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子时末,朱雀堂大门再次被人叩响。
一个小厮揉着眼睛,极不情愿地过来应门。
“敲敲敲,敲什么敲,大半夜的,还让不让睡觉了,又他妈是谁?”
小厮拔了门闩,刚把门打开一条一指宽的缝,门外忽然掀起一股疾风,“嘭”一声将大门猛地撞开。
“是我。”
一道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声音很和蔼,同时又很厚重,其中隐约带着些许笑意,但那股笑意却让人不由脊背生寒。
小厮被刚才那股劲风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他捂着脑袋坐起身,抬眼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短小,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身披金丝员外氅,头戴方巾,手中盘着两颗闷尖狮子头,俨然一个脑满肠肥的大财主。可那小厮见到来人却两腿一软,直扑在了地上。
“总……总把头。”
要说门外来人是谁?自然是云门把头云去闲。
只是这个云去闲不是云去闲,而是月落影。
这花、月二人得知扈家庄内纵火焚尸者是朱齐,便心生计策,由月落影易容成云去闲,从朱齐口中套话。而花见怜则返回敛尸的房间,继续查探先前遗漏的线索。
小厮手脚并用爬到月落影脚边,一边求饶,一边啪啪地扇着自己耳光,扇到左右两边脸都肿起来三寸有余,还在不停地扇。
“总把头恕罪啊,是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总把头大驾,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月落影曾经混在人群里见过云去闲一面,顶多能将他的相貌步态声音模仿出来,而至于云去闲的性格,她也只在与旁人的攀谈中旁敲侧击地了解过一点。
云去闲平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可实际上却是个笑面虎,出手狠毒且疑心极重,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在他手下做事,稍有差池,就可能有性命之忧。所以今日倘若当真是云去闲来了,这小厮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可月落影不是云去闲,她没有理由杀这小厮。不是说她下不去手,只是单纯没有理由。
小厮一直低着头,他只感觉眼前一双脚走近,不见停顿,又走远了。小厮连连磕头道谢,“多谢把头饶命,多谢把头饶命……”
那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已经进了朱雀堂。
“让他到大堂见我。”
“是,总把头。”小厮说完,连滚带爬地朝朱雀堂内院去了。
……
半刻钟之后。
朱雀堂大堂内。
“大哥,你怎么来了?”朱齐从大堂外赶进来,衣服还没有穿戴整齐,应该是刚从床上起来。
堂中主座上,月落影盘着手中两个大核桃,颔首不语,只是抬眸看了眼一旁的随侍。朱齐眼尖,见状赶忙挥挥手,示意那些随侍退下。
待堂中只剩朱齐和月落影两人,月落影才出声道:“坐。”
“是。”朱齐冲主座上的月落影一拱手,坐到了一旁的客座上。
月落影悠然道:“东西找到了吗?”
朱齐恭敬回话:“还没有。”
“为何?”
月落影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疑问。尸龛是云门要找的东西,而竹里馆那边的意思明显是雇主早已告知‘尸龛已被朱雀堂寻得’。如果是这样,朱齐为什么要瞒而不报呢?难道他有自己的打算?
朱齐道:“三哥神志不清,口中言语含糊,问不清那东西的下落。”
——看来云去闲也知道扈万农还活着。
月落影顺着朱齐的话继续问:“老三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偶尔清醒一段时间,但很快会想起扈家庄的事情,然后又开始失控发狂。”
“这些天他都在什么地方?没被人发现吧。”
“没有。三哥伤心过度,只愿意和扈家庄的尸体同住,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西边那间院子里。前日慕寅突然带来两个人非说要验尸,我实在没办法,这才让人将他转移到我的卧房隔壁。有我看着,大哥不用担心。”
月落影微微颔首,摆出一副‘大哥对你很满意’的姿态,心里却在嘀咕:果然不出所料,扈万农先前一直住在敛尸房里,而现在则在朱齐卧房旁边,回头等这边的事搞定了,得再去那里看看,看看那扈万农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问道:“那两人验尸,有何发现?”
