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百余具腐尸拥在一起,墙上树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腐肉和蛆虫,恶臭弥天。
岁枯道人掸开周身尸群,喊道:“这些是什么?怎么杀不尽?”
花见怜道:“此人以蛊虫控尸,尸体内蛊虫不除,傀儡尸便不会死。”说话间,他也抬腿踢飞了两个朝正他扑来的腐尸。
朱齐闻言,见面前一具腐尸口中探出一只金头蜈蚣,当下一个飞踢,旋飞了腐尸的头颅。
头颅落地,那具腐尸也随之倒地。
朱齐心中一喜,如法炮制,挥鞭接连斩断了周围几个腐尸的头颅。可那些腐尸头颅落地,躯干却没有倒下,竟晃晃悠悠地又朝他扑了过来,并且攻势更凶更猛。
朱齐惊道:“怎么会这样?”
月落影道:“没用的,蛊虫可能在尸体任何部位,直接卸他们四肢。”说着,她抓住面前一具腐尸的双臂,两脚踏在腐尸背上借力,猛地向后一蹬,生生将腐尸的双臂扯下。紧接着,她又转身一拳打在那具腐尸的腰椎,同时几枚暗镖从袖中射出,腐尸便被拦腰截断。
被肢解的尸块散落在地,手脚都不再有动静,只有那具躯干还在不停抽动,但因为没有四肢作支撑,便也失去了攻击性。不一会儿,一只金头蜈蚣从躯干腹腔中爬出。
月落影一看见这巨虫,就感觉腹胃中开始沸腾,喉咙里仿佛有座火山正要喷发。她强忍下”火山”喷发的势头,直接一脚上去把那虫子碾了个稀烂。
看着终于不能再动的腐尸,岁枯道人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忽然一扫手中拂尘,周身数丈内的傀儡尸犹如被打碎的瓷器一般,直接散了架,四肢和躯干尽数分离,堆落一地。十数条金头蜈蚣从尸堆里爬了出来。突然,飒飒劲风卷来一簇树叶,如同万千利刃,将蜈蚣钉死在地上。
这时,屋顶的王清王浊甩开了身边的傀儡尸,冲院中喊道——
“朱七爷。”
“七雳鞭。”
院中几人心领神会,震开几个挡路的傀儡尸后直接抽身从院门撤离。朱齐断后。他飞身跃出院门的时候,手中七雳鞭横扫,只听空中惊起一声霹雳,几簇火焰从七雳鞭尾端飞出,倏地,整个院落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些原本用以化冰的火把也被七雳鞭扫出的劲风掸落,落入火海。火势愈发猛烈。
见几人逃离,那些傀儡尸也紧跟着扑了出来,可没等他们涌出院门,一道银丝织成的闸门从天而降,将傀儡尸锁在了院落之中。几个被烈火烧透的傀儡尸窜起数丈,意图从庭院上方逃出,然而王清王浊早已将上空的天罗地网阵修复。
此时,整个院落犹如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尸群禁锢其中。傀儡尸挂在天罗丝上,不停地啃噬,但因为身上烈火灼烧,不等他们将天罗丝咬断,便已然被烧成炭灰,从上空掉落。
众人看着面前如火坑狱般的景象,仿佛亲临一月前的扈家庄,目睹了那日的惨象。
院中不断传出“劈里啪啦”的脆响,残尸在烈火中苟延,发出无声的哀鸣。
院门前的天罗丝里伸出无数只手臂,像在求生,更像在求死。
手臂上的腐肉因为高温而逐渐融化,如同蜡油一般,滴落在地,汇成一滩尸水,慢慢地流到了月落影的脚边。
月落影呆呆地看着院中火海,眼中已经迷离——
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件事的进展本没有出错。这本就都是计划的一部分。甚至,连“白慕寅”的遁逃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当一个人命悬一线的时候,一定会穷尽一切办法脱身。
能脱身的办法,总不会凭空出现。
办法生根于过往,一路走来的所听、所看、所学、所感,最终会将它灌溉成一棵参天大树,也最终会将这棵树锻造成一个人。
所以,一个人用以脱身的办法,就是这个人本身。
月落影不想杀她,但一定要让她死,至少要让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死。
无论她的脸上带着多少层面具,身上披着多少层狼皮,一旦被逼至绝境,所有的伪装都将不复存在,她会以一个新生婴儿的姿态,将自己最原始的面貌,完美地展示出来。
这才是月落影想唱的戏。
而这出戏也的确唱响了——
此人以古怪身法在花、月二人齐攻下全身而退,使用的正是街头地痞常用的脱身绝技——“泥里钻”。这本是下三流的功夫,像花见怜、朱齐这样的名门子弟必然看不上,也必然认不出。但月落影却一定认得出,也一定不会认错。
另外,这人的箭术虽不及白慕寅,但却可箭至半程中途变向,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所以此人也定是箭术极佳之人。且其身负虎啸诀正统,想必定也曾出入过白虎堂。
而她又极擅易容之术,能将白慕寅模仿地惟妙惟肖,那她必然曾与白慕寅有过接触,甚至本就是常伴白慕寅左右之人。
……
所有这些零散碎片逐渐拼凑成形,却只在月落影脑中拼出唯一一张脸——她自己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一只血瞳?
