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的时候,纪芙薇往窗户外瞥了一眼。
那朵方才让她想起搅搅糖和绕线棉花球糖的云朵,居然还停在慈宁宫不远处头顶的上空。
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澄澈明净。
一朵软乎乎的云就在眼前上空,安安静静地不知道停留了多久的时间。
风未起,云未散。
纪芙薇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去迎一迎你宁太妃娘娘。”
“是。”
纪芙薇乖巧应声,谭太后自也是好意。
虽然都是住在这儿的太妃娘娘,但显然无论是性格、亲疏还是身份本身,都有所不同。
高太妃娘娘是能够自个儿一个笑眯眯地过来聊天玩笑的人,不论如何来都能在谭太后这得几分笑颜,互相之间显然是非常熟悉与亲近。
方才,高太妃娘娘不过给了个信儿,不用人通传,自个儿就能走进来。
和谭太后娘娘说话时,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顾忌,虽然是一后一妃,其中一个还是可能曾经会威胁到皇后的贵妃,但两人关系瞧着还是亲密的,年轻时候的事情说得,玩笑的事情也说得,还能调侃太后一。
虽然没有子嗣,但高太妃一个人过得轻松自在,是宫里独一个的活法。
外头人可能有一些揣测,但在纪芙薇看来,高太妃与谭太后的关系确实是很亲密的,两边玩笑说话都很放松。
不知道缘由,但显然比起针锋相对的关系,这种和谐和友善的氛围绝对能让人松一口气。
这宫里辈分和地位最高大的人都如此了,想来下面的情况也不至于太难堪。
这样想着,她便看到了另一位住在西侧殿的宁太妃林氏。
小林氏是个模样生得温婉的人,穿着一身芍药暗纹的蚕丝衣衫,和谭太后追求的舒适棉织品、高太妃喜欢的顺滑亮绸缎不同,小林氏大概是介乎在两者之间的。
她身上装饰并不多,腕节上一对黄玉手镯,头面也是黄宝石的,用的是珍珠作配,显眼的是头上簪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花。
不是那种怒放到巴掌大的重瓣繁花,是一朵既精巧漂亮又不显得过于张扬的粉白色芍药。
别在了她半青丝半白发的鬓发之间,倒显得她气色好了不少。
纪芙薇观察了一下,也没有能够判断她的身体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她说话声音并不响,反而有几分温柔,慢条斯理的,一字一顿倒是很清晰,像是个性子温吞的人。
但真的要说一个能养出当皇帝的庶长子的宁妃、林太妃的人是个愚钝或是温软的,纪芙薇也不敢相信。
毕竟,肃宗也好,厉宗也好,后宫里的妃嫔都不少,尤其是高位妃嫔,都是“厮杀”出来的,不可能真的一点成算没有。
“你便是纪姑娘吧,”小林氏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可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瞧着就叫人喜欢。”
和高太妃热乎乎的手不同,林太妃的手指更纤细一些,指尖有几分冰凉,但手心也是热的。
握上去之后,纪芙薇才觉得,林太妃娘娘的身体大略不是很好,是偏瘦的,而且和她一样指尖发冷。
纪芙薇是经过了调养,才慢慢地让自己手脚不会总那么冰冷,好像永远沁在化不去的坚冰之中。
不过现在进了秋天,再过没多久到了冬日,只怕才养好的那一点气血让严冬的冷风一吹,估计就不剩下什么了。
凭着这段时间天天喝药、养生学来的一点外行本事,纪芙薇这才揣测林太妃的身体可能没有看起来这么好。
只是瞧着面上模样,她一点儿也看不出不对劲来,林太妃又是如何的成算,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姑娘就把她的底儿给看个光了呢?
“进宫里,可有什么不便的?”林太妃拉着她的手进屋,笑呵呵地问着,“千万不用害羞,脸皮厚些也没什么,虽说是进宫来侍奉谭姐姐,却不必那般拘谨,谭姐姐最是宽厚不过,有什么不便的提了就是。”
纪芙薇连忙表示没有,又说太后娘娘待她很好如何如何。
林太妃点点头,瞧着是赞成的脸色。
纪芙薇也不知道自己回答得是好还是不好,她是真的与她话家常,还是想要试探什么。
“咱们慈宁宫里,少了些年轻气儿,难得来个小姑娘,可得留住人多说说话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谭太后见人来了,笑着接过了话茬,“我一个老人家了,总不能拘着人非得留在自己身边不是?”
