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月落影熄了灯,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凝神。她提起一股真气,感觉体内真气运转不周,滞塞在胸腔内,一阵气闷。
忽然,房梁上传来一丝轻风,很细很柔,几乎感觉不到。
月落影倏地睁眼,喝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月落影敛眸,立即飞身袭了上去。
来人武功很高,侧身避过月落影的攻击,闪身到了她身后,对着她后背来了一掌。
月落影本就身受重伤,如今再中一掌,胸内气血翻涌,又是一口淤血喷出,跪倒在地。
那人见她中招倒地,没再进攻,上前两步扶住了她。
月落影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衣袖一抖,几枚袖箭便冲那人面门而去。
那人抬手接住袖箭,往旁边一撇,随即又一抬手,挡住后面接踵而至的拳头。
月落影中招吐血,提不起内力,心中已是起了杀意。连射几枚袖箭却都被那人徒手接住,当下一拳挥出,结果又被那人挡住。她心下一凉,觉得今天估计就要交代在这了。于是,使出了当年混迹街头时的看家本领——”抓挠踢踹“,在屋内好一顿折腾。
坠鹰谷内的村民原本都已经准备宽衣睡觉了,结果听见月落影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厉喝,接着又传来乒呤乓啷的打斗声。于是,村民们扛着锄头,举着灯笼就来了。
“嘭”一声撞开门,拿灯笼那么一照,就看屋内俩人:月落影趴在地上,双手背在身后,而在她身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那男子正锁着月落影的双手。
月落影抬头看着屋外一众人,挣扎了一下,狰狞喊道,“快跑……”
门外村民愣了快有半盏茶的时间,突然一个大叔回过神,指着那男子破口大骂,“你个登徒子,放开她。”说完,抡起锄头就往屋里冲。
锄头还没抡圆,就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一旁,顾生晖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看着屋内姿势诡异的二人,淡淡一笑,冲那白衣男子拱手行了一礼,“辛苦先生了。”
之后,他又转身对一脸愤怒的村民们说,“大家不必担心,这是我请来的大夫,专门为小影疗伤的。”
本来顾生晖的出现让月落影看到了一线生机,可是这人好像完全没有要救她的意思。
“先生?大夫?”月落影別着脑袋使劲往后看,结果……
“怎么是你?”她正惊讶,余光却瞟见顾生晖在屋内点了灯,转身遣散了门口的村民,临走时居然还把门给带上了。
“哎你们别走啊,我怎么办……哎……”
见众人都散了,花见怜才从月落影身上起来,还顺手扶了月落影一把。
月落影甩开花见怜的手,沉着脸,冷笑一声,“大当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花见怜点头,“确实。”
月落影咬牙,“你来干什么的?”
花见怜盯着她看了半晌,开口道:“你受伤了。”
“不劳大当家费心。”月落影冷哼一声,负手朝床榻走去。刚坐下,回头就发现花见怜也恬不知耻地坐在了她的床上,当下一拳就送了上去,结果用力过猛,又吐了口血。
花见怜抬手封了她几个穴位,道:“你伤势太重,近日不要强行运功。”
“要你管。”月落影推开花见怜的手,不耐烦道,“你究竟来干什么的?”
“为你疗伤。”花见怜也不再废话,直接坐到月落影身后,为她运功疗伤。
月落影满脸不情愿,可肢体上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来佐证脸上的表情。
她嘴硬道:“我用你帮忙?你可知哑医是我什么人?”
“知道,是你师父。”
“哼,知道就好,师父妙手回春,一身医术传授于我,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所谓医者不自医,更何况,你从哑医那里学了一身拼尸接骨的本事,正经医术是半点没学。”
“你……”月落影扭头,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花见怜没接话,轻轻推了一把月落影的脑袋,道:“别乱动。”说完,提起一股真气,灌输到月落影体内。
一股纯厚的内力灌入体内,引导体内无序乱窜的真气在丹田运转,月落影感觉整个人通透了许多。
良久,花见怜收了内力,静静地坐在月落影身后。
月落影垂着头,心绪平静了不少,开口问道:“你送我一白花,什么意思?”