而焚焰掌……
月落影始终无法相信,这世上竟还有第二个人能使出焚焰掌。
还有她的控尸术。蛊虫?傀儡尸?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最重要的,是那句话。
为什么这么熟悉?到底是在哪听过?到底在哪?
这个人……
究竟是谁?
……
万千思绪在月落影脑中胶葛,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颤抖。尸体焚烧散发的滔天糜臭灌入她的鼻腔,仿佛有一只腐烂的手从她的喉咙一直探入了腹胃,在她胃里不断翻搅,倒弄。终于,“火山”喷发了。
一阵酸腥的刺痛感涌到喉中,月落影捂着嘴干呕两下,赶紧扭头跑到一棵大树旁,扶着树吐了起来。
她吐了两趟,刚缓过来一些,抬眼却看到了不远处也扶着一棵树吐得快虚脱的赵人王。
这次赵人王长了记性,没有冒然冲上去送死,只是蹲在院落外的一棵树上看里面的情况。可他还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院里就突然起了火,接着,一股裹着恶臭的热浪扑面而来,直接把他从树上熏了下来。
月落影和赵人王对视一眼,然后二人目光同时下移,视线停在了对方的呕吐物上——
胃内又是一阵沸腾,二人低头,再次一发不可收拾地吐了起来。
王清王浊从屋顶跃下,说道——
“那人……”
“是幽冥将。”
二人话音刚落,岁枯道人便出声否定,“绝无可能。”
王清拧眉看向岁枯道人,道:“道长……”
王浊接话道:“为何如此确定?”
岁枯道人道:“多日前,幽冥将便为败月山庄三当家所创,至今重伤未愈,从未离开坠鹰谷。”
王清道:“可是……血瞳,加上焚焰掌。”
王浊道:“更别说还有如此神鬼莫测的控尸之术。”他伸手指了指着火的院落。
王清道:“这世上除了幽冥将……”
王浊道:“还有谁?”
岁枯道人道:“幽冥将虽身负异术,但行事磊落,易容潜入朱雀堂行窃,不是她的作风。”
这时,赵人王吐爽快了,也跑到众人身旁。他没给王清王浊再开口的机会,直接接着岁枯道人的话往下说:“是呀,她怎么会行窃呢?她肯定是明着抢啊。”
月落影刚把胃里清干净,正往回走,就听赵人王来这么一句,差点把胃吐出来,心中腹诽:这个傻汉,迟早剁了他……
接下来,赵人王又把先前在山洞里那套话跟王清王浊说了一遍。
王清王浊却对此表示了异议。
王清道:“你怎么就认定幽冥将不会对我们动手?”
王浊道:“先前她在遮云峰,不就肆意伤了几人性命。”
王清道:“而且你为何确信此事与坠鹰谷无关?”
王浊道:“要知道,那些人隐居坠鹰谷,到底是拜谁所赐?”
赵人王拧着脸直摇头,右手往左手里砸了一拳,恨恨道:“啧,你二人为何如此愚钝?”
王清道:“我二人愚钝?”
王浊道:“赵兄何出此言?”
……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差点没吵起来。
月落影路过“吵架”的三个人,睨了他们一眼,只觉得王清王浊和赵人王站在一起,也像两个傻汉。看来同类相吸不是没有道理,怪不得这两人先前会对赵人王称赞有加。
月落影径自走到花见怜身边,花见怜随手递了个手帕给她,她也很自然地顺手接过,擦了擦嘴。
“洛公子。”
说话的是朱齐。
自打几人从院中脱身,朱齐就没再说过话,只是背着手,静静地看着院中愈烧愈烈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见月落影回到人群中,朱齐突然开口问道:“洛公子可有感到身体不适?”
月落影举着手帕挡着嘴,讪笑两声:“太臭了,实在是太臭了。”
“确实不太好闻。”朱齐幽幽回了一句。他侧目盯着月落影,眼中神情在火光的掩饰下看不真切。
月落影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正准备插科打诨几句,忽然却听花见怜道:“洛兄手中有一副护腕,乃鬣蟒皮所制。若非如此,他此时早已命殒。”
月落影心下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朱齐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刚才见那人使的是焚焰掌,月落影心中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挡在了花见怜身前。焚焰掌阴毒,掌中高温,非寻常人能随手接下。月落影在焚焰掌下全身而退,本该遭众人怀疑。但当时情形瞬息万变,几人根本无暇及此,月落影也将这件事抛诸脑后。本以为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没想到,居然全被朱齐看在了眼里。
月落影赶忙亮出手腕上的袖箭,说道:“对啊,要不是它,我早就烧成灰了嘛!”
