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芙薇一直以为这姑侄两个公主形影不离,是因为情况也差不多,在宫里头互相作伴,才显得如此感情紧密。

    早先始终没有预料到里面的内情,没想到其中分别这样大。

    这样一来,事情倒让人十分唏嘘了。

    纪芙薇没怎么见过李皇后,但多的是嫡母对庶子女不感兴趣甚至颇为厌恶的,李皇后若是铁了心不管,那清湘公主的处境确实也很叫人为难。

    偏她生母王淑妃地位也不高,因为哀宗辈分的原因,她们在宫里头都是不太能吭声的人物。

    “竟然是如此……”纪芙薇面露犹疑。

    “不过清湘年纪稍微小一些,宫里也不会让她这么早就出嫁的。”萧晟煜表示,“至少不会是两个公主一起。”

    “我知道了。”纪芙薇点点头。

    看来萧晟煜也是无法肯定,在说到正经事情的时候,他脸上的醉意并不多,想来也是没有之前那么紧绷的心情了。

    “时候不早了,进去吧。”萧晟煜站起了身,没有再继续话题下去。

    “好。”纪芙薇也心知时候不早,吃完了东西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是该睡觉了。

    隔日清早,慈宁宫的谭太后一如既往,虽然昨天是她大寿,她也确实辛苦了一番,但实际上她的作息并没有打乱,不如说到了时候便再睡不着了。

    “怎么这般样子?”谭太后问菡萏。

    “娘娘,昨天……”

    没有多犹豫,菡萏便把事情说了。

    纪芙薇和萧晟煜昨晚上一道回来还一起用了夜宵的事情就发生在慈宁宫,并不是什么稀罕瞒着的事情。

    “噢,原是这样。”谭太后叫人伺候着更衣,但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

    和周围人的不安与操心不同,她态度反而轻松了些,皇帝的心情不好是好事,并且也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其他人家的儿子不值当她那么费心,但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能由她多操心。

    大概是报应她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叫他孤苦过了七八年时间,当时没有能够及时地照养到,以至于到了现在她还得补上曾经的缺的那份,甚至还要绞尽脑汁去弥补和修复那些裂痕。

    皇帝的情绪有异,多少说明白天的试探有用。

    这不过是她的头一计。

    但谭太后本身也很担心分寸的问题,她既希望他在意,又不希望他在意过头或是反应过度。

    按着她对皇帝的了解,最糟糕的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有两种。

    一种是皇帝对纪芙薇确实没有其他的心思,最多是对小辈的怜爱,没有半点男女私情,这样一来他对小姑娘认识了其他人家的同龄同辈的儿子应该是一种审视的但相对乐见的态度。

    一种是皇帝对纪芙薇一直藏着别样的心思,他早被小姑娘打动了,只是出于各种原因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对成佛的信念太强,在这件事情上,对感情的态度是被动的,他反而想要顺水推舟撮合,一旦纪芙薇改嫁,他便会想法子彻底止息那些念头——

    不过若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她谭氏、皇帝的生母,也不会允许她的亲儿子再有反悔的机会了,这是他自己作践的,决不允许等芙薇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了之后再想说什么夺回来。

    那是她不能接受的也不会允许皇帝犯下的“错误”,自然这也是对芙薇的不尊重甚至是侮辱。

    “看来是第二种……”谭太后微微眯了眯眼睛,皇帝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底线高,放不开,另外便是还惦念着他的佛。

    若是厉宗那等色胚浑人,不论是喜欢不喜欢、有多喜欢,只要是好看的女人,稍微起了点心思,就能不管不顾地直接纳进后宫,见一个娶一个,也不管那些其他的后果。

    谭太后不希望自己的亲儿子是这样“放肆”的人,也不允许他做更多的侮辱人的事情,哪怕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当然,她已经一把年纪,如果皇帝非得拼着和她对着干,她一个太后也奈何不了皇帝,但至少她还活着的时候,他不能做这等孽事。

    “娘娘?”菡萏迷惑,“什么第二种?”

