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月落影和花见怜穿戴整齐后,动身前往朱雀堂。临走前,月落影在花见怜的胳膊上绑了一块黑纱。
花见怜问道,“这是做什么?”
“云门七兄弟情深意重,现在扈老三死了,家家都要披麻戴孝。”说着,月落影递了一块黑纱给花见怜,又把一条胳膊送了过去,示意花见怜给自己也绑上,“那个死猪蹄也不知道是真悲还是假悲,自己戴孝就算了,还定个规矩,让整个龟海镇的人都陪他一起戴孝。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你想吃猪蹄?”花见怜不知道月落影口中为什么突然冒出“猪蹄”二字,以为她饿了,便劝道,“大早上还是不要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什么乱七八糟的?”月落影瞥他一眼,“我说朱雀堂堂主,他不是叫猪蹄吗?”
“那是朱齐。”
“不就是猪蹄吗?”
“朱齐。”花见怜纠正。
“猪蹄。”月落影固执。
“朱齐。”
“猪蹄。“
“朱齐。“
“猪蹄。“
“朱齐。“
月落影不耐烦,“猪蹄,猪蹄,猪蹄,我就叫猪蹄,我口音重,有问题吗?”
“没问题。”
月落影白他一眼,“屁事多。”
她抬起胳膊,看了看胳膊上绑得规规整整的黑纱,黑纱末端还扎了个蝴蝶结,再看看花见怜胳膊上拧成一坨的黑布条,撇撇嘴,小声嘀咕:“还扎朵花,娘们儿唧唧的。”
一旁花见怜看蝴蝶结有点歪,又伸手在蝴蝶结上扯了扯。
月落影不耐烦地扫开他的手,“哎呀,你怎么这么事儿。”她走到床边抓起用素绸包裹的戮神剑,再转身时,面上已是另一副文弱书生模样。
月落影将剑丢给花见怜,冲他招招手,用一副秀气的男声招呼道,“走了走了。”
二人出了客栈,并肩朝朱雀堂走去。
龟海镇的早市人来人往,有南蛮人,有东夷人,有中州人,甚至还有打北边远道而来的北狄人。这些人口音杂乱,衣着各异,但正如月落影所说,他们都在胳膊上绑了黑纱。
花见怜淡淡扫了几眼四周的人群,无意间听到身后两人的谈话。
……
“哎,你去朱雀堂了吗?”
“没呢,这不才把拜帖送上去。”
“哎呦,那您可有的等喽。”
“怎么,来晚了不让进不成?”
“我听说那朱雀堂堂主势利得很呐,不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名门大派,他鸟都不鸟你。唉……我看呐,这颗金馒头,咱俩是啃不到喽……”
……
花见怜看向身侧正四处张望一脸好奇样的月落影,问道,“去朱雀堂还要拜帖?”
“对啊。现在去朱雀堂,都要先送上拜帖,表明身份。”月落影偏头,状似不经意地瞟了眼身后,又接着道,“我觉得朱七爷此举倒也未必如他们所说,是趋炎附势。五方之内揭榜人众多,真有能耐的不多,打着为扈三爷伸冤的名号来骗赏钱的倒是不少。先送上名帖,筛去一些无足轻重之人,能节省不少时间,也能早日为扈三爷昭雪。”
花见怜瞥了月落影一眼,见她一脸正气,倒真像一副为朱齐和扈万农打抱不平的模样,心中不免感叹:不愧是一人千面,不仅皮相变得快,行事作风也变得快。刚在客栈里还一口一个猪蹄,如今到了大街上,就朱七爷扈三爷叫得亲切,生怕旁人看不出她对二人的尊敬。
不过……
花见怜扫了扫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心说:行事作风确实要变一下。
平阔的街道上攘来熙往,四下充盈着喧杂的吆喝叫卖声。在这片嘈杂声中,普通人想要对话,除非扯着嗓子喊。月落影和花见怜内功深厚,身后人的对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二人对话自然不用提高音量。只是月落影反应慢,没明白这点,她又不想跟个泼妇一样大喊大叫,于是,她几乎是凑到花见怜耳边跟他说的这些话。
此时的月落影正扯着花见怜的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的胳膊上。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众人都停下手中事,目瞪口呆得看着大道正中间的二人。若说男子和女子耳鬓斯磨,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更别说两个男子。如此亲密的举动,着实难登大雅。
月落影感觉周围突然安静了,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咕哝一句,“咋的了?”