“那是珠玉兰,是味药材,长在北狄严寒之地,南方不常见。遮云峰上有几株,我带来了。”
“药材?”
花见怜继续道:“我在此时贸然前来,定会让你们心生猜疑,献上一株珠玉兰,表明诚意。”
“你不说清楚,谁知道这是药啊!还以为你盼着我早点死,送朵白花来祭奠。”
“你未必知道,但相爷一定认得出。”
“所以说……那花,是给相爷的。”
“不错。”
“你跑来给我疗伤,还给相爷送了花。”月落影把牙齿磨地嘎吱响,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想得真周到。”
花见怜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月落影啐了一声,又问道:“那他白天去请你,你怎么不进来?”
“不是你不让我进来吗?初次拜访,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的。主家不欢迎,自然不能进。”
“礼数?三更半夜爬房梁溜进大姑娘闺房,这就是你的礼数?”月落影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鸿沟后设有机关阵,若花见怜是从鸿沟进的坠鹰谷,必定会触发机关。
“你怎么进来的?”
“坠鹰谷南侧有一座山壁,顺着山壁可以进到谷内后山。“
“什么?”月落影猛地回头,眼中尽是慌乱,“你疯啦,那山壁上都是毒藤,剧毒无比,而且无药可解。”她拽过花见怜的手一看,果然,掌心都是藤曼刮刺的伤痕。
月落影捧着花见怜的手,急道:“你有病啊,放着大门不走跑去爬悬崖,怎么跟死老头一个样。”提到真人,月落影心中一滞,再低头看看花见怜伤痕遍布的手掌,不知所措。
花见怜却并不着急,他盯着月落影已经皱出一条山脉的眉头,轻声道:“你在担心我。”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月落影回头,对上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不由气急,大骂:“废话,师父死我面前,现在你又死我屋里,这是非逼着那群人踏平我坠鹰谷不可。”
月落影急得抓耳挠腮,花见怜却依旧淡定自若。
半晌,他才慢悠悠开口:“我不会死。”
“啊?”
“俗话说‘凡剧毒之物,七步之内必有解药‘。那山壁上藤蔓虽有剧毒,但藤蔓上常年生活着一种瓢虫,而那瓢虫体内汁液恰好能解藤蔓上的毒。”
“什么?”
“就说你不通医术,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也好意思自称哑医的徒弟。”花见怜语气平淡,似乎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可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月落影感觉自己快气成筛子了,她握紧双拳正欲发作,却又听花见怜道:“那虫子不仅能解毒,而且还有舒筋活络之功效,对你的伤势很有帮助。”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绿壳瓢虫,递到了月落影眼前,“这种瓢虫只在夜间出来活动,名叫夜郎虫。”
瓢虫还是活的,在花见怜指间不停挣扎,六根黝黑粗壮的大腿使劲扑腾,时不时还能蹬到月落影的鼻尖。
“啊……”月落影尖叫一声,“腾”一下窜出老远,缩到角落里,捂着眼冲花见怜摆手,“拿走拿走,把它拿走。”
花见怜眼中浮起一丝笑意,他将瓢虫拿在眼前仔细瞧了瞧,正准备收回怀中,结果手上一滑,那只大瓢虫“咻”一下,飞了出去。
月落影蒙着眼睛缩成一团,忽然听到房间里响起“呼哧呼哧”的振翅声,她打开一条指缝,就看见一个绿色巨物朝自己生扑过来。月落影下意识尖叫出声,叫出声后又生怕虫子飞到自己嘴里,立马捂住嘴,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床上,躲到了花见怜身后。
月落影一边死死抱着花见怜的胳膊,一边不停推着花见怜的肩膀催促道:“赶紧把它弄走,弄走。”
花见怜有些无奈,“你拽着我,我怎么去抓虫子?”