    “就是觉得现在情况正好,”谭太后说着,挥了挥手,其他人便都有序地退下去了,“皇帝在意,但又不至于到断情绝爱的地步,而且想来现在他应该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菡萏沉默了一会,试探地问:

    “那陛下和太妃娘娘们那边……”

    “哦,高氏和林氏也辛苦了,”她笑道,“不愧是一块儿的姐妹,真的是个个聪明,我才透了点信儿,她们便做得那样好,总不好亏了她们去,只是若是她们家的小辈真的与芙薇无缘,那也不好勉强。”

    “正是如此。”菡萏赞成地点点头,她私心里还是觉得纪芙薇应该是皇帝的人,不说旁的,就凭她能让皇帝动心,这样的女子就不该落到民间去,天生就该进宫的料子。

    至于子嗣不子嗣的,她现在是不敢提了。

    她虽然觉得还是要个皇嗣血脉为好,但既然作为婆婆的太后娘娘似乎对此都没有要求了,她一个当婢女的,还是不要多嘴得好。

    谭太后坐在那里,护甲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面上是一抹沉思。

    “你把他们昨晚的相处,再与我仔细地说一说。”

    菡萏于是照办。

    虽然私下的对话因为涉及到皇帝不能外传,但当时进屋时候两个人的神色表情,远远地看着时候能瞥见的说话口型,稍微还是能探听一二的。

    毕竟是宫里呆了多年的人,自有自己的本事和生存之道,更何况是当太后的问皇帝的私事,也不涉及朝堂。

    一股脑地又复述了一遍,谭太后听完,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双凤眸尤其显得凌厉与深邃。

    “哀家怎么听着……”她眉头一皱,终于发现了另一点不对,“芙薇对陛下虽然依恋和喜欢,但这份喜欢也不似男女之情呢?”

    “入宫时候纪姑娘不是与您说过些‘童言童语’吗?”菡萏小声地提醒,“莲心之前汇报的时候也提了,纪姑娘像是开窍了,又似乎没有,并不似一般女子爱慕那男子,甚至叫人觉得那感情里有几分濡慕之情。”

    “是啊,哀家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也没有落定主意。”

    确实,那试探主要试的是皇帝,发现皇帝确实吃味的是一件好事,但是同时也试探出纪芙薇也是个不开窍的,而且是比皇帝还要不开窍的那种程度,甚至根本意识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钦慕、喜欢和爱意。

    她的喜欢过于稚嫩,其中也混杂了太多譬如亲情和崇拜的元素。

    “这样不太好。”谭太后摇了摇头,“过几天找芙薇过来吧。”

    “是,您是打算……?”菡萏略显迟疑。

    “哀家得与她谈谈,若是报恩,其实是不差什么的,至少哀家不觉得应该叫一个小姑娘把一辈子搭在皇宫里,而且既然开始读书了,也就该开始明理了,若是糊里糊涂一辈子也就罢了,她既开蒙了,那就是以后总有开悟的时候,等悟了才发现自己一辈子被困在了皇宫里,再加上种种复杂的因素……”

    “哀家亲自和她谈吧。”谭太后摇了摇头,“第一步虽然是治了皇帝,但第二步也总该推一推芙薇的。”

    “奴婢明白了。”菡萏低下了头,忍不住夸赞一句,“娘娘仁厚。”

    “好歹是尽心尽力照顾我的小姑娘,哀家不是那等狠心人。”谭太后摇了摇头,虽受了这句夸赞,但面上神色还是淡淡的,还有几分叹惋。

    在宫里这么多年,事情见得太多了一些,就算是叫宫里其他人来说,也多半对这个皇宫没有什么好感。

    且说当年喜欢厉宗而入宫或是爱慕权势而入宫的女子不知凡几,厉宗后院那么多女人,不乏真心相待的,有的甚至是撑着殉葬的风险,勇敢地入宫进来,到最后不一样是失望至极,落得一身狼狈吗?

    厉宗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但得益于不差的基因,大林氏不是个丑的,肃宗也模样不差,生出来的萧家人基本没有容貌特别差的。

    早先时候,厉宗还不是那等被酒色掏空、沉迷与炼丹的混样,好歹还有几分墨水在肚子里,不然也不至于能得到一些朝臣的支持,辅佐他登基,只是当了皇帝之后愈发放肆。

    在他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爱慕他的女子。

    谭太后的考量很多,各种各样,其中有个原因也是不愿意看到更多可怜的女子将半辈子废在了这座皇宫里。

    像是高氏,她那么积极地试探,除了确实喜欢芙薇,更多的不也是“物伤其类”,这样的心情下,她才想着能送走一个、少一个可能的受害者,就推出去一个吗?