花见怜摇摇头,牵过她的手,“没事,走吧。”
……
不远处,一间客栈二楼。
有间客栈老板看着街上携手而行的二人,“还真是龙阳之好啊。”
老板身旁,立着一个身负长弓的女子。
女子横眉看着街上二人,冷哼一声,随手丢了一锭银子给一旁的老板,转身下了楼。
老板捧着银子连声道谢,“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
花见怜一路牵着月落影的手,没再松开。月落影也任由他牵着。
二人走过早市,街上行人逐渐稀少,道路两侧的摊贩也所剩无几,零星几个都没再大声吆喝,只在摊前来人的时候招呼两声。
突然,前方一个羊肠小道里钻出一个的中年男子,穿着身粗布麻衣,皮肤黝黑,身形干瘦,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盒。他走到街上一个空着的摊位,撂下木盒,口中吆喝起来。
“神珠蜜又涩,没事来一颗。力挺墨玉帘,手握万重山。哎,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西戎特供大力神丸,东夷仅此一家了啊……”
男子尖锐的吆喝声在逐渐冷清的街道上尤为刺耳,引得不少人侧目。
花见怜也看向那人,就见男子从木盒里抽出了数个小木椟,整齐地码在面前的桌子上。
月落影凑到花见怜面前,“那是卖大力丸的,怎么?你也想要?”
“大力丸?”
江湖上卖大力丸的不少,但大多都只是将一些常见的补药攒在一起,吃了对身体无害,却也并没有能使人一夜之间力大无穷,后半辈子无病无灾的功效。卖大力丸的小贩也时常吆喝,但吆喝起来都是些“手提千斤鼎,力拔万重山”之类的话,不知这人的吆喝为何如此怪异。
“力挺墨玉帘,手握万重山?”
月落影尴尬地咳嗽两声,撇过脸,“这不……一听就是……椿药么?”
“哦,是这样。”花见怜仰面想了想,又了然点头,“那我不需要,我坚持得住。”
“你在说什么?!”
花见怜没搭话,又问,“这种药不是一般都在私下买卖,怎么他家如此张扬?”
“张扬自然有张扬的道理。”月落影挑眉,笑了两声,突然一转话头,“扈家庄一事不仅招来了一群见钱眼开的闲散人,也引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今的朱雀堂,热闹着呢……”
……
路边,卖“大力丸”的小贩继续吆喝,“哎,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西戎特供大力神丸,口味多多,品类多多……”
有爱凑热闹的上前询问,“您这都有些什么品类?”
“嘿嘿。”小贩笑了两声,高声吆喝道,“离离原上草,绝品一味。”
月落影道,“远芳斋,岁枯道人。”
小贩又吆喝,“独坐幽篁里,良品三枚。”
月落影又道,“竹里馆,名士三人。”
“空堂阅金经,佳品双服。”
“陋室双杰,白丁客,鸿儒生。”
“曼舞凝丝竹。”
月落影瞟一眼花见怜,勾了勾唇,“容音谷。”
小贩吆喝,“瑕品两颗。”
月落影没了兴趣,“外门弟子两人。”
……
听完小贩一通吆喝,花见怜不禁叹道:“笑语卒,果真名不虚传。”
月落影扬着脑袋一脸得瑟,“那是自然。”
接着却又听花见怜道:“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月落影翻个白眼,“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给我憋着,不许问。”
花见怜还是问了,“谷中幽冥将不过一副空壳盔甲,鬼面士又常年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那这笑语卒网罗来的消息,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
月落影闻言脸色骤变,她倏地停下脚步,斜眼瞥向花见怜,沉声道:“你在暗示些什么?”
花见怜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月落影冷哼一声,甩开花见怜的手,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个大当家也常年在外,那败月山庄又是掌握在谁的手里?”
花见怜道:“自然是二当家凌绝顶。”
月落影扭头瞪他一眼。刚才她听花见怜含沙射影,话中有话,心里气不过,也想呛他两句,结果这人居然丝毫不避讳,直言败月山庄的当家人就是凌绝顶。
花见怜继续道:“老凌为人端正,行事低调,不畏权贵,确实是作为山庄当家人的不二人选。只是他因为入门比我晚了些,不愿应下大当家的位置……”
花见怜后面一大通话,全是夸赞凌绝顶为人,各种华丽的辞藻,一骨碌全都堆到凌绝顶脑袋上,月落影听得耳朵起茧,她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感情好,不用在我面前显摆。”
猛然提起凌绝顶,月落影又想起一些事,道:“哎,说起老凌头,我倒想问问你,他到底在庄里定了些什么规矩,我看庄里弟子也没老实多少啊,好像除了听他话之外,跟七年前没多大区别。”
花见怜摇头,“我不知道。”
月落影啐他一句,“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要你这个大当家有个屁用?”
