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过得舒坦,唯独要往上走。”
这是她愿意委曲求全的理由。
或者说其实凡事做到完满,对宿茵茵来说并不是一种委屈,她习惯于谨慎、仔细,这是她的处世之道,并不会为难于她,反而只需要花去更多的精力,就能够得到更大的回报。
只要有一位贵女出于各种理由认可了她,她就能向上爬一个阶级,在原本的情况下,她择婿都能高一个台阶。
她认为是一桩很合算的“生意”。
宿茵茵笑着用食指指了指天上,又在纪芙薇惊讶的神色中继续道。
“但为了过日子,这金少不了、银少不了,玉也不能没有。”
“不似有些女子,将那精神上的、心灵上的契合看得极其重要,我并不那么期待那些情了爱了的东西。”
“但谁若是挡着我舒坦的日子了,我也是不会任由着人去欺负。当然,亏心事我不做,损德行的我不做,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不是个君子,却也想做个坦荡的大女子。”
纪芙薇点了点头,认可了宿茵茵这一点,不管她是吹牛,还是真的能做到,她能坦然表示出自己的物欲、她的欲望,又能以明确的规矩来约束自己的行为,这就是她内心坚定的表示。
“那按着如今的情况,”纪芙薇缓声问道,“是不是茵茵姐回去之后,便……不好回来了?”
“我自是愿意留在燕京城里的。”宿茵茵也不掩饰,实际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再含糊其辞的必要了。
如此一通,宿茵茵本就不是毫无目的开口。
纪芙薇既然应了今天的饭约,也猜到宿茵茵与她交往必有所求,如今更是多半要多说点什么,但两边都不那么介意,或者说他们已经有了默契与分寸。
“宿家本家老宅所在并非穷乡僻壤,我随着父亲回去,既是回去过年,备着祭祖事宜,也有为了我的亲事。”
“若是哥哥还在,我这亲事……想来在燕京城里也并不难寻,本来父亲母亲就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但如今宿家少了继承人,我父亲的生意难以为继,原本看重的便没有指望了。”
第一道热菜油焖大虾上来,蒜香混着虾肉香气,瞬间弥漫在整个包间之内。
除了伺候在身边的几个小丫鬟,宿茵茵还特地为带来的其他婢女开了个小次间,余下的人能在旁边的小屋子里吃饭,虽比不得他们这儿的席面,但一样是酒楼的菜色,还有他们这儿赏过去的好菜。
“既然本就会‘降一个档次’,那何不干脆一些,寻那模样周正的男子来招赘,身份低些无所谓,便是地里刨食甚至家里穷苦的都不要紧,不必有什么身份与权力了——这些我自会寻法子为他和我未来的孩子得来,而他……只等得上门来享受富贵。”
宿茵茵回去的事情不少,想来在到家之前,她就能够说服了宿老爷,那到时候她回去身份便不一样了。
她先要随着宿老爷一道处理她哥哥的问题,如今还挂着失踪的名儿,当时匪盗做得狠厉,一百来号人跑了一个,能找到尸首的也不过二三十,剩下的几十多半都丧命在山里,落崖或是被豺狼吃了都有可能。
宿老爷原还有几分惦念,但过去了这么久,也就不敢指望别的了。
故而,回去之后,他们要先给挂失踪的宿合改为亡故,年节期间做丧事,确实令人难受。
随后,他们又要面对翻了倍的族里亲戚。
宿茵茵并不介意告诉纪芙薇,在燕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这些闻着血肉腥味而来的亲戚们弄得相当狼狈,宿老爷还没死,宿茵茵也还在家里,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来抢夺宿家的财产和富贵,恨不能立刻把宿茵茵便宜嫁出去,这也是她感到恼火并坚定想要招赘的原因之一。
在这儿尚且如此,回了本家,那只会更加夸张。
尤其如果真的说出了招赘的想法,面对的阻拦和各种阻力简直想都不敢想,但宿茵茵不会因此退缩。
宿老爷从挑货郎做到如今的大布匹商,成为了皇商,与天家合作、给皇帝赚钱,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生意甚至包括出海商贸的部分,他自然也不是被人吓大的,有自己的手段在。
