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您会说话?”花见怜心感讶异。

    哑医看也没看他,随口呛了一句:“废话,长了嘴当然会说话。”

    ……

    没错。

    哑医言不语,会说话。

    倒也不是后天治好了哑疾,而是,他本就不是哑巴。

    哑医原是秦艮山杏林村中人,自幼善识百草,五岁熟读万卷医书,七岁创杏春堂,开始坐堂问诊,芳名远扬。

    后来,秦艮山附近闹了饥荒,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都逃荒流散到了他处,杏林村也败了。

    哑医离了故地,四处游荡,一路从西北到了东南,最终,在这锁兑山中寻了个安身之所。

    锁兑山西面有个绿柳村。

    起先,哑医常去村里给人看病,换些口粮。期间把几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拉了回来,便也把这“哑医”的名号打响了。

    此后,他也没再去外面做走方医,而是在锁兑山密林里建了座木屋,偶尔接几个疑难杂症,闲暇时光,都用来培养自己的小癖好。

    原本日子风平浪静,直到……

    七年前,月落影来锁兑山寻哑医出山救人,接连三次被拒之门外。她在哑医屋顶上趴了几个月,实在没辙,准备直接绑了人拎回坠鹰谷。结果在她第四次出现在哑医面前的时候,哑医没沉住气,下意识来了一句,“怎么又是你?”

    这话一出口,二人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哑医先反应过来,哭着喊着要跟月落影走,只求别把他会说话的事公之于众。

    月落影曾经问过哑医,“为什么装哑巴?”

    哑医答:“因为哑巴可以不说话。”

    月落影问:“为什么不说话?”

    哑医却反问她,“为什么要说话?”

    月落影想了很久,想不出来,便随意回了一句:“说话,当然是为了说话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哑医笑了,指着一群狗,问月落影,“它们不会说话,你知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月落影知道。

    一共有八只狗,分成了两个阵营,它们看起来在打架。但其实它们不是在打架,它们在玩耍。

    从它们的叫声,它们的姿势,它们的动作,都能很清楚地明白它们在想什么,它们想干什么,它们想要什么。

    月落影不需要同它们说话,就能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所以她问哑医:“为什么要说话?”

    哑医说:“为了说谎。”

    人需要说话的原因有一个,而且只有一个,就是说谎。

    可是人又偏偏多长了一双耳朵。

    月落影问:“就算自己不说话,听到的全是谎言,又有什么用呢?”

    哑医说:“不说话,不是为了让自己信,而是为了让别人信。”

    哑医告诉她,其实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所以,不说话的人往往比会说话的人更可信。

    月落影不信他。

    哑医就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一个不说话的人,让全天下的人相信了一个谎言。

    这就是月落影和哑医的关系——一个谎言。

    ……

    哑医扑到月落影身边,满面愁容,“哎呀,徒弟啊徒弟,为师还未将一身医术传于你,你怎么就要离为师而去了呢?”

    “谁是你徒弟!?”月落影哑着嗓子啐了一句。

    刚才花见怜嫌她话多,还顺道点了她的哑穴。一路上,她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憋了一道,浑身不舒服。如今,身上的穴道解开了,月落影在花见怜怀里蠕动了一下,突然一抬胳膊抻了一下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差点一巴掌呼到花见怜下巴上,不过好在花见怜反应快,侧头躲了过去。

    月落影挣扎着从花见怜怀里翻下来,冲着他扬起拳头威胁道:“以后再敢点我穴,我打死你。”

    哑医学着月落影的模样挥舞拳头,怒瞪着花见怜,嚷嚷道:“是不是你把我徒弟害成这样的?小心我徒弟打死你。”

    月落影揪住哑医的胡子,往上一提,道:“别瞎叫唤,他是花见怜。”

    哑医本就生得矮,现在被月落影使劲拽着胡子,差点没给他从地上拎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非但没有觉得不适,反而还一脸享受的样子。

    “花见怜?”哑医嘀咕道,“那不就是你大师兄?”

    他两个眼珠滴溜转了几圈,突然冒了精光,喊道:“那也是我徒弟啊!”说着,也不管自己正被人“挟持”的胡子,直接朝花见怜扑了过去,“徒弟!”

