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花见怜于败月山庄安葬普玄真人后,便动身赶赴南蛮坠鹰谷。
坠鹰谷位于南蛮北部边境,深藏于断肠崖之下。
谷中常年毒障笼罩,草木不生。有苍鹰于山谷上空飞过,也会因谷内毒障气绝坠亡,故此而得名坠鹰谷。
七年前,普玄真人率中州、北狄、东夷一众江湖义士南下诛灭月氏妖族。
月氏暴戾无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乎屠尽了周围所有村寨。
江湖人嫉恶如仇,直捣苦渡婺月寨,誓要诛杀月氏全族。
众人烧山围寨,大火连烧七日七夜。
苦渡山上,尸骸遍野,血流成河。
而在这片修罗战场之上,幽冥将浴火而生。
没人知道他是何人,也没人知道他从何处而来。
只知道突然有一夜,在那火海尸山上,走出一个人。
那人身着黑袍鳞甲,头戴金缕玉面,右手执一杆白玉破云戟,左手握一簇炼狱幽冥火,双眼泛着血色凶光,犹如从泥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恶鬼。
世人称他为“幽冥将”。
幽冥将与普玄真人在苦渡山中大战三日三夜,终是不敌真人百年功力,重伤落败。
他带着仅剩的月氏族人北逃,不料却在断肠崖遭追兵堵截,最终走投无路,纵身跃下了断肠崖。
众人虽知断肠崖下是毒障屛生的坠鹰谷,月氏余孽落入坠鹰谷绝无生还可能,但若非亲眼见到尸首,他们誓不罢休。
于是众人捂住口鼻,顺着山间小道下到坠鹰谷,在谷中找到了月氏余孽的“尸体”。
但那“尸体”并不是尸体,而是……
尸骨。
就见那青蓝毒雾笼罩的山谷之中,遍地都是森森白骨。
而在那毒雾之中,白骨之上,一个手执长戟的黑袍人长身而立。
阴风卷起那人的长袍,发出阵阵低吼——挣扎,愤怒,绝望——仿佛昔日战死的将军,为守护曾于自己并肩作战的将士,于地狱中重生,万劫不复。
众人见状,皆弃甲曳兵而逃。
后来,江湖上便有人传,说那幽冥将本就不是生人,而是地狱里勾魂索命的厉鬼。如此,才能在一夜之间,带走月氏余孽肉身,在坠鹰谷中留下遍地白骨。
两年后,几个在山中打猎的猎户误入坠鹰谷,却发现谷中尸骨竟全数消失。
于是,众人再探坠鹰谷。
有擅避毒奇术之人进入山谷深处。穿过毒障,见前方一座七彩水帘,而在水帘之前,赫然立着一片坟冢。
几人正欲上前查探,不料前方却突然亮起了红光。
只见在那水帘后,朦朦胧胧映出一个高大的人形,身着黑袍,手执长戟,竟是那幽冥将真身再现。
两年时间,幽冥将的怒火早已平息,眼中的凶光也早已熄灭。如今被外人扰了清净,那双眼睛又倏地亮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眼睛只亮起了一只。
因为,他给了那些人一个机会,一个活着的机会。
那些人也毫不犹豫的抓住了这个机会,转身就逃。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再晚一步,两只眼睛都亮起,他们便再无活路。
可正当几人仓皇逃命之时,脚下的坟冢却突然抖动起来。几人定眼观瞧,竟看见一只只骨手从坟冢中破土而出。
几人惊恐万状,落荒而逃。
至此,再无人敢踏足坠鹰谷半步。
都说,那是幽冥将的住所,是鬼神之居,不得惊扰。
三年前,月成霜在西戎茫茫戈壁上筑起一座碧渊水晶宫,纳教众无数,自称“九重天”。
月成霜无道更胜月笼纱,水晶宫教众兴风作浪,在西戎横行无忌。
于是江湖众人再次齐聚,西征讨伐水晶魔宫。
水晶宫一役,花见怜与月成霜在水晶宫顶大战七日七夜,胜负难分。
正值双方酣战之时,幽冥将突然现身,与花见怜联手诛杀月成霜。
正是在那一战中,幽冥将摘下了头上的金缕玉面。
也正是在那水晶宫顶,世人第一次目睹了幽冥将真容。
