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芙薇愣了一下。
这是她未曾考虑过的事情。
纪芙薇对恩人确实怀抱着种种复杂又期待的感情,但这些感情里,唯独类似“觊觎”的情感是不多的,从一开始就没有额外的期待过。
她没有多想过这一点,自然也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他的妻子、一国皇后的可能。
纪芙薇对自己的后半生是没有太多的期待的。
原本,若是没有那向家世子的恶行、没有那预知梦的先兆,她觉得自己便是逃出了向家,也就是默默地记上协助她出逃之人的恩情——也就是向七小姐向和湉与向世子的私下帮助——然后,无处可去的她多半会卖了身上的珠钗,想办法到乡间生活。
纪家若是不留她,她估计也没有别处可以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期盼着当年对她极好的何家村老姑奶奶能包容她一二,给她个机会与可能生活在那里。
最好的状态是,向家和纪家也都不打算追她,或者是找不回她。
前后始终就当做她死在了外头,没有她这么一个人,立碑或是衣冠冢的或是除名等,无论如何她都不介意。
纪芙薇在外头得了自由,以后便像是老姑奶奶那般在乡下生活着。
虽然也许会面临更大的麻烦,但她好歹也是半个在乡野地头长大的丫头,她对村子里的生活并不陌生。
若有机会,她便收养一二小姑娘,穷苦人家养不起的或是孤儿都行,一来排解寂寞,二来也算能有个人给她养老送终。
若没有,日子也就这么过着,纪芙薇没有想太多,但总归一双手还在,哪怕是卖力气也使得。
总归,从始至终,纪芙薇虽然说着想要留在萧晟煜的身边,却没有想过再嫁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皇后的位置,也不觉得自己能叫恩人喜欢和格外看重。
这一刻,她果真叫谭太后给问住了。
她知道,正常这时候,她应该坚定地回答可以,她准备了。
成为这世界上最显耀的女子的机会就在眼前,纪芙薇只要稍微努力一下,简单到只要点点头,她兴许就能够有了这许许多多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机会。
“我……”但她迟疑了,久久无法回答。
她又有什么才能呢?
远的不论,不说和谭太后、张太后这样两位厉害的太后娘娘比,宫里随便找一位妃嫔或太妃出来,似乎都比她好些。
她大字不识几个,才品也不算出众,命数又算不得好,还是寡妇再嫁的身份……而且,她确实没有想过当皇后,也不知道身为皇后能做什么、要做什么,甚至于,她都没有做好当萧晟煜妻子的准备。
不是做一名皇后的准备,是当个好妻子的心理准备都没有。
纪芙薇只觉得自己若是点下了这个头,才是真的“恬不知耻”。
当然,她也知道,如果她只是个妾——天子的爱宠与玩物,不论是因为要给皇帝生儿育女而出现,还是只是因为皇帝的一点喜欢或是为了给皇帝逗乐而存在,那兴许她是可以的。
就是这点她心里也有些打鼓,她是如此害怕男女之事,想到梦里那些恐怖的记忆,她甚至怕得发抖,生不起一点期待,更不用说太医也说过,她的身体还没有养好,是于子嗣有碍的。
但旁的不说,纪芙薇大概也是知道,萧晟煜身边没有其他女子,她是这些年来的头一个,如果只是个妃嫔,想来不会有谁会反对。
但不管是她自己,还是看重她的谭太后娘娘等人,也未曾升起过这样的心思。
更何况,她还记得萧晟煜和她说过,他也是不想要妃嫔,更不考虑房事的……
“娘娘,”纪芙薇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水色,“很抱歉,我……”
她做好承当皇后责任的准备了吗?
她知道身为皇后要有哪些品格与才能了吗?
她能为皇帝分忧解难吗?能像是谭太后等人一般,撑起一片天地吗?
她能为皇帝开枝散叶?能维持萧家儿媳的体面吗?能侍奉好娘娘们吗?