月落影闻言僵住了,在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思想准备之后,她才勉为其难地松了手。
花见怜在房内走了一圈,没找到瓢虫,回身,见月落影正跪在床上,脑袋扎在双膝之间,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脑袋,抖个不停,活像只偷了灯油被发现的小老鼠。
花见怜一直不知道“抱头鼠窜”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如今见到这幅景,才发现这个词是如此形象。
他走到床边,道:“不见了。”
月落影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视线刚扫到花见怜的衣角,就立马扑了上去。她抱住花见怜的胳膊,这才敢抬头看向四周。
“真不见了?”月落影环顾四周,果然没看见瓢虫的身影,她咽了咽口水,哆嗦道,“那咋办?”
刚说完,就听头顶那人“哦”了一声,从她头上摘了个东西下来。
“原来在这里。”
“啊!”月落影又大叫了一声,立刻甩了花见怜的胳膊,缩到了一旁,再抬眼,就看那人拿着大虫子前后端详几下,又收进了怀里。
月落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现在看那人比看那虫子还恶心。她指着门,恶狠狠道:“出去,带着你的虫子给我滚出去。”
花见怜不为所动,看了看窗外,道:“天色不早了,该睡觉了。”说完,也不打招呼,直接脱了鞋,躺在了床上。
月落影整张脸都在抽搐,她一脚踹了过去,却被花见怜轻轻松松侧身躲开。
“你他娘的从我床上滚下去。“
“不行,我没地方睡觉。“
“外面有的是地方给你睡,赶紧给我滚蛋。“
“不好,我认床,这张挺不错。”
……
月落影吵了半天,花见怜满嘴歪理,死活要睡在这里,最后,他居然还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问了一句“一起吗?”,气得月落影举着手就朝他扑了过去。
可她刚把手架到花见怜脖子上,还没用力,就看见那人胸口突然耸动了一下,紧接着便又听到了昆虫翅膀震动的声音,吓得月落影赶忙松开手,退到一旁。
花见怜闭着眼道:“这虫子喜静,你要是不闹,它不会出来。”
“行,我不闹,你睡,我走。”月落影咬牙妥协,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床下挪。
怎料花见怜突然翻了个身,竟直接将她压在了身下。
“别走,陪我,我怕黑。”
月落影心里打了个寒颤,当即抬肘,准备一拐子送出去。可这一肘子还没抬起来,背后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先动了起来。月落影立马就僵住不敢动了。
“别乱动,一会儿,虫子该出来了。”
月落影浑身僵直,颤抖着恳求道:“大哥,求你了,放我走吧,我真的很怕虫子啊。”
结果背后那人接了一句,“别怕,有我。”
月落影张嘴就要骂,“你大……”
没等后面“爷的”出口,花见怜抬手灭了灯,他胸口的虫子也受了惊吓,挪了挪位置。
月落影带着哭腔哼哼两声,“你也别动啊,大哥。”
“嘘。”花见怜没再有动作,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轻声道,“乖,睡了。”
月落影寒毛一阵耸立,她简直不知道是因为背后时不时动两下的虫子,还是因为那声莫名其妙的“乖”。
俄顷,身后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月落影大睁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她本以为一夜都要这样僵持着度过,可没过多久,背后忽然传来阵阵暖流,舒缓着浑身的经脉,渐渐地,她竟然睡着了。
听到怀中传来若隐若显的鼾声,花见怜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怀中人背影,环在那人腰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
花见怜第一次见到月落影,是在十二年前。
那年,他随师父南下游历,途径苦渡山,在婺月寨中留宿。
婺月寨寨主是一位清瘦高挑的女子。那女子待人冷淡,以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眼中杀性难隐。此人便是月笼纱。