“这是孩子与你尽孝呢,瞧你说的。”林太妃回了一句,坐到位置上,先端了热茶喝了一口。
“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谭太后倒是真没给个准话,也叫林氏的试探大略有了个结果。
林太妃是聪明人,问到了想知道的,也就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儿坐着。
高太妃这时候就在旁边笑呵呵地吃着点心,还反客为主地招呼纪芙薇吃东西,纪芙薇是真的没听出来两位娘娘一来去交流了什么,高太妃让她吃点东西她就真的实诚地吃了,惹得太妃娘娘笑得更开心了些。
“还没见你送了什么礼来呢。”高太妃道,“要是不行的礼物,我替芙薇先与你分辨分辨。”
“有贵姐姐在,我哪里敢怠慢?”林太妃拧眉,佯装不满来,又招招手叫人送了东西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说好了的,林太妃也送了一套头面,是翡翠的,玉质很好,水头极漂亮,并不逊色高太妃送的金饰。
不过金饰胜在华丽和工匠手艺,而翡翠则是纯靠的这玉石的稀罕本身。
“哟,还有什么呢?”高太妃还送了个金手镯,那价值同样很高,原与头面不是一套的,翡翠的那套于是就缺了个镯子。
不过宁太妃没再送翡翠手镯,这方面是谭太后的收藏之物最好最多,还轮不到她小林氏送,而是另备了一个盒子。
打开来一瞧,竟是一对牡丹花纹的大圆肚窄口花瓶。
谭太后不过瞥了一眼,面上就多了几分笑。
“可算是送出去了。”高太妃也笑了,“怕是你惦念了许久吧?”
“尽胡来。”林太妃摇了摇头,倒也并不生气。
这是厉宗为政时期,送给身为他的小姨和庶母妃的小林氏的御赐之物,是给太妃娘娘的东西。
本身厉宗是个不太讲究的,当时估计也没怎么用心,随意便挑拣了几样着人送来。
但宁太妃林氏最是规矩不过,守着条文保全自身,这样过了一辈子,哪会让自己成了太妃之后再落了差错。
一如她那身芍药暗纹的衣裙一般。
牡丹是她不会用的东西,这颜色艳丽的花瓶原该献给东太后谭氏,但厉宗给她送了过来。
小林氏自觉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当了太妃,再加上种种原因,譬如时局不太好,宫里情况紧张等等,这对花瓶便一直“拖耗”在了她手里。
眼下,借着这个机会送出来,也算了了一桩憋在心里多年的事情。
纪芙薇这边没有这等子讲究,说来她还是清白身的姑娘,与陛下虽有牵扯,但到底还没入后宫,为妃为后的,这便没有那等子规定,更没有牡丹芍药的忌讳。
再者,她虽然也有个寡妇名头在身,但实际上已经属于从亡夫家里“放出”,不说归宁,也是清白自由身的,自能够继续嫁娶,再加上她年纪也小,还没有十岁,将将十六的年纪,用这等艳丽明媚的花瓶做装饰一点儿问题没有。
“谢娘娘赏赐。”
纪芙薇得了首肯,才收下东西,再次谢过了太妃娘娘。
在慈宁宫呆了数日,纪芙薇日子过得极为轻松,一点不像是最开始担心的那般。
太后娘娘是很好说话的人,对她也没有什么要求,甚至她也很少提起皇帝,虽然偶尔会提起一些自己的担忧与关切,但基本上都是默默地消化。
纪芙薇便跟在后头,也按捺住了那份担忧和思念。
明明是一样在皇宫里,她却深刻地感觉到,即使是宫殿与宫殿之间,也是隔着很长的距离。
哪怕是邻近的东太后的慈宁宫和西太后的寿康宫,平时也不怎么串殿,就连西太后领着光化公主来给谭太后娘娘请安,也都是卡着时间,并不会多留。
一样样的,最是客气不过,又最是守规矩不过。
但说是不关心或是人情冷漠,倒也没有。
就纪芙薇观察的,至少在谭太后面前,太妃娘娘们之间人人都很是和睦,即使是有矛盾,那也就是打趣两句,很快便能够化解。
说来也是有些无趣的,但就是这样的生活,宫里的娘娘们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就连她们看她,都有一种看稀奇的感觉。
纪芙薇能察觉有些娘娘对她有种奇妙的“新鲜感”,但并不刺目,也不冒犯,连好奇都控制在很礼貌的范围之内。
纪芙薇坐在窗前,瞧着外头的云,白云慢慢地飘远,却好似也将她的心带了去。
她总免不了挂念她的恩人,却不知萧晟煜此时正对着他一手雕刻的佛像发呆许久。
为人修者,又是皇帝念佛,萧晟煜免不了多想几分,早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曾幻想过自己顺利开悟以至于功德圆满的模样。
他也有成佛之心,便是做不成释迦牟尼,当个大燕的觉者皇帝,似乎也不错。
在这样的心情和意气抱负之下,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够了自己成佛的模样,也就是最早的属于他自己的“如来像”。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是愈发觉得自己修行不够,也能理解慧智大师说他的“红尘劫难”与“尘缘未了”,但这年轻时候亲手雕刻出来,费了数个日月的心血,却最是让他割舍不得。
这些年来,即使是坐着这皇帝的宝座,他也常常会与这佛像进行“沟通”。
这是他想象中自己已经修行到至高境界的开悟模样,这是他认为的有大智慧和济世度人的功德的形象。
萧晟煜将其放在自己书房的案桌上,正对着自己的座位,每每抬头就能瞧见,以此激励自己,勉励多年。
如今,他却破天荒拿了起来,果真是心有疑惑,不至于郁结在身,也知道如何化解,甚至正在这个方向努力。
但他的身心,似乎都不如他的理智来得坚定和决然。
他心里不愿意那么做,但脑海中却仍想着再努力一下。
“陛下?”御前大总管张忠过来唤了一声,面露忧色,“今日可要去太后娘娘那儿请安?”