    “嘿,你倒是会攀亲戚!”月落影扯着哑医的胡子把他拽回来,“哎,你能不能看看我,我中毒啦。”

    “哎呀,你没救了,等死吧。”哑医冲月落影无所谓地一摆手,全然没有刚才那副忧心如焚的模样。

    现在,他的眼里满是花见怜。

    “喂!”月落影松开哑医的胡子,使劲掰着他的脑袋,只想让他再看自己一眼。

    可是,她能把哑医的脑袋掰过来,却没办法把哑医的眼珠子挪过来——哑医的眼睛就像长在花见怜身上一样,甚至连眨眼睛都不舍得,好像一闭眼,这新认的宝贝徒弟就烟消云散了。

    月落影抱着哑医的脑袋左摇右晃,嘴里咿呀怪叫:“你怎么这样啊,你不老说我是你徒弟吗?你徒弟我要死了,你就这么袖手旁观?”

    “我有新徒弟了,用不着你了,你就安心去吧,日后我们师徒二人会给你烧纸下去的。”哑医又张开双臂朝花见怜扑了过去,“徒弟!我的乖徒弟!”

    哑医自然没扑到花见怜身上,甚至他脚下都没能挪动一步。

    哑医个头小,劲也小,如今被月落影箍住脑袋,他除了四肢能扑腾两下,人根本移动不了。

    哑医不耐烦地嘬嘬牙,抬手想掰开月落影的胳膊。可他一搭上月落影的手腕,整个人却突然怔住了,“咦?”

    “怎么了?”月落影松开了哑医,任他给自己把脉。

    哑医仰脸看了看月落影,突然冷哼一声,道:“算你命大。”说完,他从头顶的大发髻里抽出三根银针,随手从一旁的烛火上扫过,然后猛地跃起,将三根针分别打入了月落影的风池和百会。

    哑医一下子窜起来近一丈高,吓了月落影一跳。她没想到这老猴子腿脚居然这么好,想当年请他下坠鹰谷,这老家伙没走两步就喊腿疼,还是自己一截一截把他背下去的。

    她本想开口调侃哑医几句,心脉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喉中泛起腥甜,一口心血倏地从喉中涌出。

    花见怜下意识冲上去,可他刚迈开一步,却又突然顿住了,“前辈,您这是……”

    “哟,明白了?”哑医挑了挑眉,用下巴上的“大扫帚”指了指月落影,对花见怜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打她呀。”

    花见怜紧盯着月落影,没动身。

    月落影此时已经脱力跪倒在了地上,她低垂着头,脊背高耸,喉中不断发出沉闷压抑的低唔声,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老虎。

    月落影感觉浑身上下都胀得发疼,就好像有人在她的经脉里点了一把火,而她的经脉又突然变成了一连串爆竹,一节接着一节,炸个不停。

    然而,确实也有人点了一把火。

    蛛网般肿胀黑紫的经脉自月落影领口伸出,很快爬满了她整张脸。她的五指死死扣住地面,周围几丈的野草似是被无形的烈火焚了一般,未见火星,却已然成了灰烬。

    月落影晃着头,拼尽全力想保持神智清醒,她哑着声音对面前两人喊道:“我……控制不住……快……快走……”

    她的确已经控制不住了。

    那只如同焦骨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已经伸了出去,又朝着花见怜伸了出去。

    这次,花见怜还是没有躲。

    但这一次,焚焰掌却收不住了。

    所以他接了这一掌。

    焚焰掌阴毒,世上无一人能徒手接下。

    可花见怜接了。安然无恙。

    因为他接的不是掌,而是腕。

    花见怜紧紧握着月落影的手腕,正握在那对袖箭护腕上。

    月落影突然控制住了,她不得不控制住。

    她的手距离花见怜的脸只有一寸。

    只差一寸,那个不忘的人就真的没有了。

    鬣蟒皮是烧不穿,却不是烧不热。月落影的手有多热,那块皮就能变得有多热。

    花见怜的手已经被烫得发红。

    月落影急着撤掌,但她的手腕却被死死扣住。

    花见怜说:“别收,放出来,全部放出来。”

    ——把什么放出来?