在月笼纱在身边跟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容貌俊逸,一张薄唇微抿,似乎总在隐忍些什么。他的眼睑时常下敛,显得很是慵懒,偶尔抬一下眼皮,眼中转瞬即逝的嗜杀不输月笼纱。
虽然寨主月笼纱冷若冰霜,但寨中居民却很是热情好客。花见怜和普玄真人原本只是过路,打算借宿一晚,可居民们盛情相邀,二人便在寨中多留了几日。
婺月寨中民风淳朴,寨中居民在苦渡山上开垦了大片农田,吃穿住自给自足,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是安居乐业。
二人在寨中待了三日,与寨中居民相处甚欢。最后离开之时,整个寨子的人都出来相送。
正与众人道别,花见怜突然瞥见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孤零零站着一个女孩。他看不清那女孩的长相,只看到她穿得很破,就像街头的小乞丐一样。
花见怜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那双眼睛。那只诡异的血瞳,即便是隐匿在黑暗之中,依旧难掩锋芒,透着一股邪。
有一种邪是危险的,有种危险的斥力,排斥你,阻止你靠近。还有一种邪,却是神秘的,有种神秘的引力,吸引着你去窥探里面的东西。
而那只眼睛里的邪,是危险的,却同时也是神秘的。同时吸引着花见怜,也同时排斥着花见怜。所以,他就再也不能动了。
普玄真人同样也注意到那只眼睛,但他却还能动。他被那只眼睛吸引,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见到真人靠近,女孩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走过的地方,周围居民都退开很远,都被那只眼睛排斥,唯恐避之不及。
等女孩走到阳光下,花见怜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的长相与月笼纱身边的少年有九分相似,缺了一分。
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觉得缺的那一分来自于那只眼睛。但其实,如果不算眼睛,他们仅有六分相似。
遮上那只眼睛,女孩其实很乖巧,乖得可人,乖得像蜜一样。只有加上那只眼睛,她的身上才会生出那种又危险又神秘,那种又吸引又排斥,那种独独只属于月氏的“邪”。
女孩其实一点都不乖,她冲着面前的真人不停眨眼睛。
真人问她,“丫头,我叫普玄,你叫什么?”
女孩没回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普玄真人,半晌,她抬手在真人胡子上抓了一把。
真人捂着胡子,质问她,“你做什么?”
女孩嘻嘻一笑,问道,“老头儿,你多大岁数了?”
真人捋着胡子,骄傲道,“嘿嘿,老朽今年八十八。”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她又低下头自语道,“八十八?人能活这么久吗?陈叔家的王八也只活了六十年,可别是王八成了精吧?”
真人鼻子都给气歪了,揪住女孩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你个臭丫头,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
正这时,月笼纱和那少年来到二人面前,对真人说,“真人见谅,此乃家兄之女,自家兄逝世后便流落在外,三年前才被族人寻回。此子从小混迹街头,未加管束,生性顽劣……”
月笼纱后面的长篇大论真人是一个字没听见,因为他此时正和女孩“打架”。他揪着女孩耳朵,女孩揪着他的胡子,两个人像在比狠一样,谁也不松手。
月笼纱一番话滔滔说完,又加了一句,“若是真人不嫌弃,可否将此子带回敛泉山庄,教她行事为人。”
这句话真人倒是听到了,不是因为话说得多合他心意,而是因为女孩认输先松了手。
真人把这事应了下来,还说要收女孩为亲传弟子,亲自调/教。
女孩也随性,当下便行了拜师礼,然后跑到一旁羊圈里拽出来一个小布包,站在山寨大门口冲寨中众人三鞠躬——
“再见,姑姑。”
“再见,哥哥。”
“再见,父老乡亲们。”
说完,转身跟着真人上了路。
出了婺月寨,女孩甩着布包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突然想起同行还有一人,便跑到那人跟前,挽上那人的手臂,乖巧地说道:“小哥哥,你长得好好看哟,我叫月落影,你叫什么?”