……
纪芙薇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谭太后的眼神很温柔,从始至终的语气都很平常,没有半点嫌弃,也不见分毫责备,就是瞧见了她的不安与退缩,看见了她的短处与懦弱,也没有半点态度的改变。
“好孩子。”谭太后轻轻地抱住了她,“不会的东西,可以学。不知道的东西,可以练。但是心里的墙没有竖起来,便是你会万般才能,也终有一日会消磨在这后宫里无穷无尽的枯燥中。”
谭太后搂着她在怀里,就像是任何一个温柔的母亲抱着自己最宝贝的孩子。
她很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天然带着一份慈爱与包容。
“纵然你们最开始的时候会很相爱,”她很轻地说,“就像是诗文里写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终究……世上少有会永远维持在相恋情感中的男女。”
谭太后说的全是自己的经验之谈,她见了太多人,看过太多怀揣憧憬却最后成为怨侣的男女。
她能在此时看顾他们一二,但却保不准以后,尤其纪芙薇若是真的成为了皇后,以后这帝后两人会成什么模样有太多的可能性了,而世间薄情薄幸的皇帝又太多,从古至今少见如一不改的皇帝,也就前前朝开国的顾皇后与开国皇帝是恩爱如初,始终只有彼此的。
谭太后不愿意恶意地揣测自己眼下瞧着很优秀的儿子的,但她却也不能忽视兴许不等她死了,或许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的儿子就变了心。
这没开荤的还好说,若是一朝破戒,他便移了性情又该如何?
这样的可能性太大了,几百位皇帝,也就偶尔几个例外,她儿子是个奇人,但保不准没了佛,就成了俗人。
当年还没登基时,她那庶长子厉宗可没有那么混,虽然是个好美色的皇子,但却没有做出那些离谱的事情,但没有想到他当了皇帝,是一日不如一日,再没有了曾经当皇子时候的“束缚”。
现在,萧晟煜以佛约束自身,但若真的娶妻生子,有了这头一位的皇后,那说不准就有第二位的妃子,就有更多的庶子、庶女。
那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谭太后不和纪芙薇说清楚,就这么给他们赐了婚,将还没有走到一起只是大概有些好感的朦胧的两个人凑了对,生生毁了她那好儿子半辈子成佛的念想——万一有一天,萧晟煜后悔了,那时候她谭氏已经死了,他会不会怪罪到纪芙薇的身上?
如果他不怪罪,但某一天,他又突然升起了出家的心思,说自己的开悟了,一拍屁股走人,那等于纪芙薇是又莫名成了一次“弃妇”、“寡妇”,她能承受吗?
这个时候的她,能承担得起皇后甚至太后的压力,譬如辅助儿子平衡朝堂,譬如稳定皇宫后院吗?
如果不认识小姑娘,谭太后也不至于思考那么多,但她认识她,朝夕相处,也就知道了纪芙薇压根没有受到过半点来自于长辈的教养。
纪夫人没教过、向老夫人没教过,没有任何一人告诉过她,婚姻大事还要这样考量,为妻、为皇后,要承担的远不止看到的这些,尤其当她夫君是皇帝、是萧晟煜这个“逆子”的时候。
谭太后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火坑”,但眼瞧着这客观来说也确实没有那么好,藏着的风险很大,不然高妹妹也不至于那么激动不满,她们都是往以后看的,都是思考过最糟糕的情况下对纪芙薇可能带来的伤害的。
但少女心思也是美好的。
不说很喜欢萧晟煜,芙薇对她那倒霉儿子,大概也不是没有感情,至少一些情感也是很积极与强烈的。
是朦胧的芽,但芽还没长成大树,更是经不起风雨的,所谓的风雨,便是外头各种的压力,各种的挫折。
谭太后可以包票说,眼下她儿子是能替她分担绝大部分压力,剩下小半压力里头她们这些太后、太妃娘娘们也能稍微帮帮忙,但如果有一些皇帝的意思变了,她们这群老家伙死了,纪芙薇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承受不住那些世俗的重担?
“一般处着,不考虑旁的,其实是可以的。”谭太后很小声地告诉她,“谈情说爱,男男女女,再正常不过,哀家是愿意给你们机会的。”
纪芙薇的脸彤红彤红,原下去了的温度,重新爬上了脸。
“但我想你们两个都还没有扭过来?”她笑道,“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以前既然不是当着男女处着,那以后可以改了‘心情’重新试试,最要紧的是,芙薇你要想清楚了。”
“男女在一起,不只有爱的甜蜜,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更何况一国皇后,压力何其之大,又是你最不安的——兴许要在这皇宫里关一辈子。”
“娘娘对我有何期待?”纪芙薇听明白了。
谭太后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她不好明点,但绕来绕去,小猫儿似的姑娘却有几分灵慧,终于听出来了她的言下之意。
“我盼你往皇后的方向努力,但这却不是你的唯一选择,你明白吗?”