“老凌订下的规矩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记得有一条……”
月落影看向花见怜,就听他继续道:“庄中弟子不得言败月二字。”
月落影轻嗤一声,嘴里嘀咕:“猫哭耗子假慈悲。”
二人说话间,沿街开始出现绣有朱雀纹饰的幡旗。
花见怜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送拜帖了吗?”
月落影摇头,道:“没有。我又没揭翻云榜,送什么拜帖?”
花见怜道:“不送拜帖?那你打算怎么进去?”
“凭我这一身手艺啊。”月落影在胸脯上拍了拍,得瑟道,“扈家庄的残骸如今都敛在朱雀堂。我可不是去找扈家庄灭门元凶的,我是去还扈万农一个全尸的。都说他们七兄弟情同手足,如今扈老三身首异处,不得安葬,门口来了个会拼尸的,他还能不让我进门?”
半个时辰后。
朱雀堂大门“啪”一声巨响。
月落影和花见怜第三次被拒之门外。
花见怜道:“他没让你进门。”
月落影咬牙:“要你多嘴。”
月落影不甘心地围着朱雀堂外墙绕了大几圈,最后,被花见怜揪着后脖领子提溜走了。
“哎,咋走了呢,咱翻进去啊。”
“算了,回头送了拜帖再来吧。”
“那他势利眼,不给我们进怎么办?”
“你不是说他并非趋炎附势之人吗?”
“嗐,场面话谁不会,我又没见过他,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花见怜低头犹豫片刻,道:“我有办法。”
月落影瞥他一眼,“你可拉倒吧,你这个容音谷少主多少年没回去过了,别说里面两个外门弟子,恐怕连你亲娘都快不认得你了吧。”
花见怜举起手中戮神剑,晃了晃。
“嘁,那你进去了,我呢?”
“随侍。”
“梦里待着去吧。”
花见怜转念一想,又道:“的确,朱雀堂内形势未明,此时,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好。”
……
二人正说着,旁边一条小巷里突然窜出一个布衣男子。花见怜认出此人正是方才在路边卖大力丸的小贩。
小贩气喘吁吁地跑到月落影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油布包,“公子,您订的神丸,可拿好喽。”之后,转身一溜烟跑没了影。
花见怜睨了一眼月落影手中的油布包,调笑道:“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月落影眼角抽了抽,展开油布包,就见里面一颗眼珠大小的药丸,药丸上绘有几道黄白相间的虎纹。
在看到油布包中之物的那一刻,月落影浑身筋骨肉眼可见得震颤了一下。花见怜清楚地看见她额前的几根碎毛“蹭”一下立了起来。
月落影捧着油布包就好像捧着一颗马上要爆炸的雷火弹一般。她“唰“一下把油布包甩出老远,暗道一声“糟了”,拽起外袍捂住脸,闷头就钻进了一旁的小巷里。
花见怜不明所以,也跟在她身后。
二人前脚刚踏进巷子,身后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那箭速度极快,带着强劲的内力,划过长空发出一声刺耳的鹰啼。
月落影惊得跌坐在地,捂着脑袋大喊救命。
只听“嘭”一声,那支箭深深打入月落影身侧的一块地砖里。
花见怜上前,将箭拾了起来。
就看那箭箭身冰寒刺骨,通体银白,阳光下泛着晶蓝色光泽,乃是极北冰铁所制。再看箭尾,尾羽取自东海虎头雕,羽毛漆黑,上有几道白纹点缀。
“虎纹雕翎箭。”花见怜拿着箭在手中把玩,“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月落影看清箭翎上的纹饰,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爬起来,拔腿就跑。
这时,天上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女声。
“想跑?晚了。”
紧接着,一个短衫女子从屋顶一跃而下。
女子身后背着一把黑色巨弓,异常招摇。弓臂上雕有两只吊睛白额虎,大泽犀牛筋制成弓弦泛着暗绿的幽光,就算是不懂兵器的寻常百姓,也能一眼看出这巨弓绝非凡品。
女子拦住月落影的去路,掐着她的脖子将她压在了墙上。
“啊……啊啊……女侠饶命啊……”月落影双手举过头顶,大喊救命。
那女子紧紧盯着她,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洛少语。”
月落影听到女子口中的名字,愣了愣,道:“呃……女侠怕不是认错人了。”
女子咬牙:“是吗?”
月落影不住点头,“女侠当真是认错人了,在下洛言,并非女侠口中洛少语。”她在女子掐着她脖子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女子松手。见女子没反应,又补充一句,“听名字,我的话应该比他多一点。”
女子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瞥了眼一旁正把玩着雕翎箭看热闹的花见怜,突然,手腕一拧,一手擒住月落影的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钳住月落影的下巴,照着她的嘴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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