说幽冥将时隔四年再次现身,惊煞世人,却也向世间昭示了其凡人之躯,破了江湖上的鬼怪之说。
于是江湖人三探坠鹰谷,誓要斩草除根。
然而,如今的幽冥将却比七年前更凶更邪。虽是肉/体凡胎,可与地狱里的恶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幽冥将身负南蛮异术,功法诡谲骇人。一招焚焰掌,阴毒无比,焚的是烈焰,燃的是余烬。一双手如焦骨一般,倾刻间便能使人灰飞烟灭。
不仅如此,她还能召集地底的阴兵鬼将。衣袖一挥,便从坟冢中唤出万千白骨。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可怖的,是她竟然能死而复生。
幽冥将与众目睽睽之下摘下头颅,转眼却又从坟冢中破土而出。不生不灭,不死不息。
众人对幽冥将是又恨又惧,虽知道坠鹰谷中住有月氏余孽,却也始终不敢进犯。
……
花见怜到了坠鹰谷,看眼前毒雾笼罩,便运起一股真气,驱散了周身一丈的毒雾,进入了瘴气深处。
在瘴气中行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四周迷雾渐散,入眼的是一座七彩水帘。水帘前整整齐齐分布着四十五座荒坟,纵九横五。坟上的泥土深浅不一,似乎是下葬时间不同。坟头上歪歪扭扭插着些腐坏的木牌,木牌上写着死者的名字,但都是“王二狗“,”马大驴“之类,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花见怜环顾四周,依旧是瘴气密布,只有上空零零散散漏下几缕残碎的阳光——看来,只有水帘前的这一小块区域不受毒障侵扰。
花见怜准备绕过坟墓,走向水帘。可一只脚刚踏过面前一座荒坟,水帘对面忽然亮起两束红光。
水帘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个身高八尺的黑袍人,那人手执长戟,两只眼睛泛着骇人的红光。
花见怜心中暗道:看来传闻不假。
他将迈出的脚收回,那边黑袍人双眼的红光便慢慢熄灭。
花见怜心下微动,又迈出一步,对面黑袍人的双眼又猛地亮起。他又将脚收回,黑袍人的双眼又慢慢熄灭。他再迈出一步,黑袍人双眼继续亮起,他又将脚收回,黑袍人的双眼再次熄灭。如此往复多次,花见怜乐此不疲。
良久,花见怜再次收回脚,那黑袍人的双眼却没再熄灭。
就见那人抬起长戟,在地上敲了两下。只听“唰”一声,几杆长/枪冲破水帘,其中一杆直冲花见怜面门而来。
花见怜脚下轻点,飞掠到坟冢外。
“噌”一声长/枪落地,一只白森森的骨手突然从荒坟中破土而出,紧接着一具枯骨从地下爬了出来。那枯骨身着破布黑衣,作士兵打扮。
枯骨士兵出土后并没有攻击花见怜,而是拿起长/枪,在一座坟冢前站定,不动了。
随后,四十五座荒坟开始凹陷,陆陆续续显出四十五个坟坑。有的坟坑内空无一物,而有的坟坑内却翻出了已经腐朽的木制车辇和火炮。
待坟冢停止运动,坟场上便多了四个黑衣枯骨士兵,一个红衣枯骨士兵,两辆红漆车辇以及一架红漆火炮。再看水帘对面,也多出了两个红兵,一辆黑车以及一个拱手躬身的黑衣儒士。
花见怜观坟冢上布阵排列,自语道:“七星聚会?!原来如此。黑方七子,红方六子,独缺帅。”说着,他上前一步,站到了一个坟冢前。
水帘后黑袍人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花见怜也一拱手,道:“炮二平四。”
话音落,就看那驾红漆火炮,调转方向,向左走过了两个坟冢,到了一个黑衣士兵右侧。接着,那黑衣士兵向右一步,横向一挥手中长/枪,将火炮扫入后方坟冢之中。火炮落入坟坑,坑内坟土涌动,须臾,便将火炮吞噬,剩下一座空的坟坑。
花见怜又道:“兵四进一。”