“……”萧晟煜复又沉默了。
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亲手雕刻、亲自维护、仔细照料着佛像,指腹拂过佛像的面颊,那般整肃又带着几分慈和,垂眸拈花,唇角含笑。
这是他亲自剖光打蜡的佛像,一纹一理,皆是他深谙于心,连这神态,也是他深深地记在心中的。
他面上是极其平静的神态,仿佛这般就能压下他心中微微荡漾起伏的情绪。
那是他的形象、他的佛。
最后,萧晟煜重新将佛像摆了回去,仔细地放在了自己的案几上,原是斜对着,如今是正对着——
正对着他自己。
“该去的。”萧晟煜说,“正好也能叫母后知道这寿诞的安排,没几日宫里便要愈发热闹起来了。”
“是。”
张忠应声退下,这就去安排了。
皇帝过来的信儿传来,纪芙薇就已经穿戴整齐,谭太后特地叫菡萏请了她过去,说是要她侍奉,其实是给她个见皇帝的机会。
虽然嘴上没说,但谭太后这般聪明的人,一样样的皆是看在眼底。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相处久了,自然便带上了几分怜惜。
谁能不喜欢这可爱的猫儿一般的小姑娘呢?
谭太后自认心硬而冷,面对纪芙薇,也不由软了几分,唇角的笑也多了些。
太后太妃娘娘们闲来无事,惯爱与她打扮。
就这几天,纪芙薇的柜子里不知道多了多少衣服,妆奁匣子里头是成套的珍稀头面,还有许多布料,多到来不及做衣裳,只能放到了库房里去。
纪芙薇给谭太后缝了个抹额,这是她早打算好的寿礼,再有她得了新布料,打算给娘娘做身衣服搭配,样儿已经打好了,目前大略出了个框架,再忙几日就该差不多了。
至于上头能不能有好看的绣样,慈宁宫这儿不叫她多费眼睛,她估计只能绣个简单的花样,不过谭太后不会介意,加上她是太后,太复杂的华丽的花样也不好用,倒是给了她钻空子的机会。
只是纪芙薇自己不想马虎应付,娘娘待她好,她心里知道,自然会更仔细地侍奉照顾,哪里会想着打折扣省功夫。
便是晚上点着油灯熬,她也一定要做好了东西。
萧晟煜来的时候,就觉得数日不见的小姑娘,居然又已经变了个模样,还是那般的可爱,只是多了几分精致与贵气,到底还是娘娘们会养。纪芙薇穿了身石榴红色的长裙,裙摆上是一大片的粉橙色重瓣山茶花,绿叶红花,开得尤其漂亮,走过来时候裙摆上的花儿似乎要飞起来一般,正是艳丽又美丽的时候。
她戴着一套紫宝石的头面,耳环坠着的是水滴状的宝石,行走间微微晃,紫色的宝石闪烁着迷媚又瑰丽的光泽。
一双漂亮的猫儿一如既往,小扇子般的睫毛扑闪着,眼尾点着钻石的花钿,亮晶晶的,与那双明澈的眼睛交相辉映。
瞧着最是金尊玉贵、骄矜可人。
“陛下。”纪芙薇脸上绽放开的笑容比百花还要娇艳。
“嗯。”萧晟煜点点头,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落在一旁,却生生叫那宝石的光泽晃花了眼睛。
又也许不是,只是笑容过于明媚,才叫他如此恍惚,心神不宁。
“皇帝来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母子一番客套,纪芙薇乖巧地立在太后身旁,搀扶着她的手。
入座以后,萧晟煜一抬手,叫人把东西送了来。
“新开了几盆墨菊,儿臣叫人全送了过来,也让母后一并开心开心。”
“既如此,也给岑娘送一盆去吧。”谭太后也就瞧了一眼,统共三盆墨菊,又有六盆样式不同的各色菊花,另还有十余株的秋海棠,不过都放在了外头,也就稀罕的墨菊叫人抬进来看了一眼。
“都由母后做主。”
萧晟煜并无异议,面上一抹淡笑。
纪芙薇在一边儿瞧着,只觉得陛下又好看了一些。
雪胎梅骨,清风朗月。
飘飘乎若神仙风姿,当真有如仙人下凡,常人难与匹敌,更是不堪作比。
说不上来旁的什么,只是似乎周身气度愈发不凡,更多了几分叫人形容不上来的仙气,仿佛就他一个是逆着生长的。