只是眼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着实叫人难于承受。
哪怕历经世事若宿老爷这般的,也不由得感到苦痛万分,再加上争夺家产、翻脸不认人的亲戚们,很难说这种滋味究竟如何。
除了身处其中的人,旁人几乎无法体会到类似的感觉。
“来试试这个,”待上了新的热菜,宿茵茵又主动为她夹了几筷子,“不知道你习不习惯这鲁菜,是爆炒腰花和油爆双脆。”
“我都可以,不挑口的。”纪芙薇含笑道。
“样样能吃好啊,能吃是福气。”宿茵茵滴水不漏,“不过再是能吃,也总有个好恶在,能吃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让人心情美滋滋的,难得出来一起用饭,自然要叫你吃得高兴。”
“姐姐说的是,你也吃。”
“好。”宿茵茵点头,“说来这两道菜也有些名堂,不仅是这家酒楼的特色菜,听说平常酒楼饭店试大厨手艺时,惯爱点的便是这个。”
爆炒腰花和油爆双脆都是难度比较高的菜,对刀工、炒制、调味、火候等各方面都有要求,属于综合要求极高的菜品。
不像是大家以为的,什么花哨、麻烦就试什么菜。
“像是那文思豆腐,更多的考验的是刀工。”宿茵茵说起吃的来也是头头是道,纪芙薇几乎没有见到她接不下去的话题的。
“像是那佛跳墙,看的是对干海鲜的泡发和食材的新鲜度,有食材本身的新鲜在,调味和刀工上的区分度又不够,更何况只有个汤,那厨子肯定要做大炒菜才能叫人看出几分真章来。”
纪芙薇一边听一边吃,不得不承认,她对荤菜原没有那么大的喜爱,但叫她那张厉害的嘴巴一说,她便忍不住觉得每一样都很好。
不知不觉,她就吃多了些。
“想来这年节一过,”纪芙薇摸了摸肚子,笑叹,“又要胖上不少了。”
“妹妹已经够窈窕了,不必再瘦了,猫冬猫冬,养出些肉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减不减。”纪芙薇便顺着话说下去,要真能养出肉来,只能说明先前的补药吃着都有用了,把她身体的窟窿给堵上,才能留下营养使她能慢慢长些肉来。
若是胖了,那这就是她身体好全了的证明,她确实是应该高兴的。“听得纯佳郡主也快定亲了?”
“外头都有风声了吗?”
纪芙薇不太清楚常规的定亲是如何的,但想来在事情没有落定之前,若只是相看的话,那应该不会让外人听见才是?
宿茵茵便笑:“文升侯府苏家的五公子正值相看,苏家的长辈与兰阳王妃走得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并非有意打探。”
“是快了,”纪芙薇算了算日子,也不介意告诉她,“就这两天功夫了,毕竟这个月的好日子就这几天,无外乎这样,到时候苏家便会上王府提出下亲了吧。”
“那是该备一份厚礼的。”宿茵茵抚掌而笑,问她,“妹妹可准备好了礼物没有?”
“准备了。”纪芙薇笑道。
宿茵茵也不介意,还主动提出了好几个意见,纪芙薇敏锐感觉她并不是在请自己给她出主意,而是很聪明地给自己暗示——
眼下之意,宿茵茵方才提到的那些东西里头,若有纪芙薇感兴趣的,不论是她自己拿回去赏玩还是准备要来送给萧纯佳郡主,她只管开口就是,宿茵茵完全不介意散这个财来走好关系。
“姐姐说的是,”纪芙薇点点头,“我倒是不知道还有那种半成品的摆件,既精致好看,亲手所做花了力气和心意,又不至于因为自己水平不够而显得过于寒碜。”
“回头我便叫人给你送来。”宿茵茵笑道,“这是我们家早有的生意,还是我几年前与父亲提的,如今发展起来已经很成规模了,一个月才卖两件半成品绣品,都是精品,预定都已经定到了大半年后,不过我肯定给你送最好最新的。”
见了宿茵茵随手拿出来她自己做出来赏玩的物件,纪芙薇倍觉其可爱,当真很难拒绝。
比起她另外再找绣娘来与自己合作弄个玩偶或是做个提包,这可省时省力多了,又不至于太过于偷懒,其中都是她要自己花功夫做的。
“那就劳烦姐姐了。”
“薇薇你太客气了。”宿茵茵笑道,“这点儿不妨事的。毕竟我以后也算半个少东家了,给自己姐妹一点方便,应该的。”
宿茵茵确实是个厉害人。
纪芙薇不得不承认,她这一通下来,自己不仅没有对她因此生了厌恶,反而多了一点好感。
纪芙薇不怕她表示欲望,却担心宿茵茵是不是也会在背后与她算计什么,毕竟她是这样玲珑心肝的人。
而宿茵茵想要的,想必就是纪芙薇此时的这份认可。
“窄长街?”宿茵茵一顿,“妹妹之后便会住到那儿?”