水帘后红衣士兵向前一步。随后,那黑袍人一转手中长戟,对着面前的红衣士兵脖颈一劈,那士兵的头颅便滚了下来,身体也随之瘫软在地。
花见怜继续,“车三进八。”
身边一辆红漆车辇急速向前,穿过了水帘。
“车二进一。”
“车二平五。”
……
花见怜棋艺精湛,幼时与普玄真人对阵无数,鲜有败绩,对这七星棋更是了如指掌。不出片刻,就听他口中一声“将军”,场上所有棋子向后倾倒,落入坟冢之中,坟冢上坟土涌动,将所有坟坑掩埋。俄顷,四十五座荒坟又恢复了原样。
对面黑袍人对花见怜一拱手,退后两步回到原位,不再动,眼中红光也渐渐淡去。
花见怜轻扫衣摆,踏过一片坟冢,到了水帘前。
他透过水帘看向对面,却发现那高大的黑袍人不知何时竟已不见踪影。
水帘高处隐蔽在毒雾之中,看不见源头。从一片青蓝色的毒雾中流出的水虽是透亮,但却泛着盈盈的蓝光,无不透着一种致命的警示。
花见怜拾起一根树枝,伸进了水帘。树枝接触水帘那一瞬,忽地升起一股白烟,刹那间便被腐蚀殆尽。
果然,水帘上方被毒雾笼罩,致使水帘中的水以也沾染了毒性,也不知这谷内居民平日吃住用水该如何解决。
花见怜扔掉手中树枝。他试出水中带毒,心中虽已有应对之策,却没急着越过水帘,而是在水帘外静静地等待——
毕竟初次登门拜访,可不能失了礼数。
少顷,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举着把伞从水帘内钻了出来。
花见怜见有人出来,上前行礼:“姑娘。”
那小姑娘本来鼓着个嘴,挺着胸叉着腰,一副很凶的样子,结果听到面前那人开口说话,声音清冷但很温柔,很好听,于是,突然脸一红,眼睛瞥向一旁,一点气势都没有了。她指着那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你是谁?干……干什么来的?”
花见怜很客气,躬身行了一礼:“在下敛泉山庄花见怜,久闻将军大名,钦慕多时,特来此拜望将军,有劳姑娘前去通禀。”
花见怜一句话说完,抬眼却见小姑娘像是被人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只大张着嘴,痴痴地望着自己。
“姑娘,姑娘!”花见怜唤了两声。
小姑娘这才回神。她讷讷地冲着花见怜点了点头,捧着脸,扭头往水帘内走去。
“姑娘留步。”花见怜突然又叫住那小姑娘,他从袖中掏出一朵白花,递给小姑娘,“在下有幸得此奇花,有补气活血之效,烦请姑娘将此物带与……”
“知道啦,哥哥,你在这里等一下。”
没等花见怜把话说完,那小姑娘突然捂着脸嘻嘻一笑,从他手里一把夺过白花,转身一溜烟钻进了水帘之中。
“呃……”花见怜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端庄。他觉得小姑娘举止怪异,但只当是此地民风所致。
花见怜又在水帘外等了片刻,没等来小姑娘,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就见那水帘后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男子手里打着一把竹骨绢伞,伞面绘有两仪阴阳图。那人一头长发半黑半白,一身素雅白衣,衣襟袖口上有黑色锦绸点缀。
花见怜看见来人,脑中只生出一个想法:美,绝美。
那人自水帘后走出,水帘中泛出的七彩琉璃光竟不及他万分之一——面如冠玉,目若秋水,一张丹唇微启,似琼露欲滴,花蝶缠绵。虽是美艳更胜女子,然眉宇间一股英气,却也不显阴柔。说是仙落凡尘,也不过如此。
那人收了伞,对花见怜一拱手,“先生。”
花见怜也是一拱手,唤了声,“相爷。”
来人正是顾生晖。
三年前,月落影现身水晶宫,从水晶宫中带走一个人。
而从此之后,坠鹰谷中便多了一个阴阳相。