    纪芙薇被谭太后召见时,正在整理自己的收获。

    虽然她不是寿宴的主角,但因为被带着见了不少人,她确实又得了不少长辈的赏赐。

    她虽然不知道,但几位娘娘是私下里带她相看去的,也就是她是小辈,不是什么“向家寡妇”,既然是相看的小辈,那就免不了见礼得礼物了。

    “娘娘有什么吩咐?”纪芙薇困惑。

    今儿的阳光很好,纪芙薇除了叫库房把东西拿出来,还特地晒了晒书和部分藏物。

    送别了萧纯佳等人出宫,她得了更多的空闲,这才有功夫整理。

    能动作的布料也拿出来了,过冬的皮草虽然能直接穿用,但是她还是习惯叫人趁着这几天的阳光好,趁机晒一晒,到时候半个月一个月的,冬衣做出来便能穿上。

    当然,不能晒的自然就不会拿出来糟蹋了。

    “您过去便知道了。”

    纪芙薇被人请了过去,不过她还要花些时间梳洗。

    另一头,高太妃才刚刚过来,还有几分气势汹汹。

    “你是怎么想的呢?”高太妃到了这个年纪,还是那般的急性子。

    “当娘的哪会不盼着孩子幸福。”谭太后这样回答。

    高太妃今儿穿了身重紫色的长裙,显得异常华丽而稳重,不过她以动作,便破坏了那份威严。

    但她模样生的好,气质也好,便是生气挑眉,哪怕没有了那十几岁的年轻,也自有三四十岁的人独有的韵味。

    “皇帝不是在养女儿吗?”她冷笑一声,既嘲讽了萧晟煜,也刺了刺眼前的谭太后。

    两个人感情好,这点儿不足以妨碍,再说这确实是皇帝理亏。

    对皇帝有所不满的其实不少,但脾气最大的绝对是高太妃这独一个。

    她最恼火的便是萧晟煜那不上不下的举动,寿诞之后更是没有了动作,也不见往慈宁宫来的,又和之前那般没了音信儿的似的。

    若是慈宁宫没有纪芙薇也就算了,左右不过一帮老太太,皇帝和太后又有心结,处不来也不勉强,她们不算是指着皇帝过活的,就靠着孝道撑撑场面。

    但现在这儿还有个适龄的如花儿似的小姑娘。

    说是侍奉太后,但寿诞一结束,前儿那些宗室家的郡主们都送出了,大家就眼瞧着纪芙薇的安排呢。

    再不做打算,高太妃都怕耽误了人。

    “养女儿是那养法的吗?”谭太后不紧不慢喝了口茶,随后嗤笑一声,“哀家吃过的盐比他走过的路都多,我能看不出来?装样。”

    “那你既然知道皇帝有心,”高太妃更为迷惑,“为何不赐婚了了事?”

    “但皇帝也没死心啊。”谭太后叹了一声,“你看他那些‘破烂佛像’,还留着没有?我都不用问他,他肯定还想着出家呢,压根不愿意成家立业。”

    “业还是立了的,你一手送到他手上的。”高太妃差不多触摸到了谭太后的态度,语气倒是放缓了不少,也有心情喝茶了。

    “我就是怕两个人在宫里反而把感情消磨了,这才刚开始呢……”谭太后于是给了准话。

    “你且放心,我这儿还未结束,且先试探一番芙薇的心思,小姑娘也糊涂着呢,可不能叫她指着我们几个没多久了的老太太过活。”

    “你会和她谈?”

    “才叫了人呢。”

    谭太后哭笑不得:“你瞧林氏动作了没有?也就是你,耐不住这个性子。”

    “诶诶,是我理亏,姐姐饶我。”高太妃连连道歉,她就说,谭太后不是这般没有成算的人。

    “此事后,若真的没希望,哀家便权当积德,不叫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把大好的年华浪费在我那蠢儿子身上,他不年轻了,反正当这么多年‘和尚’了。”

    “我盼他开窍,盼他重燃爱火,又怕他没有分寸,或不是寻常姑娘喜欢的那样。谁不喜欢怒马鲜衣的少年儿郎呢?”

    这话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高太妃,她眼神一下就变了,谭太后低下头去只做不知。

    虽然高氏从没有和人提起过,但相处了这么几十年,大家估摸着都猜着了。

    高太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大概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的,只是被德睦太后看重了家世和人,被强行召进了宫里。正因为她少女时候心里有人,哪怕德睦太后给了再好的条件,她也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当时身为皇后的她的身边,坚决不生育。

    德睦太后最开始以皇贵妃之位诱惑,后来还答应说只要生下皇嗣就是嫡子——废了她这个谭皇后、立高氏为皇后,但高氏始终没有松口。

    旁人都不知道,肃宗这种当皇帝忙得很又不太关心妃嫔的人,更是一点不知晓。

    只是她和小林氏,大概摸到了痕迹。

    “你且放宽心,”谭太后宽慰她道,“一会儿我便去和芙薇讲清楚,也好叫他们两个再做个决断。”