“对,御赐的宅子在窄长街那边。现如今其实就已经装修好了,我前儿才去看过,都差不多了,等年后就搬过去,现在只有几个守门守院子的下人在。以后姐姐若是与我写信寄送东西,都该换新地址了。”
“那是应该的,年后在搬方便。”宿茵茵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得到了纪芙薇的允诺。
这样一来,她今日之事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宿茵茵马上就要回老家了,等事情处理好——她招了赘回京或是回京招赘,都不是短时间能了事的——怕不是要个一年半载的功夫。
为了推进两个人的关系,宿茵茵非得出个猛的不可,今日特地外向地表露心迹便是如此。
虽不见得如之前那般缓缓联系来得更能促进友谊,却也同样赢得了纪芙薇的认可,至少纪芙薇这下是不会轻易忘了宿茵茵这般“独特”的人了。
就这样,宿茵茵才能在之后她回到京城后,再慢慢修复和促进两边关系。
眼下得了纪芙薇的新地址,亲自听到了她没和外头透露的搬家风声,又得了继续联络的允诺,宿茵茵多少放了点心。
她自然不会叫这联系断开,不管以后能不能用上,就宿茵茵看来,纪芙薇是她能结交的姑娘里头极有前途的,就算没有旁的利用的目的,在她看来多一条路子就是多一个可能。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就像是宿茵茵原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兄长有一天会发生意外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地死去。
她与长兄宿合关系那么好,就指着婚后哥哥仍能够为她撑腰,叫婆家也没有办法拿捏于她,结果现在她都要招赘了。
她原本联络了那么多燕京贵女,宣德侯府郑家、林太妃娘家的林家大房二房等等,都是他们家花了大力气结交的勋贵,她自己也没有少给这些人家的贵女送各种珍贵的礼物。
可从长兄死去,这些人家便再没有之前对他们的客气,那些女伴更是收了宿茵茵寄出去的帖子,却从没有肯应邀来的,便是问了也只是装聋作哑,冷眼瞧着她。
大抵,他们也是知道宿茵茵经此一事,原能够爬上去的亲事又没了指望。
宿茵茵这段时间所受的世情冷暖超过想象,好在她本就是理智的人,也并非没有半点儿预料到。
如今,她已经在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尽了所有的努力,她曾经付出的那些金钱、精力和心血也没有全都白费。
多少还有纪芙薇这般愿意与她为善、不嫌弃她出身、不会因为听到她要招赘就露出嫌恶的好像在看什么野心勃勃的臭虫一般眼神的人。
只这样,宿茵茵就应该满意了。
她花了金钱花了真心,终于才争取到了一两个能够在她跌入泥泞中不会直接甩开她手的人。
不论这份恩情有多少,此时的这份平等为善,她会记在心上的。
待她宿茵茵重新爬起来,她自然不需要再去计较旁的什么。
目前看起来还十分微弱的联系,肯定也能够重新紧密起来。
这人与人的相处,不就是如此吗?
给她一点机会,她宿茵茵是一定会往上爬的,也一定能够往上爬。
“这人与人,是不是格外的不同?”
