么书时,当年的张姑娘,兄长还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张贵女,是做了谁都没有的回答……”莲心姑姑面上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当时大家都惊讶了,连谭太后娘娘都没掩饰震惊,不过张太后娘娘一直都是这样‘实诚’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按着男子教养读书出来的,所以她回答的《春秋》《策论》和《燕律》,还说自己读了邸报和时政,并且在细问之后,都讲的头头是道,当时便有妃嫔玩笑,说张姑娘该是男儿身,去考状元郎的。”

    纪芙薇一愣,不消多说,她都知道张太后娘娘一定是个有成算的人,年轻时候就能读这些书,到了这个年纪,肯定是富有诗书才怀,懂大道理,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墨水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忐忑起来。

    她可是个还没脱离“文盲”境况的,就认识几个大字的人,同样的年纪,张太后已经能比科考的男子了,少说也是个秀才水准的,结果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当时大家都觉得张姑娘无意于皇宫,也不可能被选中。”莲心姑姑笑道,“可偏太后娘娘就看重了张姑娘的才华,恰好厉宗也对她有意,可不就最后成了大皇子妃、后来又成了皇后和西太后了。”

    几个婢女们也听得怔了,便是晓得一些,他们也远不及莲心姑姑这般,是经历过大事情的睿智老人,眼下不过是稍微知道一,便觉得是无比“神往”又“神奇”。

    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当时人的震惊,也明白那位开口玩笑的妃嫔的想法,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回答是没戏的,哪家会要个这种似乎是“充作男儿”养的、主意很大并且性子上有些刻板古板、像个“老学究”的女子作妻子或是儿媳呢……

    偏谭太后看中,当时她还是皇后,就这么选着了人。

    许是因为兄长是大理寺背景,西太后于律法等“枯燥”的条文非常熟悉,是能够耐得住性子去看那些东西,并且本身性格也偏近于此的人。

    纪芙薇听着就觉得没底。

    显然自己也不是这位西太后娘娘会喜欢的那个类型——

    她觉得。

    和西太后同住寿康宫的,也有几位,要注意的是个尹太后,当年的厉宗爱宠尹婕妤。

    厉宗是个多情又好色的皇帝,男女皆有喜好,不过更偏好性感丰腴、绝色貌美的女子,不算很好龙阳,又有炼丹信道之喜好。

    他宠爱的妃嫔不知凡几,至今还有被他临幸过但没有带回来的女人留在某些行宫中,但尹婕妤是众多人、众多竞争里,相对“不衰”的一位,也是有名的绝色,保养极好,一直都很在乎自己的容颜。

    纪芙薇暗暗记在心里,不确定莲心姑姑是不是在提醒她,她可能会不太喜欢年轻好看的姑娘。

    不过她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水平,若尹太妃娘娘真的看不惯她,她也只能避了开去,更仔细上心一些。

    “尹太妃娘娘有一女儿,正是厉宗亲封且当年口谕,特准留京的光化公主,如今正是14岁的年纪,花信年华,宫里头也有在为她相看,不过还没瞧准是打算哪家的。”

    如果厉宗活得久一点,那兴许这位光化公主就会是另一个长安公主,不过这也说不准,毕竟厉宗的宠爱是真的拿捏不住的。

    “另外便是,西太妃一直领着人,照顾着萧明阳皇子,这是唯一一位活着的厉宗皇嗣了,序齿五,是当今陛下的五侄子。”

    萧明阳之母并不起眼,只是个名分都没有得到的小妃嫔,生下了皇嗣之后没有多久,厉宗就没了,没几天太子哀宗也没了,张太后先没了丈夫、再没了儿子,最后这才接了这个小庶子养在身边。

    “但只有‘半嫡’……”莲心姑姑迟疑了一下,也许是想到了另一位半嫡的“汾阳王”,她很快地改了口,“或也称不上,只是太妃娘娘们与太后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没有改记入张太后娘娘的名下……”

    话虽如此,纪芙薇依然疑心是因为“半嫡”之事过于敏感,才让莲心姑姑不肯明言多说。

    纪芙薇只是记着在面见西太后娘娘时,要准备上给这位皇子的礼物,虽然这位皇子今年13岁,与纪芙薇也就差3岁,但纪芙薇应该是与萧晟煜一个辈分算——她自己是这么期待的——那她就是这位皇子的长辈了,该准备见面礼的,即使不会碰面。

    “除此以外,其实还有哀宗的后妃们。”