    月落影想问,可她还没问出口,花见怜又说:“师父教你的心诀可还记得?”

    师父教的,月落影当然记得。

    真人习武研经六十载,创神功杀生诀。

    杀生者,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生九重境:一曰外天下,二曰外物,三曰外生,四曰朝彻,五曰见独,六能无古今,七入不生不死境,无所不毁,无所不成,乃至撄宁,疑始于参寥,悟境玄冥。

    杀生诀究竟有多神、多玄,没有人知道。

    月落影只将其学通了三成,放眼江湖,真正能与她有一战之力的,也已不出二十人。

    杀生诀,月落影不会忘。

    可是此时,她的脑中只剩下老人酒醉时的呓语。

    ——“一元未始,万物不生,阴阳勿用,八达四通。”

    这不是杀生诀。

    真人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是什么,只是每天像念咒一般,不停地念,念得她心烦,念得她想忘也忘不掉。

    月落影怔住了:这……到底是什么?

    花见怜忽然又道:“凝神,御气。”

    只说了四个字,他倏地一震臂,向上一甩,竟然将月落影抛到了半空。

    月落影在下落时才堪堪回神,她想反身找地方借力,可她一转身,花见怜已从下方直冲着她攻过来,将毫无保留的一掌送进了她的七筋八脉。

    这一幕,太熟悉了。

    但这一掌,却又太陌生了。

    当时,跌落悬崖的时候,师父也给了她一掌。

    师父那一掌,是入,像是在鱼泡里灌满了水。而花见怜这一掌,是破,像是拿了一根针,把灌满水的鱼泡扎破了。

    鱼泡灌得很满,被针扎破的时候,就像是爆炸了一样。

    月落影感觉体内一道尘封多时的枷锁瞬间崩裂,一头暴怒的困兽被放了出来,滔天怒火卷起万仞巨浪,在周身经脉内翻涌,沸腾。

    她想放,全部放出来。

    “再来!”前方花见怜又攻了过来。

    而月落影也终于不再收势,闪身迎上去,彻底放了出来。

    哑医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推出来一张摇椅。他抱着半个西瓜,窝在摇椅里,看着林中打得地动山摇的两人,好不悠闲。

    “好!打得好!”哑医看得尽兴,擓一勺西瓜塞进嘴里,拍着大腿口齿不清地连声叫好。

    “咦哟,啧啧啧,好疼……”前方,不知是谁挨了一拳,哑医装模作样地捂着脸,仿佛刚刚那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一样。

    “哎,对,追着打,往死里打……”

    “快快,踹他屁股,踹他屁股,哎呦,啧啧啧……”

    “唉你怎么不讲武德呢,怎么还带揪头发的……”

    “唉唉唉,别打脸呐,别打脸啊,喂……”

    ……

    月落影和花见怜打得酣畅,殃及林中不少草木,就连哑医的木屋也没能幸免,不知是谁一脚把厨房踹塌了。

    二人这一架打了整整一日一夜,最后以月落影力竭晕倒告终。

    ……

    寒冷,孤独,沉浮,何以为家。

    月落影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在海里,在下坠,一直在下坠,坠到了一个很深的地方。

    她看不到,触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什么都没有。

    忽然,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无垠的黑暗;指尖,是刺骨的冰寒;耳边,是暗流的低语;鼻子里……