    这时候,高太妃便更加纠结了。

    想要“辣手摧花”,当个王母娘娘毁了鹊桥,又怕谭太后手段太过于“狠辣”,她便放软了口吻。

    “你也注意……分寸。”

    “稀罕了。”谭太后笑了。

    “想不到有天能从你嘴里说出来这话。”

    “你别埋汰我了,”高太妃苦笑,“是妹妹鲁莽,我这就认错。”

    纪芙薇过来的时候,高太妃刚刚离开。

    她穿了身水红色的长裙,因为天凉加上她手脚容易受冷,她穿得比宫里太后、太妃娘娘们还要再厚实些。

    不过宫里屋子都打着帘子,珠帘换了锦布做的,进屋她就脱了外套了。

    “给娘娘请安。”

    “来,过来坐。”

    谭太后知道纪芙薇的性子,叫人上了茶点之后,不过浅淡闲话两句,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差不多了便不再兜圈子。

    “纯佳也出宫去了……”她叹了一声,转头问她,“不知道芙薇当初是为什么想进宫里来?”

    “是我想留在陛下身边。”纪芙薇很不好意思地说着。

    娘娘们都是聪明人,她不敢和她们耍心眼,所以虽然害羞,但她还是说了实话。

    “为什么想留在陛下身边呢?”

    谭太后笑得很温和,又让身边唯一伺候的菡萏给她添了茶水。

    屋子里没有其他的宫婢,两个人说话也是温馨的氛围,就像是寻常人家的长辈关心小辈的样子。

    这样的对话不是头一次发生了,所以纪芙薇并不意外。

    虽然谭太后早就知道了缘由,但她并不会不耐烦。

    听着纪芙薇先将自己与皇帝的结识经过,各种缘分前后都讲了一遍,前儿太后还没听得那么仔细,现在知道了,心里也多了几分感慨。

    这缘分确实不比寻常,错过了未免可惜。

    就是一个不开窍,一个装傻子。

    叫她一个老人家为此操心半天。

    “所以,是为了报答皇帝?”谭太后神色略显莫名。

    纪芙薇犹豫不到眨眼功夫,就给了太后娘娘肯定的回答。

    “是报恩。”

    “报恩……是爱情吗?”谭太后迟疑了一下,像是非常困惑,用一种不太理解的神色看着她。

    纪芙薇的脸色刷一下就红了,固然有一些害羞,羞于直接谈论情爱之事,但她也没有那种被戳破了心事的糟糕的窘迫,至少她没有能够分辨出来。

    这一点上,谭太后也是看得明白的。

    是有懵懂的心思,但说爱情,还称不上,报答的事情,又哪里是爱情呢?

    不过,很多时候这些事情也是掰扯不清的。

    但谭太后的目的不在此,所以她不好与她细细分辨来。

    “是爱吗?”纪芙薇心里想着。

    安静了很久。

    谭太后也不催促她,让她慢慢思考。

    茶水喝过又放下,纪芙薇一动不动。

    她以为自己想清楚了,可她也否认不了,皇宫确实也没有那么好,就像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向家,她不喜欢向家,但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能一直喜欢皇宫。

    也许没有了太后和太妃娘娘们,她就没有办法一个人呆在一个宫里了。

    但她如果想长久留下,必然面临这样的结果,甚至直白点说,这一个多月下来,她现在见到恩人,和她说话的时间,还没有在宫外的时候长。

    不过,纪芙薇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其实是和萧晟煜本人的态度有关的。

    只是现在,她不由地开始思索起来。

    “我想留在陛下的身边,我想报恩,虽然现在我还很弱小,以后可能还是这么弱小,天下谁也抢不过陛下去,但我……我还是想留下。”

    纪芙薇迟疑地说着,这是她的心声。

    但谭太后闻言,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很温柔地问她。

    “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在一起吧?”

    纪芙薇愣在了那里。

    她意识到这件事情了。

    就算是为奴为婢,也不是生死相依、互为唯一的关系。

    就像是肃宗那么多妃嫔妻妾,但能和他葬在一起的,在同一个陵墓,地位平等的,也独独只有谭太后一人。

    “芙薇,我是不想你去做个妾的。”谭太后拉起了她的手,“天家妾,也是妾,你是个好姑娘,没有必要如此,当然更没有必要去做那伺候人的宫婢了。”

    “但是,你准备好当一辈子皇宫的囚徒,做一国的皇后了吗?”她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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