回去路人,坐在马车里,纪芙薇忍不住与天冬笑道。
“主子是在说宿姑娘吗?”天冬略一沉吟,“宿姑娘确实是不多见的,不过若是放到宫里,像是她那般,想要往上爬的妃嫔小主,倒是不少。”
纪芙薇一愣,随即恍然。
“这却是了,只是陛下没有后宫罢了。”
天冬笑而不语,这就是皇帝陛下的特殊了,但纪芙薇能提,她这个当奴婢的却不能开口。
“不过,就如今的处境,宿姑娘能做出这般的决断,也是少有。”天冬小声地道,“宿姑娘是相当自信的,她不靠旁的,靠她自己,只单这一点,能做到的女子就不多了,便是宫里的娘娘们,也是依附着陛下等人的,只有极稀罕的几位,是不一样的。”
天冬一开口,纪芙薇这就明白了。
“确实呢,两位太后娘娘……都是相当自主的人,内心坚定又厉害,其实高太妃娘娘也是,林太妃娘娘亦是,不过因为她们性格不同,所以看起来便显得有些不一样,但本质是相同的。”
纪芙薇嘀咕完,立马收了声,并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欸,我怎么好议论娘娘们呢,该打、该打。”
车里的都是她的自己人,莲心姑姑又没有跟出来。
见此,几个姑娘都是笑笑,婢女们当然不会说主子的不是了。
纪芙薇反思过后,又忍不住思索起来。
许是因为身边人都有了各自人生的新方向,尤其是成亲的成亲,招赘的招赘,纪芙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梦里有什么了,只是那股怅然、迷惘、喜悦中又混杂着忐忑与期待的心情,一直留在脑海里,叫她一早上醒来都显得不是很有精神。
“主子,怎么了?”
“做了个奇怪的梦,”纪芙薇叹了一声,“都不记得是什么内容了,但却觉得很是奇特。”
“那便不要多想了。”连翘上前来,问道,“我替主子按按可好。”
“麻烦你了。”纪芙薇重新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连翘净手后涂了专门的精油,再暖过手,这才小心地试探着力道,替她按揉头部的穴位,松着头皮。
“主子今儿可要出去?”
“不了吧,”纪芙薇闭着眼睛,只觉格外舒服,“今儿就留在院子里做点针线活,顺便把秦夫子布置的功课做了。”
“哦对了。”她想起来,动了动手,又被连翘安抚地放下。
“主子吩咐便是。”
“昨儿茵茵姐送来的东西,也给我拿过来,我便再给纯佳做个亲手缝制的提包,说是顾皇后那时候流行的复古款式,想来纹样也不会差,到时候做好了,连同给她的定亲贺礼,一道送过去。”
“这东西做来费事吗?”天冬拿了盒子进来,她倒是头一次接触这些外头的新奇玩意,“若是费眼睛,主子可不能再添活儿了。”
纪芙薇手上还有要给萧晟煜做的帕子,要是再加一份绣活,怕她眼睛吃不消。
她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宿茵茵昨日所提,最后道:“应该不费事的,就是拼接起来,刺绣也就几针的功夫,只是纯佳的定亲近在眼前,若是花时间多,那我便先放一放给陛下的手帕。”
几位宫女出身的婢女欲言又止,给陛下做的东西怎么能放在后头……但想想年关时节陛下的忙碌程度,加上人又是在宫里过新年,主子则在宫外头自己过,又好像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
纪芙薇却没想那么多,她是按着事情的紧要程度来分的。
给萧晟煜的已经有做好的手帕了,给纯佳的要得紧又还没开始,自然是时间紧促的先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纪芙薇一个人,领着一众婢女,守了岁,赶在新年到来的最先时候,给众人发了红封,又放了一日的假,这才回屋子休息。
“主子快歇着吧,剩下的奴婢们来做就是。”
“嗯。”纪芙薇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含含糊糊地提醒,“明儿一早去爬山,你记得提醒我。”
“哪有大清早去的呢?”天冬笑了,莲心姑姑回宫述职也是回宫里过年去了。
“那就稍微晚一点,”纪芙薇打了个哈欠,彻底睁不开眼睛,“我还没去参加过庙会呢。”
年节时间,燕京城很是热闹。
附近的小燕山从元月一日开始到十五日,都有活动,其中就数头一天的和最后一天元宵时候的最为热闹。
纪芙薇一早有了打算,虽然之前爬山没凑上和陛下一道,但这回她有了空闲,自个儿也可以凑着新年的氛围去爬山嘛。
到了这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当初对陛下的依赖是过度的,是在有些过激的情绪之下,经过了特殊的催化而产生来的情绪。
那时候,她总有种感觉,离了陛下自己好像就会死去。
也许是孤独死去,也许是在黑暗中死去,也许是被刺客无意中暗杀了去,当然还有可能被向家的或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抓走,欺凌至死。
总之,什么样的可能都有,无论是黑暗还是死亡,都叫她浑身战栗,发抖到无法自控的程度。