    哀宗就是这位庶皇子的嫡长兄、西太后的亲子,当今陛下萧晟煜的庶侄子。

    他虽然死得又早又突然,风评极差,比他父亲厉宗也不差什么了,但他也有许多的妃嫔,且他一直努力地、卖力地想要生儿子,而不得。

    哀宗之妻为李氏,本来也该住在皇宫里,宫殿是宁寿宫。

    不过她去年去了栖霞山,说是在武安寺修行,吃斋念佛,甚至偶尔还会与陛下一道论佛法——

    宫里信佛的妃嫔不多,这位是其中之一。

    “李皇后如今还未回宫,说是为了在佛前为太后娘娘准备寿礼,已经苦修多日……不过听说已经在准备回程的路上了,赶在太后娘娘大寿之前,她是必定会回来的。”

    李皇后的娘家背景也不差,父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人也相对年轻些,不过皇帝丈夫死了,她自然也高调不起来,不会弄那些活泼的,只是她年纪确实还年轻,在宫里是惹人叹息、可怜的小辈。

    李皇后没有嫡子,但有庶子女。

    其中,13岁的清湘公主之母王淑妃还住在宁寿宫里,另外生下哀宗遗腹子的孔美人也在。

    “其他没有生育的妃嫔,便早在当年都被送去太庙了。”

    纪芙薇努力地记住这些,不过也并不困难,毕竟她功课准备了有一段时间,只是想要让自己更了解些,顺便安安心。

    也就话落的功夫,他们的检查已经过了,马车过了宫门,这就下去准备步行入宫了。

    “纪姑娘,”李顺早带人和御撵候在了这里,“这是陛下早为您准备好的,请您上座。”

    纪芙薇一愣,原打算辛苦长长一段,但既然有了车架,她确实也松了口气。

    “有劳。”

    她上了车辇,其他人跟在旁边走路。

    宫女们早习惯了这些,除了心里感慨一句陛下之上心,这就都准备好了。

    宫里不比外头,他们哪怕心里腹诽,面上也是分毫不露。

    “是去哪儿?”

    “慈宁宫。”

    李顺一兜手,客气跟着:

    “不好让太后娘娘久等,不过陛下下了小朝会,自也会与太后娘娘请安的。”

    纪芙薇默默地松了口气。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可能性。

    不过萧晟煜会来,她心里还是稍微放松了几分,更升起了些期待。

    也许是因为陛下的后宫空置,皇宫比想象中的还要清冷,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凡是见了一行人要过来,来往宫人都已经跪在了地上。

    不知道御撵上坐着的主子是谁,也不敢抬头,仔细打眼去瞧,但光是见着了那明黄色的规制,就不敢多吭声什么了。

    “好安静啊……”

    纪芙薇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

    原该是高兴自己如愿以偿,但不知道为什么,瞧着这份寂静,她便忍不住心慌起来。

    不安的情绪愈发加重,方才缓和下来的心情重新紧张起来。

    她抿了抿唇,一双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剔透又不那么浓黑的漂亮的眼睛里不由多了几分水色。

    “要是恩人在就好了。”

    她咬住了下唇,反应过来口脂不能花了没了,她又忙松了口,垂下了眼眸,连看一眼皇宫纷繁绮丽的景色的心情都没有了。

    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心中无所不能的人居然真的出现在了视野里。

    纪芙薇慌忙地走出车架,不等人扶就想过去,这已经称得上是失礼,结果还没有走出两步,她不知怎的,似乎是让什么绊了一跤,在摔在地上之前,萧晟煜已经快人一步地扶住了她。

    耳畔一声叹息,随后又是他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芙薇,不用行大礼的。”

    纪芙薇一下从头红到了脖子根,涩得不敢抬头。

    她只能僵硬地从他怀里起来,并且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摔实了,妆发似乎也没有花。

    萧晟煜是等她站稳了有一会,在放开了触着她的手臂。

    “太紧张了?”

    “有一点。”她声若蚊呐。

    “不怕。”萧晟煜依然如常,有那么几分隐约的笑意,但等她抬头看去时,又不得窥见那分乐了。

    “与朕一道进去,可好?”他问。

    “我……”纪芙薇原是想点头的,又想起这里是皇宫,规矩多事情多,她又不敢答应了。

    “您是陛下,我……我只是……这不太好。”

    “你是进宫来侍奉太后的,”萧晟煜温声提醒她,“朕是太后的亲子,亦是小辈。”

    “所以,我们是同辈?”纪芙薇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问清楚这一点。

    萧晟煜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否认,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与三十多岁的人怎么是一道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否认的词吞吐在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看着她明媚透亮的眼睛,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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