    那些曾经如流水般流走的记忆,如今又汇成潮水,倒灌入鼻腔。

    鼻子里,是酸楚的痛苦。

    她全都又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师父死了。

    师父死了,死的时候眼睛在流血,耳朵在流血,嘴里也在流血,浑身都是血。

    她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师父。师父在流血。

    和师父一起下棋。师父在流血。

    和师父对月共饮。师父也在流血。

    师父笑了,在流血。师父生气了,还在流血。

    师父一直在流血。

    从前的欢笑都成了痛楚。曾经笑得有多欢,如今,心里就有多痛。

    月落影突然觉得,忘了也挺好。

    忘了,这世上的纷纷愁苦也都不复存在了。

    忘了好。

    如果能永远忘记,永远不再记起,永远不再醒来……

    沉下去,沉到海底,永不见天日。

    可耳边忽又响起钟声,一声,两声,悠远飘渺,是天籁。

    钟声来自于海底,敲起了巨浪,敲成了潮水。

    待潮水退去,月落影已经在岸上了。

    她触到了微风,闻到了炊烟,听到了犬吠,看到了草屋。

    草屋前,有四个人正在等她。

    日入,酉时三刻,开饭了。

    这太美好了,一定是梦。

    可这必然不是梦,因为断水刀正岿然立在她的面前。

    陆戎妆的身影还隐在沙尘里,她自己的笑声却已经响起。

    ——“三当家好大的火气,可是肝火过旺?近日可有感到口干口臭?”

    原来,是在这里听过这句话。

    月落影醒了,彻底醒了。

    她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叫道:“她上过遮云峰!”

    “我知道。”

    身旁,那个波澜不惊的人正在波澜不惊地打坐。

    “你知道?”月落影赶忙问道,“你见过她?”

    花见怜摇头道:“没有,是你说的。”

    月落影问:“我什么时候说的?”

    花见怜道:“刚刚。”

    月落影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还在梦里,因为如果不在,她绝对已经一拳招呼到这人脸上了。

    花见怜接着道:“还有三天前,你刚睡下的时候,也说了。”

    “三天?我已经睡了三天?”月落影惊呼。忽然,那个梦也没有显得很长了。

    花见怜又道:“你还说了别的,说了很多。”

    月落影问道:“我说什么了?”

    花见怜没有回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等了半天没等到那人出声,月落影忍不住催促道:“看什么看,说话啊。”

    可她马上就后悔说这一句了。

    因为花见怜已经俯身凑到她面前。

    “你说……你喜欢我很久了。”

    “呃……呃……”月落影张着嘴,断断续续的气音时不时从她喉咙里冒出来。

    她应该否认,为自己辩白。如今,被遗忘的记忆都已经回来了,甚至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她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确实没有说过这句话,可是又好像确确实实说了一些话。

    在哽了将近半刻之后,月落影甩下一句“不是我说的,你听错了”,然后扭头就跑。

    跑,是跑不掉的。

    花见怜伸手把她捞了回来,直接捞进了怀里。

    月落影扑在花见怜胸前。那人的胸膛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而且,有些过于温暖了,暖得发烫,烫得像块烧红的铁板。

    月落影并不怕烫,可如今面前这块铁板,她却是碰都不敢碰,生怕被烫伤了,使劲向后躲。但花见怜抱得太紧了,月落影根本连一寸都挣不开,她只能伸长脖子扭开脸,只盼着自己的脸别被这铁板燎着了。

    可那铁板居然自己贴上来了。

    “你说……”花见怜在月落影耳边吹气,“多年未见,你很想我。”

    月落影猛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耳朵后面突然爬上一群火蚁,不断啃噬她的头皮。她闭紧眼睛,在心里冲着师父在天之灵呐喊:师父,救命,家里有流氓。

    花见怜又接着说了一句话,这次,他几乎是凑到月落影耳朵里去说的。

    “你说你不想再离开我了,还记得吗?”

    月落影实在受不住了,她感觉此刻自己就像是用滚烫的铁水洗了一把脸一样,整张脸烫得快要化了。

    她大叫一声,从花见怜怀里挣了出来。

    “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你再给我胡扯,我锤死你。”说着,她还把拳头杵到了花见怜面前。

    谁知花见怜非但没有丝毫收敛,甚至在盯着拳头看了半晌后,慢悠悠说了一句:“哦,对了,你还说了,你舍不得伤我。”然后……

    他就把脸贴在了月落影的拳头上。

    ……

    ……

    ……

    “你有病啊!”

    月落影彻底崩溃了,两只手勾成爪子就朝着那张直到现在依旧波澜不惊的脸扑了过去。她张牙舞爪地在那张脸前面比划了半天,却始终没能下得了手,最后,只哆嗦着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大叫,随手抓了床被子蒙在花见怜头上,逃命似的奔着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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