“尚未可知。”朱齐说着顿了顿,看向月落影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猜疑,“只是,无论他们有何发现,大哥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月落影眯起眼,冷声道:“是吗?包括烜油焚尸一事?”
“大哥这是何意?”朱齐眼中猜疑更甚,起身问道,“这件事,不是大哥下的令吗?”
——什么?!
月落影心中一惊:没想到居然是云去闲下令让朱齐焚尸。只是朱齐这人机警,他口中的话孰真孰假难以分辨,看他眼中猜忌,莫非他此时已经识破了自己的伪装,故意说些假话来诈她?
月落影面上没有过多表情,她停下手中盘核桃的动作,看向朱齐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审视威胁的味道,“哦?是我下的令?”
朱齐赶忙低头退回去坐好,改口道:“没,没,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的主意。”
见朱齐如此反应,月落影心中已经了然——倘若朱齐刚才只是试探,那他此时只用将心中猜忌道清楚便好,可他却突然改了口,称是自己的主意,如此看来,纵火焚尸还当真是云去闲下的令。
月落影冷哼一声,道:“你可知我为何命你焚尸?”
“自然。三哥私练邪功以致疯魔,屠尽家人,这种事情传出去,会为江湖人不齿。到时候丢的不止是扈家庄的脸面,更是云门的脸面。”
——脸面?焚尸居然只是为了护住脸面?
月落影不由感叹:这云去闲可真行,为了护住自己那点面子,把自己好哥们儿家人的尸体给烧了,还整出一桩灭门悬案,当真是‘大义’。不过朱齐为什么会说扈万农私练邪功,难道他们不知道扈万农中毒了吗?
月落影道:“明白就好。老七,你心思太重,居然猜忌到我的头上。”
“小弟不敢。”
“大哥不会害你。我的意思是,烜油气味独特,若被人发现焚尸所用为烜油,你该作何解释?”
“这……”朱齐面露难色,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大哥给你支一招。”月落影瞟了他一眼,道:“你那房中可有烛火?”
“有几盏立灯。”
“你即刻命人将那灯中灯油换成烜油,若日后有人问起,你便说那是灯油的味道。”
朱齐闻言连连点头:“大哥英明。”
月落影心中得意:那是自然,你姑奶奶我可英明着呢!
她又问道:“堂中揭榜人如何?”
“果然不出大哥所料,有大鱼上钩。”
——有鱼上钩?难道寻找尸龛也不是云门的真实目的?
月落影道:“说来听听。”
“岁枯道人来此意图不明,似乎并不是为了那个东西,但她跟三哥似乎……”朱齐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话不太适合说出口。他低头斟酌了片刻,才继续道:“似乎私交不浅。”
月落影不解,心说:私交不浅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难不成俩人是有什么情感纠葛?她一个老道姑跟扈万农能有什么情感纠葛?难道……不至于吧,扈万农口味这么重,那老太婆看年纪都可以当他娘了。
朱齐又道:“容音谷的那两个,都是外门弟子,功夫一般,人嘛,一个莽夫,一个傻汉,完全不知道那东西,不值一提。”
月落影心道:看来刘福生和赵人王真的只是来打酱油的,无意间趟了这浑水。王清王浊说这俩人仗义,结果到了朱齐嘴里就成了莽夫和傻汉。不过,莽夫,傻汉,到底谁是谁呀,感觉说的全是赵人王啊。
“陋室双杰,哼,还双杰,不过是水晶宫的走狗罢了,以为换个称号就能改头换面,呵,痴人说梦。”
在大哥面前,朱齐毫不掩饰自己对王清王浊的鄙夷。月落影忍不住轻咳一声,示意他说正事。
朱齐道:“他们二人的确是为那东西而来,但又似乎不单单是为那东西而来。而且,我总觉得,他们对那东西的了解程度远比我们知道的多。难道那东西跟水晶宫有关?”
——原来朱齐也不知道尸龛的来历,不会这件事真与水晶宫有关吧?
月落影没接话,又问了一句:“竹里馆你怎么不提?”
