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月落影怒骂,“你不早说?”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花见怜端坐在屋内,无动于衷。
半晌,月落影黑着脸又回来了。她站在门口,斜眼瞪着花见怜。
花见怜起身来到桌前,“我若一早就说了,你会安心把伤养好吗?”
月落影咬牙,在花见怜身边坐下,“什么毒?”
“不知道。”
“不知道?”月落影低头皱眉:这人自幼熟读各类医书,会有什么毒连他都不知道。
花见怜继续说道:“一个月前,云门扈家庄被灭,大火连烧三日,庄内百余口人无一生还。扈家庄庄主生前便身中此毒。”
“云门……扈家庄……扈万农……“月落影自语。
她抬眼看向花见怜,“扈万农中毒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见怜道:“在返回敛泉山庄的途中,我曾在扈家庄借宿。当时扈万农的身体已出现异样,双眼血丝遍布,身上经脉渐有突起,与师父死前症状一致,但观其脉象却并无明显中毒迹象。”
“你没留那儿给他治病?”
“扈万农断言自己并未中毒,身体异样只是因为近日练功不当所致。况且,他已下了逐客令,我又何必再留?我本打算赶回山庄,寻找此毒的解毒之法。可是我离开扈家庄不久,扈家庄便被灭了门。”
“那日你在跃渊阁,就是为了寻这种毒?”
“不错。”
“跃渊阁里也没有?”
“没有。”
月落影拧眉:究竟是什么毒,连跃渊阁中都没有收录?
她问花见怜,“你既早有线索,为什么要费事来找我?”
“为你疗伤。”
月落影眯眼看他,明显是不相信。
“是其一。”花见怜继续道,“第二个原因,扈家庄内所有尸体头颅和四肢均被人斩断,残骸散乱,无法辨认。”
月落影愕然,低喃道,“下毒,焚尸,还碎尸,这是多大仇多大怨呐。”
“我知道你拼尸接骨的本事高超,所以特来请你与我同行。”
月落影看了花见怜很久,才开口问道,“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
七年前,月落影离开败月山庄,在路上听到幽冥将的传闻,便前往坠鹰谷,一探究竟。
月落影不相信江湖上那些光怪陆离的传闻,因为她心中清楚,坠鹰谷不是鬼神居,而是万人冢。
月氏作乱的那几年,从周围村寨中抓来很多俘虏。一些愿意投降的人,便被月氏人收作奴隶,归为月氏族人。而一些骨子硬不愿意投降的,则会被肆意凌虐后抛下断肠崖。
所以,坠鹰谷中那些尸骨根本不是被幽冥将带走肉身的月氏族人,而是被月氏俘虏后凌虐致死的可怜人。
而这就意味着当时跳下断肠崖的月氏族人一定还活着。
月落影到了坠鹰谷,果然在一座水帘后找到幸存的月氏残部。只是,这些人都身中瘴毒,所幸中毒不深,暂时并无大碍。于是,月落影便找到哑医,想请他为众人解毒。
哑医言不语,人如其名,是个哑巴,但医术奇高,掌回春之术。别人行医讲究望闻问切,他就独独没有“问”这一步。有人上门找他看病,他先在门口看你一眼,若是让你进了门,那这病准能医好,可他若是冲你摆摆手,那就赶紧置办棺材准备后事吧。