那人淡淡瞥她一眼。
“花见怜。”
真人收了新徒弟,便没再继续南下游历,启程返回敛泉山庄。
三人行路,却只有两匹马。
起先,月落影和真人共乘一匹马。可是她的眼睛一瞟到真人的胡子,手就不自觉地伸了上去。几番下来,真人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秃了,于是,便把月落影丢给了花见怜。
同样是骑马,不知为何,月落影就觉得花见怜的马走得比老头儿的稳。她趴在花见怜身后,闻着那人身上独有的味道,渐渐睡着了。
花见怜只感觉背上的脑袋一晃一晃,环在腰间的手慢慢松了劲,然后……
就听“咚”一声,再回头,月落影已经坐在了地上。
月落影从地上爬起来,揉揉眼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又被花见怜拎回了马背上。
未免月落影再次落马,花见怜把她放在了胸前。
可坐在前面,月落影还是睡着了,一个脑袋吊啊吊,往前一栽……
这回没摔下马,被花见怜伸手捞了回来。
花见怜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护着月落影,忽然又听身边“咚”一声,扭头一看——这回换成真人睡着了从马上栽下来。
花见怜没办法,找了家客栈,换了辆马车,赶着马车,载着嗜睡的二人,回了敛泉山庄。
到了苍乾山脚下,花见怜正想请真人下车,一掀帘子,见真人指着他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旁边那个一路上乖巧听话的女孩就变了脸色。
说花见怜和普玄真人外出游历,从婺月寨中带回了月落影。本以为只是收了小徒弟,没想到却是请回来一个要命的祖宗。
月落影性情多变,还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边对着真人哭哭啼啼,说被人欺负,真人一走,她扭脸就能把人按到地上一顿揍,揍完人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揽着人肩膀跟人家称兄道弟。你若待她好,她给你端茶送水,捶背捏脚。你若待她不好,她有的是法子整你个半死。
花见怜始终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过这位祖宗,自打回了山庄就一天没让自己安生过。
起先都是小打小闹,花见怜没太理会。后来有一次月落影在跃渊阁扮鬼吓人,让花见怜给撞上了。花见怜下意识出拳,把月落影打成了重伤。
其实当时花见怜拳出到一半便已经认出来人,只是来不及收招。
正巧普玄真人赶来,月落影立马扯掉脸上骇人的厉鬼面具,趴在地上,指着花见怜哭诉。
“大师兄,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伤我至此?难道就因为我是月氏族人吗?唉,可惜我月落影胸有大志,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恼啊,可恨呐,哇呀呀呀呀……”
月落影后面的话花见怜听不到了,因为她已经被真人当个宝贝一样捧走了。
事后,花见怜被真人罚在敛泉边跪了三日。
这三日里,月落影每天都会准时准点过来对他一阵冷嘲热讽。但花见怜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他有心事。有件事他始终没想明白,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
那次月落影重伤,是花见怜第一次感受到心绞是什么滋味。但这滋味只持续了不到半刻,因为月落影整个人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让人生气。气,非常气,气到最后能气笑了。
可花见怜没有气,他直接笑了。他当然没有笑出来,他在心里笑了。但其实如果当时月落影再在他面前多待上一刻,他可能就会发出他这辈子最酣畅的笑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笑?为什么他就是不生气呢?
之后,日子久了,月落影闹的次数多了,真人也没办法坐视不理了。
他把花见怜叫到钟楼上,问他,“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花见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钟楼下的众妙门。
……
众妙门内。
一排弟子正扎着马步,月落影拿着根树枝在他们腿上肚子上敲敲打打,嘴里说着些胡话。
“内练一口气,外练一股屁。”
“一股屁?这什么功夫?”
“真人亲传的心法能和你们学的一样吗?我这已经是破例给你们开小灶了,还这么多废话。都闭嘴,马步扎好,挺胸,收腹。听我口令,吸气……放屁……”
然后,众妙门内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
屁声。
……
钟楼上。
半晌,花见怜淡淡回了一句,“不是。”
真人叹了口气,道:“你们都说她坏,说她心眼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你如今这样,与她又有什么分别?”