但现在,纪芙薇可以坚定地说自己成长了。
她当然还是很喜欢陛下,同样非常非常感恩陛下所有的帮助,甚至这其中还夹杂着只属于她的淡淡的欢喜和热爱,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如过去那般,成为好像必须要死抓着、死扣着不放的“拖累”。
她也想叫陛下看见,她一个人的时候也能过得不差——
但如果他在,她能感到更加的快乐。
是比星星见到了太阳,蜉蝣看到了黑夜还要更加惊喜的快乐。
是比世间数不清的所有的快乐的事情加起来都要快乐的一件事情。
每次想到这里,纪芙薇都觉得自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蜜糖,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陛下对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是她的依赖,又是她的信仰,是让她坚强的人,又是让她感到依恋的人。
如果陛下也能有所回应就好了……
那到时候,纪芙薇已经会毫不犹豫地向他飞奔过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斟酌着、思考着,矜持地顾虑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担心着其他俗世的种种,彷徨于岔路口之间而无法抉择。
但她愿意将选择权交给他。
虽然他可能希望由她来做这个决定。
但纪芙薇又怎么忍心勉强她的陛下。
她怕如果是她先开口的决定,就不是他的真心了。
虽然一方面知道这不可能,但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担心——
她的恩人萧晟煜会因为他个人的善良和温柔,出于维护她的自尊心的角度,而选择不否认、不拒绝她的选择与判断。
但纪芙薇唯独不希望勉强他。
她是如此喜欢他。
“真热闹啊……”
走在街上,纪芙薇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比之前一次和萧晟煜一起去看灯时候的人还要多。
白天的人比晚上的人更多,爬山的人好像比下面逛庙会的人更多。
小燕山原是要避讳国号“燕”字改名的,但因为开国皇帝当年入京时,曾在小燕山领兵休息,驻扎在此时,先帝爷在那儿见着了流行异象——
这是燕国得天所授、为老天爷所认可的证明。
故而,小燕山被先帝特准,保留了“燕”字,至今也是燕京人士最喜欢去爬的山之一,文人墨客、行商匠人、农夫贫户……大家都喜欢来这里爬山。
几百年来,这里写了很多很多有名的咏志诗,尤其是不少文人习惯于来到这里,借这座山、借这块地方,表达自己为国报效的决心,表达对皇帝的忠心和渴望出仕当官的理想。
“主子小心脚下。”
“嗯。”
极目远望,山头笼罩在一片云纱般的烟色中,下面部分的雪化了,但山尖的白雪好似点缀在青绿中的银装,分明又幽寂,别有一番怡然绮丽。
纪芙薇在婢女护卫们的帮助下站在空地上,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又重新看向近前。
山上比地面上可凉多了。
纪芙薇爬得不快不慢,临到快中午了才到半山腰的地方,她拢了拢身上的皮草,一抬头,却倏然一愣。
耳边的喧嚣好似在瞬间远去,放眼望去,那么多人,她却只能看见他一个。
“您怎么来了?!”纪芙薇脸上露出了极为明媚的笑容来。
萧晟煜眼见着在这青翠与白雪的山间,一朵绮丽而迷人的花朵就这样在他眼前绽放。
那双明丽的像是猫眼儿一般被澄澈明净的水洗过的双眼,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的模样,旁的,不论是天还是低,不论是远处的山还是近处的人,都寻不到半点的影踪。
白皙的面孔上只有甜美的笑容,瞬间好似掀开了盖子的佳酿陈酒,那股迷醉的香气叫他酥到了骨子里,连视线都好像晕染了起来。
他明明酒量很好,轻易不会醉酒,眼下却结实地感觉到了毛头小子才会有的那种晕乎的感觉,迷迷糊糊的,手脚都发软了。
萧晟煜一下便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来爬山。
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行程安排,新年期间哪里都需要提前打点,纪芙薇也没有格外安排什么突发事项,每一件事情都叫她办得井井有条,即使是过年这样忙碌的事情,从准备年礼到回帖子走礼再到如今出行,她没有出一丁点儿差错,办得果真妥当极了。
萧晟煜既惊喜于她的成长与进步,又忍不住心生某种古怪的怅然——
其实,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在难受什么。
他是这样年纪的人了,总不可能陪伴在她这般鲜活明丽的姑娘身边的,不是吗?