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成日偷偷喝露水吃仙草,住的也不是乾清宫,而是那传说中的梧桐树,这才叫他生得这般出尘,愈发俊美卓然了。
想着,纪芙薇唇角便多了一抹笑容。
正对上了萧晟煜的视线,两人同时一顿,纪芙薇不好意思地藏了偷笑,萧晟煜却是一顿之后,含蓄地收回了目光。
见此,谭太后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了,手指轻轻地在膝头敲了敲,却什么也没有表露。
皇帝的态度多变,这是她有心里准备的。
但眼下这发展,却好似超出了她的预料。
但即使她隐约猜到了几分皇帝的顾忌,她虽身为皇帝的生母,却开不了这个口开解。
不如说,这个坎,她还指着别人替她与皇帝互相疏通几分呢。
眼瞧着好不容易来了个有希望的姑娘,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虽说这有几分为难了芙薇,但她到底还是更操心自己的儿子些。
想到这里,谭太后便又想要叹气了。
她一生做过许多正确的事情,却唯独与自己的孩子闹成了这般。
“既如此,那儿臣回去了。”萧晟煜提了告辞,瞧了纪芙薇一眼,确定她在慈宁宫过得不错,这才肯定地拒绝了一并用膳的提议,“如今朝中事情居多,尤其先前洪家造反一事要出最后的结果,秋后问斩……”
当下,纪芙薇和谭太后都不好多说了。
“是正事要紧。”谭太后点点头,却又转口道,“却也该粗疏有度,松弛得宜,一味紧绷只是耗了自己的身体。”
“儿臣受教。”萧晟煜回答得极其客气。
待人走了,目送皇帝离开,纪芙薇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不过她回神的速度还算快,在谭太后这儿的生活很好,虽然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另外便是她还记挂着给娘娘做的衣服,凡是她能做好的事情,她自然会尽力去做。
“好孩子,那我们自己用。”谭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她一道用膳。
太后娘娘这里的伙食是宫里最好的,甚至比皇帝的还要优渥几分,这是萧晟煜给生母的礼遇,也毕竟是经历了四朝的太后了。
等忙着继续缝制衣服,纪芙薇便很快地将其他事情抛掷于脑后。
至于皇帝的纠结,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不如说她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
兔缺乌沉,时光飞逝。
转眼近一个月将将过去,分封到各地的亲王郡王等皆携家小回到燕京,为一国之母的太后娘娘谭氏贺寿。
燕京城里热闹了起来,大小风波也愈渐增多。
大小皇亲国戚皆进宫来,先和谭太后请过了安,见过了人,随后才算礼节完毕,继续在京城里走,直到寿诞以后再等做安排。
纪芙薇也就跟着,见过了不少萧家的亲眷,其中也包括了萧纯佳郡主的父母兰阳王夫妇。
只是这段时间里,萧晟煜似乎事情颇多,请安归请安,但一次都没有在慈宁宫久留。
待纪芙薇收了绣纹的最后一针,她才听到慈宁宫宫人的小声议论,原来萧晟煜与谭太后两人本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不过先前皇帝多少会留着用膳,一个月里至少会做一次样子,但多了也是没有的。
纪芙薇忙着亲自给衣服熨烫熏香,也就没有多想,只当这是宫里常态。
“这不对劲,”谭太后微眯了眼睛,“皇帝怎会这般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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