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蒙住了眼睛。
天上,是一轮血月。
怀里,更是一轮血月。
月落影伤了。又伤了。
只是这次,伤她的人,是她自己。
花见怜打开门的时候,焚焰掌已在门前候着了。
但他却没有躲。
因为根本不需要躲。
因为出掌的人已经又收了掌。
月落影强行收势,闭了心脉,倒了下去。
花见怜伸出手。
这一次,他抓住了那个早该牢牢抓住的身影。
月落影抱着花见怜,抱得很紧。
她连说了三句“师父死了”。第一句还在悲恸,到了第三句却已成了问句。
月落影哭不出声,因为她不想忘。
可她现在忘了,所以她只能哭,哭得透心,哭得彻骨。
她哭着说:“师父死了,我该怎么办?师哥,我到底该怎么办?”
“没事,有我。”
花见怜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但月落影听出来了。
他慌了。
他的心,乱了。
月落影附耳在花见怜心上,闭着眼,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段心跳。
在二人初见之时,那人的心跳就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脑中。
她还记得,那时,他们同乘一匹马。她在前,花见怜在后。
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股很干净的味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纯粹,清澈,恍若新生。
那人的胸膛,温暖舒适,安逸得像家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把耳朵贴了上去。
之后,便听到了那首由心底激荡起的天籁,仿佛古寺晓钟初鸣,又似瑶池仙音落奏,悠远,飘渺,一声接着一声,敲在了她的心上。
从此,喜笑忧悲,梦里梦外,都是那人身影。
耳边是天籁,月落影就不再哭了。
她说:“我是不是也中毒了?”
花见怜没有回答。他默认了。
月落影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怪不得都忘了呢。刚才还莫名对你出手,原来真的会控制不住。你说,我会不会变得像扈万农那样?像……师父那样?”
花见怜还是没有回答。他迟疑了。
月落影皱起了眉,继续说:“我不想变成那样。我会伤着你的。我不想伤着你。”
她把花见怜抱得更紧了,“师哥,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花见怜依旧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有人知道。
——“血月当空,方可开此锦囊。”
花见怜在慌乱中找出了顾生晖给他的锦囊。
锦囊中有一张纸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锁兑山东隅密林,快。”
他来不及细想,背起月落影便朝锁兑山奔去。
月落影问道:“我们去哪?”
花见怜说:“我不知道,但很快就没事了。”
过了很久,月落影才又说道:“我困了。”
花见怜道:“别睡,跟我说话。”
月落影笑了:“你不爱听我说话,你嫌我吵,都不搭理我。”
花见怜道:“我爱听,我只爱听你说,说给我听。”
月落影咯咯笑了两声,又突然没动静了。
她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曾经那些如水流一般的记忆,如今都如流水一般,随随便便就流走了。
她忘了很多,却又记起来很多。那些还没有忘记的,好像都争先恐后地在她脑中昙花一现,争着想绽放自己最后的生命。
她想起了师父,想起了和师父的重逢,想起和师父一起回到山庄,想起来师父也忘了一些事。
“师父好像在回山庄之前就已经中毒了。”
花见怜说:“别想这些,想些开心的事。”
月落影说:“开心的事?开心的事都快忘干净了。只有师父,还有师哥……”
月落影趴在花见怜肩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嘻嘻笑了两声,又开始说话。
“哎,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偷喝师父的酒,被我逮着了,然后我去跟老头儿告状,结果老头儿死活不相信,非说是我偷的,追着我打。后来我一生气,把他满屋子酒全给砸了,吓得老头儿差点跪下来给我磕头。你们一帮人拦着他,他居然还说了句……说了句什么,‘面子哪有酒重要’,咯咯,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月落影自顾自地说着。
“之后,老凌下山,说要给师父的酒窖里补点货,满天下给他找酒,结果酒没找到几壶,人先蔫了。不知道上哪染了一身怪病,回来就睡,谁知道一觉起来,成了个大光明顶。”
月落影说着说着又开始笑,笑得好不畅快。
“我跟你说,这件事,你可别想撇清关系。要不是你医术太差,乱开药,老凌头怎么可能睡那么死?”