萧晟煜不想叫自己的姿态这样难看,也不想自己成为燕厉宗那样荒淫无道的皇帝。
但是,有时候心思是不会顺着他脑子里想的清规戒律而来的。
他能找出几十个、几百个理由,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
我又怎么可能是厉宗那样的人呢?!
这个念头压都压不下去。
失了戒律,失了敬畏,自然也就失了分寸,失了情绪。
等他以“爬山礼佛”为由上山到了这里,萧晟煜见到了纪芙薇,这才有种恍然:
原是他的内心里绕了这样多的弯,还不只是为了去见她一面,等见着人,那些什么礼佛、什么爬山、什么祈福……全抛在了脑后去。
徒剩下那份惊喜——意料之中的、他本就想要达到的惊喜,留在心里。
可他又是这样快乐,这样高兴。
内心如何荡漾,萧晟煜面上仍是万分沉着。
他与她并肩而行,一来一往间已经将最近数件事情交换了来去,那仅剩的一点儿距离感瞬间就没有了。
纪芙薇很高兴地与他说着话,萧晟煜亦是很高兴地听着他本就知道的事情,但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对话,便胜过了其他无数。
那是写在纸面上,如何优美精良的文字都无法取代的东西。
“娘娘们还好吗?”
“都好。”
萧晟煜迟疑了一下,瞬间便被纪芙薇捕捉到。
她露出了一个迷惑的神色,对上她的表情,见她正盯着自己看着,他视线撇过她被外套拢着的小脸,这才自如地接下。
“母后有几分畏寒,呆在宫里不愿外出,平常都不愿意在院子里走走。”他叹了一声,“便是高太妃等人都拉不动她了。”
“啊。”纪芙薇一愣,心下担忧,“这可……不太好啊。”
“是啊。”他叹一声,“所幸太医说母后暂且无恙,只是犯懒畏寒罢了。”
纪芙薇抿了抿唇,心里翻动起来。
萧晟煜余光瞥见,完全猜测得到原本不打算进宫来的小姑娘估计是正琢磨着能不能进宫陪太后娘娘多散散步来。
思及自己下意识或者说近乎无法自控的、心魔主导的念头,萧晟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陛下?”
“无事。”
萧晟煜知道,他已经压不住了。
或者说,因为太过于压抑,他的内心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欺骗他的意识,暗暗地控制和引导他的谋算。
有时候他只是直觉之下的算计,却在他无法自控制下就变成了顺着他内心某些“龌龊”的念头而举动。
他不得不长舒一口气,却能感到那股沉甸甸的分量仍然压在他心头。
回过神来,话题又已经转了一个。
“所以,光化公主的驸马有了人选了吗?那清湘公主呢?”