据说阴阳相善衍术占卜,可窥测天机,洞察人世间旦夕祸福,更能知前世,晓来生。
世人生畏,唤他一声“相爷”。
顾生晖微微一笑,道:“先生久等了,这边请。”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花见怜也一抬手,客气道:“有劳相爷带路。”
可没等二人动身,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突然从水帘后面钻了出来。
那小乞丐背着手,吊儿郎当的走上前,扬着脑袋,一脸痞子气地指着花见怜:“那什么,她说……说……让你滚蛋,哪儿来滚哪儿去,不然……不然打死你。”
小乞丐虽然样子横,但说话明显底气不足,一句话说完,看花见怜正盯着他,整个人吓得一哆嗦,赶忙跳到顾生晖身后躲了起来。
顾生晖摇头轻笑,低声哧了一句:“胡闹。”
他刚想回身道声歉,却听花见怜淡淡说道:“看样子,将军心情不太好。既如此,那在下便在此等候,待将军气消了,烦请相爷再行通禀。”说完,他便在水帘边找了一块空地,盘腿坐下开始闭目打坐。
小乞丐从顾生晖身后探出个脑袋,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什么情况?!
顾生晖也有片刻怔愣,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嘴角,道:“那在下便不打扰了。”说完,转身拉着正愣神的小乞丐进了水帘。
坠鹰谷内。
月落影正撑着下巴靠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抠着桌角。她扫了一眼门外,远远就看见顾生晖带着一个人从鸿沟走了进来。
月落影的眼睛瞬间亮了,出门迎了上去,结果却发现顾生晖身后跟着的是小乞丐。她下意识问道:“他人呢?”说完又觉得话里有歧义,眼睛瞥向一旁,磕磕巴巴地补充一句:“呃……我是说……他……他走了吗?”
小乞丐两步跳上前,“没有,他在那打起坐来了。”
“打坐?”
小乞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他可能真的有病。”
顾生晖上前,轻轻拍了一下小乞丐的头,对月落影说道:“大概是在赌气,不进来。”
“什么?!”月落影上前两步,看向鸿沟方向,果然就见鸿沟外一个朦胧的背影正端正地在地上打坐。
月落影气急,握紧双拳就准备往外冲,结果被顾生晖一句话刹住了脚步。
“可能要你亲自去请了。”
月落影回头看看顾生晖,又扭头看看鸿沟外的身影,半晌,啐了一句:“呸,谁爱去谁去,我才不去,有病。”说完,转身回房了。
一整个下午,月落影都心不在焉,老想着鸿沟外面还坐了个人。每隔半个时辰,她就跑出来往鸿沟那边望一眼,总能看到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座石像一样。每次瞟见那身影,月落影就低声啐一句“有病”,然后又钻回屋里。
在月落影第五次出门,朝鸿沟外张望的时候,那个身影不见了。
月落影跑到鸿沟前,问附近一个正劈柴的大叔:“刘叔,外面那人呢?”
刘叔擦了把汗,纳闷道:“什么人?”又看月落影正望着鸿沟,恍然,“噢,那个人啊,早走了,你不就想赶他走吗?”
“呃,呃对呀,走了好,走得好。”月落影讪讪应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边走边咬牙啐道,“嘁,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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