哑医性格古怪,行医救人不问身份,不求钱财,只看心情。有时候他心情好,给他一粒谷粟,他便邀你进门。有时候他心情烦闷,不管你许给他什么,也不管你的病有得治没得治,他通通摆手,一概不接。有些人原本只是患了小病,结果在哑医心情欠佳的时候找上门,被哑医一摆手吓得赶紧置办后事,最后一场后事办了几十年,家里子孙都送走好几个了,他还吊着口气,活得好好的。
月落影找到哑医,三次登门,都被他挥手拒之门外。月落影没辙,就趴在哑医的屋顶,准备偷学医术。哑医行医自然从不说话,所以几个月趴下来,医术是半点没学到,倒是被她发现了哑医的小癖好。
哑医偶尔出一次门,每次回来,都驮着一车黑布袋。布袋中装的都是尸体。有干尸,焦尸,腐尸,但大多都是白骨和零散的残骸。那些黑布袋被他藏在屋后的小库房里。没有病人的时候,他就躲在小库房里摆弄这些尸体。
月落影每天趴在小库房的屋顶上,看着哑医在屋内把白骨拆了拼,拼了拆,玩腻了再换一具焦尸,继续拆了拼,拼了拆。就这样看了大半年,月落影倒是把这拼尸接骨的本事学了个十之八九。
最后她看实在学不到医术,就从小库房里捡了个“大棒骨”架在哑医脖子上,逼着他跟自己回坠鹰谷救人。
哑医在坠鹰谷内住了一年多,不仅为谷内众人解了毒,炼制了避毒丹药,还好心为众人治疗身上的隐疾旧患。
而学了一身拼尸本领的月落影,就开始在谷外收拾那些白骨残骸。她用了一年时间,将白骨整理出来,葬在了坠鹰谷后山,还了这些可怜人一个全尸。
哑医救人之后就被月落影从坠鹰谷送了回去,也不知道他是那根筋搭错了,回去之后就认幽冥将是他徒弟,整了块牌子,挂脖子上到处显摆,还很得瑟,逢人必显摆。
当时大家都认定幽冥将是厉鬼,自然没人信他。直到四年后月落影以幽冥将的身份现身,众人才知道哑医所指的徒弟是月落影。
不过,世人只当月落影跟着哑医学习医术,全然不知她只会拼尸。
这件事,花见怜又是怎么知道的……
花见怜慢悠悠回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月落影冷笑一声,看着花见怜,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启程去东夷。”
花见怜也看着月落影,一动不动。
月落影瞪眼,“看什么看,你倒是动啊,回去收东西啊。”说完,生拉硬拽把花见怜推出了房门。
……
翌日,花见怜来到月落影的房间,却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
身后,顾生晖的声音响起。
“先生,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在谷外候着。”
花见怜回身,刚要开口询问,顾生晖就已经给了他答案。
“小影有事先行一步。她办完事后,会在龟海镇有间客栈与先生会合。”
花见怜盯着顾生晖看了良久,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顾生晖带路。
二人并肩向鸿沟幕帘走去。
花见怜偏头瞥向顾生晖腰后负着的那把绢伞,发现伞柄末端刻有鲲游北冥纹饰,不似俗物,便出声道,“这把伞,看着很是精致。”
顾生晖取下伞,道:“这是两仪乾坤伞,伞柄由冥谷寒竹所造,伞面由鬣蟒皮制成,即可遮风挡雨,也可御敌防身。”
花见怜接过伞,看那伞在阳光下果然泛着鳞光,手指摸上伞面,可以感受到蟒皮冰冷的纹路。
花见怜将伞递回去,问道,“为何要叫乾坤伞?”