纪芙薇好奇问。
她提到萧纯佳父母兰阳王夫妇最终还是选择了三公五侯之一的文升侯府苏家,也许这不符合萧纯佳自己的原本的想法,但她知道好友最终还是不愿违背父母的念头。
萧纯佳固然有一些心思,或者说对勋贵人家的贵女们有些是有成见的,但这不代表什么,她也自知自己的看法是片面的。
在择婿一事上面,她没有明确的偏好和选择,最终决定全部交给兰阳王夫妇来拿主意,若是不得他们看重的人选,那他们未来就是回了兰阳封地,也依然会不停地担心在燕京城的女儿萧纯佳。
萧纯佳自知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操心她,但她更希望双亲能够稍微放松一点点。
所以,在他们提出之后,她没有多久就点头同意了这位夫婿。
苏家五公子身份并不高,上头还有两个嫡出哥哥,另外还有好几个庶出的兄弟。
文升侯府的爵位他是一点儿指望没有,能落到他头上的资源想来也不会多。
他本身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就背靠着侯府,打算做个富贵闲人,平素就喜欢吃吃喝喝,也没有什么不良爱好。
虽然文升侯府也是文官家族,但在三公五侯里头不高不低,苏五公子也并不起眼,在侯夫人的把控下,他院子里亦是干干净净。
兰阳王夫妇恩爱如初,自然也希望自己女儿的夫婿不至于太过于混不吝,哪怕他们并不要求这段婚姻的伉俪情深,只希望他们和睦相处、相敬如宾。
这样选来,虽然彼此客气,但这门亲事还是能够看看的。
至少订婚夫妻两个目前态度都很客气,定亲之后,也开始尝试着互相送送东西,彼此简单了解也好为之后培养培养感情。
“比起来,宿姑娘的招赘就显得有些‘不合常理’,”纪芙薇微笑道,“招赘的人家到底是很少的,不过我却觉得茵茵姐亦是脑子清醒,有自己的谋算,也格外孤勇,是很坚定而强大的人,叫人佩服。”
说起自己的亲事,纪芙薇必然会脸红。
但说起别人的,就当是分享一下八卦,纪芙薇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和陛下开口的。
而且,按照皇帝恩人的厉害,她完全相信这些事情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毕竟他的手下,锦衣卫啊、西厂啊、东厂啊,全都是顶顶厉害的人。
“嗯……”萧晟煜迟疑了一下。
他方才又晃了晃神,不知道是叫那角落被阳光照得晶亮的白雪晃了一下眼睛,还是让她那如雪的肌肤之上明媚的笑容惑了惑深思。
等回过神来,纪芙薇已经把萧纯佳的亲事、宿家那小姑娘的亲事都品评了一番,前儿问的两位公主的驸马人选的话题一早被她忘到了不知哪边去。
“你觉得呢?”
“嗯?”
纪芙薇一愣,不明萧晟煜在问什么。
“你可也有招赘的意思?”
“啊?!”她倏然瞪大了眼睛。
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萧晟煜觉得自己已经在胡言乱语了,着实不像话,明明是极其聪明的脑子,却一点儿转不动了,好像半点描补的话都说不出口来。
纪芙薇则是被他“闷头一棒”,她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自己要再再出嫁之类的事情,或者说,虽然身边好友们一一备嫁给了她不小的触动,但她从没有考虑到夫婿是某人以外的这件事情的可能。
“……”
当下,那双漂亮的猫眼儿里已经盛满了水色。
原是洗涤眼睛的洁净之水,如今却叫他感到了无比为难与头痛。
“朕不是那个意思。”
萧晟煜叹息一声,拿出了手帕,却又僵住在那里。
“大过年的可不能哭。”
纪芙薇在心里拼命劝说着自己。
这份委屈来得快去得快,只是在他面前的自己分外软弱罢了。
“这样的问题,陛下还是不要再问了。”她捏着他给的手帕,慢慢地摇了摇头。
最后,她意有所指地告诉她的大恩人。
“若是陛下没有留下我的心思……”她咬了咬下唇,口脂都吃了进去也不在意。
“那便叫我一个人呆着吧。”
纪芙薇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很快地观察了他一下,可是萧晟煜养气的功夫何其之好,她在他的脸上一丁点儿其他的情绪也看不出来。
好在他们周围没有旁人,就连伺候的人都是远远地支应着,护卫在旁,并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听见他们的谈话。
像是某种直觉,又似乎是上天给她的某种暗示。
纪芙薇陡然福至心灵,咬咬牙再接再厉道。
“除了留在您身边,成为您身边的人……没有旁的选择了。”她说,“若是您果真不愿意,舍不下那些,我是绝不愿意勉强您的,也请您不要勉强我,就叫我一个人呆着吧。我一个人也一定会努力地过得很好的。”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远近好像只余下了山鸟的啼鸣,混杂在其中的是人声的喧闹与热忱,再剩下的似乎是近前的风雪之声。
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萧晟煜便是再伶俐,也避不开了。
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慌张,也并不意外。
不如说,他好像已经等待了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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