朱齐勾唇,笑道:“重头戏当然放在最后。他们就是那条大鱼。”
朱齐所说的大鱼应该指的不是竹里馆三人,而是三人背后的雇主。
他继续道:“那三人的目的很明确,而且明确地过了头。”
月落影道:“接着说。”
朱齐道:“他们对那东西的模样,形状,大小,了如指掌,就好像……好像曾经见过一样。又或者,如大哥所说,那东西不止一个,而另一个现在竹里馆背后之人手中。”
“可知那人是谁?”
“暂时不知。那三人警惕,我派去监视的人都被他们发现了。而且他们的行囊里也找不出什么能证明那人身份的东西。不过竹里馆的人一直很谨慎,那种东西他们应该会随身携带。”
与朱齐一番攀谈下来,月落影不得不感慨:有时候,换一副嘴脸,做起事来确实能事半功倍!
朱齐的话不多,但从他话语中已大致能推断事情始末——
扈万农中毒走火入魔,屠尽扈家庄。朱雀堂离扈家庄最近,所以朱齐肯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将此事告知云去闲。而云去闲为了面子,则命朱齐燃烜油焚尸,目的是模糊尸体伤处,防止日后有人验出凶器是三磬镰。
接着,这两人估计是在扈家庄内找到了一座尸龛,但尸龛中空无一物。并且云去闲不知为何不仅知道这尸龛中所供何物,甚至还知道尸龛不止一座。
于是他派下翻云榜,并在榜中藏匿尸龛线索,为的是造势。他此举无非是告诉另一座尸龛的持有者——我手中也有此物,想要,到朱雀堂来取。而无论是谁拥有另一座尸龛,看到榜中线索,定会想尽办法到朱雀堂中一探究竟。
所以,竹里馆三人所说的‘婴尸现在朱雀堂’一事,应当也是被云去闲迷惑,并非属实。那具婴尸的下落如今恐怕只有扈万农知晓了。
不过,幸亏婴尸没被找到,不然,自己刚才见到朱齐说的第一句话只怕就要露馅了。
月落影心中感叹:不得不说,云去闲这步棋走得妙啊,不仅逼得那个人沉不住气,花重金请来竹里馆杀手,甚至还引来了王清王浊,将水晶宫也牵扯进来,没想到这人看着一副肚大无脑的样子,心思居然这么重,看来以后见着他都得绕道走了。
月落影思索半刻,突然心中一动,想知道朱齐在云去闲面前会怎么评价自己。于是她问道:“慕寅带进来那两个人,怎么说?”
朱齐摸着下巴道:“那两个人啊,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本事,不过长得倒是仪表堂堂。”
月落影心中暗喜:仪表堂堂?这评价不比那莽夫傻汉高多了。
接着却又听朱齐道:“哦,不对,有一个看着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另一个嘛……”朱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娘们唧唧的,胳膊上还扎朵花,感觉是个娘娘腔,不怎么样。”
——我呸,你个死猪蹄,眼睛都让猪油糊瞎了,你才娘娘腔,迟早撕了你的猪嘴。
月落影在心底狠啐了几口,随后突然想起什么,又道:“慕寅为何突然来此?”
“说起来……”提起白慕寅,朱齐面露疑色,“我也很是不解。慕寅外出游历多年,已经很久没有插手云门的事了。虽然这次扈家庄之事不小,但毕竟距离事发已有一月有余,她若是真想查清真相,早就该来了,可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此,嘶,偏偏在竹里馆的人出现之后……哎,大哥,你说,她会不会也是……”
朱齐的声音突然中断——他的口中居然莫名呼出几口绵薄白雾。
此时正值初夏,但屋外不知为何竟飘起了雪。
月落影微一愣神,忽感一阵寒流涌入堂中,只见一道雪雾逐渐由屋外蔓延至屋内。很快,四周地面上,木柱上,房梁上都覆上了一层冰霜,整间屋子竟瞬间化身为一座寒冰狱。
“这是……”
冰封万里,雪筑山河。
月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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