花见怜没回话。
真人继续道:“你们日后会明白的。她不是个坏孩子,她只是个没有家的傻孩子。”真人说完,又长叹了一声。
花见怜依旧没有反应,只是一直看着众妙门里那个张牙舞爪的身影。
良久,他开口道:“师父,我不讨厌她。”
普玄真人南下诛灭月氏,是无奈之举。
花见怜随真人一同南下,也是无奈之举。
真人回中州后闭关养伤,同样是无奈之举。
真人闭关前,对他们说:一个错误的决定,会导致更多更加错误的决定。从今天起,这些决定,需要你们自己去做了。
所以花见怜做了敛泉山庄大当家。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这是无奈之举。
月氏虽已被灭,但世人皆知,敛泉山庄内还有一个月氏人。
于是,江湖人签下众愿书,责令敛泉山庄于三日内交出月落影,否则必起义上山,不惜一切代价,取其项上人头。
敛泉山庄虽处极地,不易进入。但倘若真有有心人想要潜入山庄暗杀月落影,也绝非难事。
花见怜没辙了。
因为他此时,已无力互她周全。
所以他做了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却也是这辈子最聪明的决定。而且,这不是无奈之举。
遮云峰上,弹丸之地,想找一个人人躲着走的妖女,有什么难的?
可遮云峰下,是整个五方,上哪才能找到她?
她本就不属于这里。山下,才是她的地盘。
于是,花见怜把她赶走了。
但其实,在花见怜的眼中,月落影是自己走的。
走了也好。走了,就没人能找到她了。
走了也不好。走了,他也找不到她了。
花见怜在月落影离开的第二天就追出来了。可正如他所料,山下,是她的地盘。
花见怜真的找不到月落影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走了很久。
一个月?三个月?或者半年?
走了太久。
他走了很多地方。很多时候,他到了一个新地方,却又不知道自己到这个地方来究竟是为什么。
他想找到她,又怕找到她,更怕找不到她。
所以当他终于找到坠鹰谷的时候,他笑了。
不是因为几个月的寻觅终于有了结果,不是因为那个牵肠挂肚的人终于又到了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是一种恍然。
他笑了,笑出声了,笑着走了。
花见怜从来没有踏进过坠鹰谷,他只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一棵树下坐着一个大醉不醒的人。那个人在笑,笑得很乖,乖得像蜜一样。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在那个藏在云上的山庄里,也见过一个醉倒在树下的人。只是那个时候,那个人在哭。
月落影很少哭。在花见怜的记忆中,她只哭过一次。
那一次,她喝醉了,大醉,卧倒在敛泉旁边的一棵白梅树下,藏在白雪和白梅下面,几乎不见踪影。
没人在乎她去了哪里,因为她很吵,太吵了。没有她,很安静。
但是花见怜一直在找她。因为那天的山庄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花见怜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被雪埋了起来,只留下一张脸露在外面。
花见怜蹲在她身旁。她没有醒,只有泪水源源地从眼角流出来,不断。她哭的声音很小,比白梅飘落的声音还小,比雪落下的声音还小,小到好像根本没有人在哭。
花见怜伸出手,在她的眼角接了一滴泪。然后,他看到了那只眼睛,那只透着邪的眼睛。
亦如往常,他看见那只眼睛,就再也动不了了。
“为什么你不能像对他一样对我?”
这是月落影睁开眼睛说的唯一一句话。她望着天,说出这句话,之后又闭上眼睛。
花见怜的手指停留在月落影的眼角,一滴又一滴滚烫的眼泪滑上他的指尖,又滑下他的指尖,落在雪里,却结成了冰。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寒冷。遮云峰上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就好像一瞬间天地全都冻上了,太冷了。他不知道那句话究竟是在问谁,他只觉得冷,好冷。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在坠鹰谷中看到同样的人,以同样的姿势醉倒在树下时,他才明白,那句话,问的是所有人。
所以他走了,也从未再来过。
这里,是属于她的地方。
只可惜,那句话终归只有一个人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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