“若是不和,你便不必再考虑他,哀家收你做干女儿是一样可行的,到时候封你个公主,一个人自在快活。至于……萧晟煜好歹是个皇帝,死不了他,你瞧着他这些年不是一样过来的?爬山了,念佛了……没有缺过,他的事情足够多,精神也足够富足,叫旁的东西几乎填满了。”
“但我们女子不同,本就不比男儿能建功立业,那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岑娘还要读书呢?”
“读书明理?张太后娘娘最是聪明不过了。”岑娘是西太后,纪芙薇知道虽然她不是个很打眼的人,但在谭太后心里是个很优秀很出色的儿媳妇。
“她是懂事。”谭太后笑了,“而且心怀大义,是个最合格不过的皇后了。”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立住。”谭太后很温柔地告诉她。
“做皇后不该是你的目标,做一个出色的小姑娘才应该是你的目标,你的心要坚硬起来,却不是叫你做个冷酷的人。你该多看看人间世事,多了解律条史文,就像是做学问之前,夫子总会问‘你是为什么读书’一样。”
“哀家今天也多问你一句,你是为什么做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人世间呢?”
谭太后眉眼弯弯,一双漂亮的凤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皇帝肯从大慈安寺回来,登基为帝,便是为了他济世度人的发愿,所以他为此约束自己,以佛为己身之理想,我虽觉得他不肯成家是为偏路,却认可他身为皇帝以后付出的所有努力和行为后的结果。”
“他的心里是有东西的。”她道,“我希望你也有,这是比做皇后更重要的事情,先做人。”
“娘娘也有愿望吗?”纪芙薇好奇地试探地问,“娘娘的立身之本……”
“有,都有。”谭太后笑道,“但我不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岑娘的目标便是做个有利于天下的人,成为了皇后之后便立志当个对天下人有益的好皇后。”
“像是你的高娘娘,她的目标一直都是顺心而为,不做违背自己心中道义之事,不做虚伪之人,享当下之乐,再不错过任何。”
“不过每个人对于每件事情的标准不一样,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个大概,你也能从他们的行为里摸索出来他们看重什么,行为处事的准则是什么。”
有些商人重利,一切以利为先,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官商勾结,可以盘剥百姓。
但有些商人,义字为先,虽然也赚钱,但如果遇到了天灾人祸,亦有济世度人之心,行利于万民之善举。
有些官员,读书时候就确立了教化万民的理想,为官以后不改志向,不畏贪官污吏、强权豪绅,一切以民为本。
但有些官员,一开始读书就是为了去做那能欺压别人的人上人,所以他们能够不择手段敛财,能够纵容家眷奴仆伤人,为恶人庇护,结党营私。
“虽女子与男子相差许多,但做人的道理,哀家始终是觉得一样的。以后越是处于高位,这件事情便愈发重要。”
“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民,那再怎么影响,也略不过这一亩三分地去,但以后不论是当皇后还是当公主,身正影子才能不斜,心里有把尺子才能约束自己的行为。”
“娘娘……”纪芙薇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是不是……不能留下。”她小声地问。
谭太后笑了:“去外面自在地玩耍一番不好吗?”
“也叫那脑子拎不清的皇帝清醒一二,总不能事事如他的意,真让他把你留在宫里不明不白的吧。”
纪芙薇原还想说什么,但转念想到自己进了宫受了约束,还见不到几次恩人,她好像又有些明白太后的深意了。
“外头好,宫里一切都是扭曲的,不如外头分明,不如外头自在。”
“你当皇帝为什么总喜欢出宫去?既是得自在,也是看看脚踩的大地,看看百姓的生活与疾苦。”
“女子不如男子生存便宜,”谭太后搂着她,贴耳小声,“以后你便是想出宫,也没有这般的方便了,少说玩个半年数月的,叫皇帝分辨分辨,也好给你个看看这世间的机会。”
“在这之后,哀家再招你进宫来,到时候事情自有分晓了。”
纪芙薇这才恍然。
她已经被太后娘娘说服了,她体会得出来娘娘的良苦用心,虽然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志向”不会改变,恩人于她还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很想找到自己“做人的道理”,既然娘娘说出去看看有用,那她就去看看。
再说,大不了便是回到了之前的状态,陛下应该也不至于就此把她忘在宫外头去。
就算没有了陛下,她对娘娘也还是很有信心的。
太后娘娘是好人。
再没有一个长辈如她这般,对她关照又体贴了。
“如果娘娘是我婆母……”
纪芙薇连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些没影儿的联想还是不该有,她不能这么不知羞——
但如果能做娘娘的干女儿,能喊娘娘一声“母亲”,想必她也一定会很幸福吧。
又是一日过去。
纪芙薇花了一些功夫,把娘娘与她说的牢牢记在了心里,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分析明白,但她一点点琢磨,勤能补拙,总有明白的时候。
“纪姑娘,陛下来了。”风荷过来通传,“娘娘也请您过去。”
“我知道了。”
纪芙薇站起身,身上的玉佩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悦耳。
她穿着一件皦玉色直领窄绣织锦小袄,下身一条粉米色金锦鲤刺绣百褶长裙,外罩一件赪霞色云纹褙子,更衬得她肤白似雪,乌发如墨。
她巧笑嫣然,到了先与两人行礼。
谭太后很热络地拉过了她的手,叫她坐在旁边。
纪芙薇隐约能感觉这对母子方才估计有些不愉快,眼瞧着似乎有些尴尬,氛围不是很好,屋子里只余下风荷与菡萏两位伺候。
她心里虽然困惑,但对娘娘和恩人的本事都很信赖,直觉两个人还不至于到闹崩的地步。
但尴尬客观存在,甚至说很难避免,这是他们母子的心结造成,多年的丘壑,难于填平。
“芙薇也来了,是皇帝你来说,还是哀家来说?”