顾生晖笑了笑,道,“因为这伞内大有乾坤。”说完,他抬起手肘端着伞,只听“嘭”一声,一颗黑色的弹丸从乾坤伞前端射出,打入了不远处的一个石墩之中。伴着一阵火星,石墩瞬间炸裂开来。
花见怜点头,“原来如此。”
顾生晖接着说道,“伞内藏有百余种暗器,可单发,也可多发。若是将伞内暗器一齐打出,威力不可小觑。”
花见怜赞道,“好厉害。”
顾生晖笑着看他,“乾坤伞也是小影造的。这些夸赞的话,先生还是亲自对她说吧。”
“好。”
“对了,小影手中还有一副袖箭,先生得空一定要让小影展示一番。”
“那副袖箭我已经见识过了,很精致,很厉害。”
“不,一定要让小影亲自展示,会很有意思。”顾生晖着重强调了最后“很有意思”四个字,他看向花见怜,眼中笑意很浓,仿佛是曾经见过一个很滑稽的场景,如今光是回忆,就觉得可乐。
花见怜虽是不解,却依旧应了声“好”。
二人说着,便走到了鸿沟前。顾生晖撑开伞,和花见怜一起出了鸿沟。
鸿沟外,依旧是四十五座荒坟。荒坟前,也依旧是一片青蓝色的毒瘴。
顾生晖道,“我就送先生到这里了,马车进不了毒瘴,在毒瘴外候着了。”
花见怜点点头,说了一声“告辞”,便朝毒瘴走去。不料顾生晖却突然伸手拦住他,同时递给他一个锦囊。
花见怜接过锦囊,发现锦囊上绣着一个“相”字。“相”字左半边的“木”以白线绣制,右半边的“目”却以黑线绣制。
“这是?”花见怜不解。
顾生晖此时蹙着眉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此次东游,必定凶多吉少。有此锦囊,可保你二人性命无忧。记住,血月当空,方可开此锦囊。”说完,他拱手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鸿沟。
花见怜看着顾生晖的身影消失在水帘后,又低头看向手中锦囊,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将锦囊收入怀中,转身朝毒瘴走去。
出了毒瘴,见前方不远处停着一架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吊着一根狗尾巴草,仰头靠在车架上,嘴里哼着首找不着调的曲子,一条腿伸在马车外面晃啊晃,好不悠闲。
少年余光瞟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扭头看清来人,立马从车上跳下来,两步窜到来人面前。
花见怜觉得这人眼熟,仔细想了想,记起这少年就是当日在鸿沟前传话的小乞丐。说起来,自打进了坠鹰谷,就再没见过这少年。如今再见到,他已经褪去了乞丐的装扮,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脸上的污渍也洗掉了,露出一张黝黑干瘦的脸。
“先生这边请。”那少年殷勤地接过了花见怜手中的行囊。
“她去办什么事了?”花见怜随口问了一句。
“她?”
那少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花见怜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先是愣了愣,随后一摆手,道:“哦,她呀,鬼知道她去干嘛了。先生不用担心,等过几天,到了龟海镇,她自然就赶上来了。”说完,他撩开车帘,问,“先生,上车不?”
花见怜点头。
那少年一脸狗腿地上前准备搀着花见怜。花见怜摆手示意不用,然后一步跨进了马车。
车外传来少年嘻嘻地笑声,“得嘞,您坐稳喽。驾……”
一声马鞭,马车向前行进。
花见怜坐在车内闭目养神,脑中一直回想着顾生晖的那句话:‘血月当空’,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天有异象,近日会有红月现世,还是,另有它解……
他在心中思索无果,便撩开车帘,却发现马车不知何时竟已上了断肠崖。
从坠鹰谷上断肠崖只有一条山间小路,路途坎坷,绝对不可能走得这么平稳。除非……
刚才见车前不是班师马,花见怜便以为这车也只是普通的车。如今看来,这确实是坼地车无疑。
花见怜在车厢内敲敲打打,没一会儿,被他在车座下找到一个暗格。他打开暗格,发现里面竟还有一个包袱。
果然……
花见怜背靠着车厢,胳膊随意搭在车窗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框。
“一人千面,鬼面难辨。早闻鬼面士易容之术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吁……”
话音刚落,就听车外一生马鸣,马车也应声停了下来。
良久,一个阴沉的女声从车外传来,“姐姐今天心情好,给你当一天车夫。好好做你的贵公子,少说话。”最后三个字咬的很重,明显带着威胁的意思。
花见怜闻言,很听话地回了一句,“明白了。”
又是一声马鞭,马车继续前行。
……
“稍微快一点,本公子在赶路。”
马车加速。
“太颠了,慢一点。”
马车减速。
“给本公子弄点水来,本公子渴了。”
马车外递进来一个水袋。
“本公子觉得腹中饥饿,有没有点心。”
马车外没了动静。半晌,一盘点心飞了进来。
“啧,这坐榻有点硬,有没有软垫或者褥子之类的……”
话没说完,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那少年沉着个脸瞪着花见怜,咬牙说道,“我让你做贵公子,没让你演纨绔,给我老实点,听到没?”