朱齐疑声道:“哦?可朱某方才分明看见,洛公子出的是掌!”
月落影道:“刚才场面混乱,朱堂主是看错了吧。”
朱齐道:“以腕接掌?那人功力不在我三哥之下,洛公子何以有把握能以手腕接下这一掌,而保筋骨不断呢?”
朱齐接连追问,月落影实在招架不住。
她默默往花见怜身后撤了一步,磕磕巴巴地狡辩道:“呃……我也没有把握,就是怕那人伤到公子。我这不是随侍吗?这就是……呃……随侍该做的事,对吧公子?”说着,她推了推花见怜胳膊,心说:赶紧说话呀,再不说话,我就要兜不住了。
花见怜也很适时开口道:“焚焰掌阴毒,世上本就无一人能徒手接下,故也不必灌入过多内力。那人方才也定是如此。”
朱齐看着面前二人,忽然仰起头,做样回忆片刻,道:“哦,看来还真是朱某眼拙了,二位见谅。”
花见怜接着道:“朱堂主,此人身份尚且存疑,未必就是幽冥将本人。现如今那人盗得婴尸遁逃,我二人打算即刻启程,寻她下落。虽不知她是否与扈家庄一案有关,但扈庄主死于她手乃众人亲睹。待我们寻得此人下落,探明真相,定将她交予云门处置。”
朱齐问道:“那人善易容之术,必然时常更换皮相,你们打算如何寻她?”
月落影从花见怜身后探出头,“张开嘴,迈开腿,四处问问,总能问出点什么。”
朱齐瞥了她一眼,月落影赶忙缩回头,生怕朱齐又问她些什么有的没的。
朱齐倒是没再为难月落影,他对着二人抱拳拱手,“那便有劳二位了。”说完,抬步离去。
走了两步,他又突然顿住,侧头对二人道:“二位,有些事情,朱某尚能看透,旁人未必不能。二位公子风度翩翩,但此行若遇我大哥,这副装扮可不行,还需……再正式一些。”
一番话说完,朱齐冲二人道了声“告辞”,转身走远了。
月落影从花见怜身后走了出来,沉眼看着朱齐愈行愈远的背影,脑中早已拧作一团——
朱齐显然已经看透她的身份,刚才那句话,表面上是在对两个人说,但实际上只是在告诫她一人,日后若是遇上云去闲,要更加谨慎些才好。
但是朱齐为什么会突然提到云去闲呢?
照此前的说法,尸龛不止一座,那人得了扈万农手中的尸龛,定要去寻另一座尸龛的下落。难道朱齐知道,如果二人追着那人而去,必然会找到云去闲?
难道另一座尸龛就在云去闲手里?
可竹里馆的三个人又是谁派来的呢?
怎么越来越乱了……
花见怜看月落影眉头紧锁,知道她此时脑中定是一团乱麻,出声打断她的思绪,问道:“今晚启程?”
月落影收神,轻嗤一声,“今晚?你知道去哪找她吗?”
花见怜道:“不知道。”
“那你急个什么?”月落影搭上花见怜的肩膀,“今晚呢,你就好好睡一觉。”
她忽然抬手,指着天上一轮皎月,笑道:“月晕而有流星入。今夜,定有仙人入梦,笑语解前程。”
……
仙人未入梦,因为人也还未入梦。
花见怜闭目躺在床上,脑中却不住回想起“白慕寅”。
不对,如今来看,该叫她“月落影”了。
花见怜没见过真正的白虎堂大小姐,对那人假扮的白慕寅,他无从做出判断。但对月落影,他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人的身形,举止,当真与月落影一模一样。他甚至无法确定,如果两人同时站在自己面前,自己是否能分清孰真孰假。
当时,那人脸上还有半张面具。其实,他心中早已清楚,所有人心中都早已清楚,若将那半张面具揭下,大家会看到谁的脸。可若是留着那半张面具,便尚有一线生机,倘若真让她显了真容,那可真就百口莫辩了。所以,他才会极力阻止那人揭下面具。
只是……
那人后来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有什么深意吗?
为什么月落影听到那句话之后情绪大变,甚至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要置那人于死地呢?
心中正思索,门口突然响起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花见怜自然知道来人是谁。
他睁开眼,调侃道:“怎么突然这么有礼貌?”
半晌,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
“师哥……”
花见怜霍然起身。
门外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太舒服。”
话音未落,花见怜已经到了门边。
他打开门。
可却在打开门的瞬间,被血蒙住了眼睛。
眼前,一片猩红。
皎月,成了血月。
血月当空。
月晕,有青云刺月,月犯东井,将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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