谭太后拉着她的手,手心温热。
皮肤虽然不再白嫩,但这份温度依然叫纪芙薇心生暖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谭太后话音刚刚落下,萧晟煜的脸色好似又僵硬了一些,似乎是有些难堪。
他下意识看了纪芙薇一眼,但随后很快地又避开了视线,做低头喝茶状。
“娘娘,是怎么了?”纪芙薇有些困惑。
“哀家方才与皇帝谈到,”谭太后笑着道,“宫里都没有年轻的姑娘留着了,是不是也要送我们芙薇回家了?”
“既然没有,正好叫纪姑娘陪您不好吗?”萧晟煜缓声道,纪芙薇注意到他拨动珠子的手比平常要更快一些,像是有些心神不宁。
但纪芙薇想不到他不高兴和心绪不平的原因,于是迟疑了一瞬,还是重新看向了太后。“不妥。”谭太后摇摇头,一点不肯松口退让,“前儿你让我们芙薇进宫来侍奉,哀家分外满意,但也不好总叫个花一样的小姑娘陪着我们这些老人家。”
“芙薇还要嫁人呢,哀家倒是可以给她赐婚。”谭太后笑得一点不漏情绪,端得老神在在。
“留在宫里不合适,你明白吧?”谭太后看向纪芙薇。
“……”纪芙薇犹豫了一下,她能感到皇帝看来的眼神,但她已经答应了太后娘娘,而且她知道今天这一遭是娘娘故意。
“嗯。”她点点头,应承下了。
宫里宫外,见到恩人的次数没有太大的差别,反而宫里更拘束些,在宫外两个人相处好像都要自在些。
谭太后娘娘不会害她,也没有理由刻意构陷她,一边与她说得清楚,一边糊里糊涂晾着她,她自然有所抉择。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她自己的选择,多半是伤害不到皇帝的。
太后不会害自己的亲儿子,她也不会害她的大恩人,不过此时萧晟煜确实感到相当不是滋味。
眼前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好似就结成了联盟。
他反而成为了“外头”的那个,此时是相当无奈,哪个他都碰不起。
“皇帝呢,怎么想?”
“母后您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萧晟煜声音里多了些无奈,他原还在生气,甚至有些恼怒太后的自作主张,但纪芙薇一点头,又往他那儿一看,他又觉得好似没有必要发这脾气了。
“这倒也没有。”谭太后自在笑道,“还是要皇帝来拿主意的。”
太后说得也是有道理的,为了芙薇的名声,他是不该这般,住在乾清宫不合适,住在慈宁宫也会让人觉得她以后是要守寡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萧晟煜闭眼睁眼,便缓过了情绪。
之前激起的那些许的情绪,便好似都没有了。
“那这样吧,”萧晟煜道,“芙薇侍奉太后、太妃等有功,封个明德夫人吧。”
这是给朝臣夫人的诰命,萧家专门给有功的臣妇的,区别于因为丈夫而获封的“夫人”诰命,这仅仅是属于夫人本人的。
当然,同时也区别于那些得贞节牌坊的“夫人”称号。
“不是公主?”谭太后眉头一挑,似笑非笑。
萧晟煜转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后自然道:
“这不是差了辈分?朕总不能代父封公主?”
谭太后微笑不答,也不提皇帝不封,她自己也是能封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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