花见怜点点头,“听到了。”
少年冷哼一声,回身继续赶车。
马车又行了几个时辰。
少年突然问道,“先生,前方有个茶棚,您要下来喝口茶歇歇么?“
花见怜回道,“不用了,我们接着赶路。”
“吁……”
少年还是停了车,冲车内吆喝一声,“您稍等哈,我去打壶水。“少年吆喝完就跳下车,奔着茶棚去了。
过了一阵,那少年还没回来,倒是一个抱着软垫的女子率先钻进了马车。
那女子正是月落影。她身着一袭青衣,乌发束起,显得清爽干练。那双阴阳眼如今已经全部变成黑色,与常人无异。少了血瞳的妖邪,整个人倒是散发出一股凛然正气。
月落影一进马车就把手中的软垫砸向花见怜。
花见怜自然没被砸中。他接了软垫,顺手垫在了身后。
花见怜仰头看着月落影,“你进来了,谁驾车?”
话音刚落,车外熟悉的少年声响起,“您老坐稳喽,驾……”
马车突然动了起来,月落影没防备,直接扑到了花见怜身上。
她抬起头,和花见怜鼻尖对鼻尖,一张青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感觉腰间莫名竟多出一双手,那手还不老实,在自己腰上摸来摸去,然后就听那手的主人说,“怎么吃那么多还不长肉,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说完,其中一只手就探上了月落影的手腕。
月落影半张脸都在抽搐,反手一巴掌就招呼上去了,只是巴掌还没甩下去,花见怜撑在她腰间的手就松开了。身体没了支撑,月落影整个人向前栽倒。本以为会砸到花见怜脸上,结果花见怜适时的一偏头,于是……
她就一脑袋磕在了车厢上。
“嘶……”月落影捂着脑门咿呀怪叫。她扭头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花见怜,咬咬牙,转身把一肚子火撒在了外面赶车的少年身上。
“你个狗腿子,到底会不会赶车?”
车外又是一声马鞭,就听一声嘶鸣,马车突然加速。
月落影又没防备,往后一个趔趄,跌进了坐榻里。只是这一次,后背并没有因撞到车厢而感到疼痛,因为她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软垫。
月落影扯过软垫抱在怀里,斜眼瞪着花见怜。
花见怜也斜眼睨她,良久,开口道:“怎么卸了伪装?”
月落影翻个白眼,盘腿坐在坐榻上,“都被你看穿了,我还装什么装?”
“那出谷的时候为什么要扮作车夫的模样?”
“你没听到现在外面怎么传的?我现在就跟过街老鼠一样。别看没人到坠鹰谷闹事,坠鹰谷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要让他们看到我出谷了,指不定又传成什么样子。”
“你现在以真面示人,不怕被人认出来?”
月落影闻言得意地勾起了唇,凑到花见怜面前,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少了这只红招子,这世上可没多少人能认得出我。”
花见怜盯着月落影的眼睛看了许久,发现细看之下两只眼睛确实还是有所不同。那只原本就是黑色的眼睛依旧灵动,如水波一样,层层漾开。但另一只做了伪装的眼睛却只是单纯的黑色,略显木讷呆板。
“你是怎么做到的?”花见怜自认阅历还算丰富,见过世间不少精通易容之人,只是这些人可以模仿面貌,身形,声音,却没有人能做到改变眼睛颜色。
“噢,是鱼泡。”月落影解释道,“洗干净了画上眼睛,然后塞眼睛里。“说完,她扒开眼皮,准备取下假眼给花见怜展示一番。
月落影一只手在眼睛里抠个不停,看得花见怜头皮发麻,他赶紧伸手拦住她。
“可以了,我知道了。”
月落影看花见怜别过脸,浑身不自在,心里乐啊,伸着指头在眼睛里抠地更起劲了,“哎呀,我拿出来给你看一下嘛。”
“我去赶车。”花见怜一掀车帘,钻了出去。
月落影看着那人落荒而逃的背影,躺在坐榻上咯咯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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