“嘶……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小陆一个大老粗,大刀耍得溜,剃刀也耍得溜。那一脑袋毛,愣是一根没断。哎,要不是有她那么好的刀工,我也做不出那么完美的假发。”
“哈哈哈,你是没见着,老凌头在门口绊的那一跤,人往地上一栽,然后手里多了一把头发,哈哈,他当时那个表情,我跟你说,绝对……”
月落影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忘了。
她记得凌绝顶摔了一跤,也记得凌绝顶又站了起来,可她不记得凌绝顶的表情。因为在她的记忆里,站起来的那个人,没有脸。
凌绝顶的脸,没有了。
陆戎妆的脸,没有了。
师父的脸,也没有了。
月落影感觉自己已经快被埋进土里了。
闻不到了,听不到了,看不到了,也触不到了。
“师哥,我不想忘,一点也不想,一刻也不想。”
“不想忘,就不忘。”花见怜的声音还是那么安定。
不想忘,就不忘。
月落影不想忘,可是她已经忘了。
唯一不忘的,只有那股纯粹的清香,那道悠远的天籁,还有那个古书一般干净的人。
月落影想起了和那人的初识。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带着我骑马。”说着,她又笑了,“你抱着我。你身上好香,好暖和,真得好舒服。”
她又想起了和那人的分别。
“以后,别再赶我走了好吗?我知道你为什么赶我下山。但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们。”
她突然又想到过去的七年。整整七年,那个人,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你知不知道,我后来偷偷溜上山,想看看你们。但你不在,你一直不在。”
“师哥,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我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月落影又哭了,哭不出声,只流了泪,带不走忧愁,只会愁上加愁。
可是她突然又不哭了。
因为,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不忘的人,也没有了。
眼前,终归还是黑了。
月落影觉得自己在下坠,一直在下坠。
她忽又想起遮云峰的千丈绝壑。
又想起那股温柔,安定的力量。
“谢谢你,接住我。”
这是月落影闭上眼之前,在花见怜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
锁兑山,东隅密林。
天色微明。
花见怜于林中汲汲奔走。
在他肩上,那双已经阖上了近几个时辰的眼睛,终于又睁开了。
从昨晚那双眼睛闭上开始,他的心就开始痛,痛得发痒,痒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用指甲挠。如今那双眼睛再次睁开,就好似赐予他第二段生命一般,激励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眼睛的主人不断地拍打着他的肩。这些急促的拍打,对他来说就是助阵的小鼓点,打得他沸腾,打得他澎湃。
那人拍得更急,花见怜也跑得更疾。
终于,那人出了声:“快……快……”
花见怜安抚道:“快了,快到了。”
“快……快把我放下来,姐姐我快要死了。”
听到那句“快要死了”,花见怜心中一滞,倏地停下脚步。背上那人立马滑了下来,站稳之后还顺手在花见怜背上锤了一拳。
“跑什么跑?赶着投胎啊?”
月落影醒了,还没有醒彻底,但用来折腾人已经够了。
花见怜搭上月落影的手腕,“毒又发作了吗?”
“没有。”月落影扶着腰撑在旁边一棵树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闻言,花见怜架起月落影的胳膊,又准备扛着她往林子里面跑。
结果月落影一把甩开他的手,说道:“哎呀,我不要你背,再在你背上待一会儿,没等我毒发身亡,先被你颠死了。你让我喘口气儿,我自己能走。”
她靠着树坐了下来,又道:“大哥,跑了一夜,你不累吗?我都累了呀!”说着,她还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花见怜坐过去。
花见怜蹲在她身边,说道:“昨夜你强行收招,伤了心脉,如今……”
他话没说完,又被月落影打断。
“你不都已经给我疗伤了嘛,没事了。”月落影一摆手,道,“这正好找个地儿坐下来,修养一会儿嘛。”
看花见怜半天没反应,月落影还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啧,你坐下来歇会儿嘛。”
花见怜叹了口气,直接点了月落影的穴道,抱着她继续往密林深处跑去。
……
锁兑山位于东夷东南部,北临弱水,距龟海镇三百余里。
花见怜心中遑遑,仅用了一夜时间,便赶到了锁兑山密林之中。
顾生晖在锦囊中只提到了密林,却并没说明要在密林中寻些什么。但花见怜到了此处,还是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密林深处。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密林深处,必有生机。
花见怜在林中寻了近一个时辰,忽然,一道脆铃自不远处传来,他心下微动,朝着铃声的方向奔了过去。
又跑了不到半刻,四周林木渐稀,一座立于崖边的木屋出现在眼前。
木屋外,一个六旬老人正在练拳。拳中不带内力,时而迅猛,时而舒缓,时而沉稳,时而灵巧,拳法精妙,却不含杀招,应当只作强身健体之用。
那老人身形矮小干瘪,面色枯黄,深陷的眼眶如同骷髅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命不久矣的气质。
虽是相貌如此,但老人浑身毛发却异常旺盛——
一头浓密的华发攒在头顶,竟比老人的头都要大上一圈。
将近十寸的长须眉自眉尾垂下。老人似乎是觉得眉毛挡在眼角有些碍事,还将眉毛别在了耳后。
但最奇怪的,还要数老人那把大扫帚一样的胡子。
他的胡子上编了数十缕小辫,每根辫子末端都分别系了几个小铃铛。铃铛随着老人打拳的动作“叮当”脆响,在寂静的密林中,显得非常……
吵。
在看到屋前老人的那一刻,花见怜终于明白了他到这密林中寻的是什么。
这老人不是旁人,正是江湖盛名的神医圣手,哑医言不语。
哑医此时刚起床,吃过早饭,准备在屋外打一套禽拳。
哑医常年行走于深山野林,观山中走兽飞禽,仿其神韵体态,创此禽拳。此拳不为杀伐,只为健体,乃调气益血,疏经延寿之奇功妙法。
哑医打了几段拳,正打到兴头上,突见一白衣男子从林中冲了出来。
“哑医前辈。”
早起练拳被人打断,哑医顿时心生不悦。他皱眉看了那白衣男子一眼,又看了看那人怀中抱着的青衣人。青衣人的相貌看不清楚,但那人身中奇毒,已是无力回天。
哑医冲那白衣男子摆摆手,直接转身进了木屋。
可那人又不死心地跟了上来。
“前辈留步……”
哑医心中厌烦之意溢于言表,没等那人继续说下去,便再次摆手,准备关门。
正这时,白衣男子怀中的青衣人突然轻哼一声,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
哑医见此眼中大震,倏地甩开门扑了上去。
“哎呀,我的乖徒弟啊,你怎么……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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