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侵晨,苏妙真就起身梳洗,天还没亮起,就已然穿好衣裳打扮完毕。刚转入明间要来碗前夜热在厨下的奶皮子,就着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还有果馅椒盐金饼三碟细巧果点用着。

    不多时,苏问弦就大步进院,亦然穿戴齐整,他掸了掸玄色平金云鹤纹芝麻纱袍,扶着上前迎接的苏妙真落座,笑道:“再吃点儿,到通州怎么也得两个多时辰的路,别半道上饿着了。”

    说着,黄莺已是端来了净手的苏叶汤,苏问弦回身接过搁在案上,瞧见苏妙真乖巧地端起冰裂梅纹白釉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怎么看怎么是讨人喜欢惹人怜爱的模样,不由出神地盯着,半晌,方过回神,自嘲一笑。

    苏问弦捞起铜盆里的手巾,不慌不忙地绞着。直到见她喝干净了,这方拖过苏妙真的小手,给她慢慢擦着奶渍点心渣。

    对苏问弦关照她日常生活里的小事儿一处,苏妙真本也习以为常,突地瞧见一旁黄莺绿菱使的眼色,忙回过神来,用力抽回。

    苏问弦面色一凝,缓缓道:“真真,你这是怎么了。”

    苏妙真轻轻咳了两声,示意黄莺等人退出,这方扭头,轻声对苏问弦解释道:“哥哥,我这几日想了想,我虽还拿你当哥哥看,但一则我都二十了,二则你如今是皇上的儿子……总之,我得晓得些避讳了,不然让外人看去,肯定要多话的……说不定得说,得说我勾引你,或是和你有不妥……”

    苏问弦只是凝视着她,一语不发。苏妙真心里打鼓,但想着黄莺绿菱侍书三人的好言相劝,的确有理有据,忙又道:“但是哥哥,我还是拿你当哥哥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到咱们终究并不是兄妹,所以还是得记着‘男女授受不亲’才好。”

    “也就是说,我不能只把你当亲人看,还得当外男看,当殿下看!”

    “故而,你不能随便进出平安院了,再有……”

    她颠三倒四地把话磕磕巴巴讲完,但怕没表达清楚意思,又或苏问弦觉着她不识好赖。正满心忐忑间,却见苏问弦突地一笑,“真真,我当你有什么大事要告诉我,原来就为这个。”

    苏妙真一呆。

    苏问弦一面仍是不容拒绝地给她轻柔擦手,一面却唇边含笑,慢腾斯礼着道:“真真,不用你说,我也想过这些。如今咱们再无兄妹名分,是得避讳些——毕竟你我半点血缘也无,你如今又合离回家。故而等我入到玉牒金册,我就搬到隔壁府邸,以免传出闲话,攀扯了你的清白……”

    苏妙真本来以为只要苏问弦仍待她和伯府好,纵然他认归皇室,也是能同之前一模一样的,可经由黄莺侍书绿菱三人劝导,方意识到原不是自己想要如何便能如何,她得小心着这世上的闲言碎语。

    终究如苏问弦和黄莺三人所言,她和他半点血缘也无,苏问弦纵然是她可以依靠的兄长,却也是个必得避讳的外男了。

    苏妙真思及此处,见他竟也通盘考虑过,又听苏问弦说将要搬出伯府,满心放松之余却又是怅惘难过,只能看着苏问弦轻轻点了点头。

    苏问弦本清楚王氏夫妇回京后,他就不能再如先前随意进出平安院,如今伯府上下未必没有窃窃私语的,只是一则见他次次都带着下人,别无指摘之处,二则畏惧他的身份,又同伯府一荣俱荣,才无人敢传出什么话来。

    但苏问弦倒也不急,他原就想让苏妙真明白他并非仅仅是她哥哥,于她更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机会娶她疼她的男人。

    故而此刻见苏妙真想到此处,甚至有了模模糊糊地隔阂意识,苏问弦非但不恼,反觉愉悦:说到底,若苏妙真一辈子都只把他当亲人来看,那要赢得她的心就难上九天。再有,纵然在外人面前得收敛行迹,再不能亲密如初,可私下里他要亲近亲昵她,却仍是易如反掌。

    苏问弦便又柔声安慰了苏妙真几句,见她面色渐渐好转,这方扬声吩咐下人,领她出门上车。

    二人先到城门口与魏国公府的轿马汇合,再一径往通州方向而去,等到午时过三刻,苏观河的官船便抵达码头,湖广巡抚苏的幡旗于骄阳的照射下,缓缓从桅杆降落。

    苏观河夫妇抵达京城,苏妙真自是大气不敢喘了,躲到苏妙娣身边,只怕要被他二人狠狠骂上一通。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苏观河与王氏待她小心翼翼,一路都是嘘寒问暖,满脸心疼怜惜,却一点不像是被她坚持要合离给气着了,苏妙真百思不得其解,悄悄问了苏妙娣几句,苏妙娣竟也半点不明白的意思。

    苏妙真思来想去,但觉或是王氏夫妇路上收到信儿,听说她中元节受冲,大病一场刚刚才好,所以没有发作。

    而等回到伯府,王氏指挥着下人搬送箱笼行李完毕,这方拉着她和苏妙娣进房,细细讲了。

    原来竟是官船进到山东地界时,顾长清排开交接公务,携了重重的厚礼,亲去拜见王氏夫妇。一见面他就说是这三年他忙于公务,让苏妙真受了许多委屈,甚至害得苏妙真差点被陈玫暗算污了名声,故而合离之事并非苏妙真任性妄为,望王氏夫妇见着苏妙真,不要责骂她让她难过。

    顾长清虽是没讲也不能讲他同谭玉容的过去,但却提到两人没能圆房一事不能推给苏妙真,有他的问题在,一是他误解了苏妙真,二是他误解了自己待苏妙真的心思,三是过分自以为是。

    没等王氏夫妇想明白,顾长清又说这三年苏妙真处处妥当,他早是倾心相许,亦然后悔至极,只恨未曾珍惜,两年后一定会寻门路调入京城,再度求娶苏妙真。

    这样的一番话听下来,王氏夫妇见顾长清急着揽错,心道自家女儿想来真的受了许多不为外人知的委屈。

    又听顾长清当着潘氏的面,再三向王氏夫妇许诺,说他今生忘怀苏妙真前都绝不另娶,两年后等他上京,若苏妙真也没另绿,就一定会再度向伯府求娶,希望能慢慢打动苏妙真,故而又松了口气。

    暗想无论如何,苏妙真倒是不愁将来的亲事。因此,王氏夫妇见着了苏妙真,一想着她受了三年的委屈,二想着差点为陈玫所害,三想着她终身犹然有托,哪里还会发恼骂她。

    苏妙真心中大喜,便嗯嗯啊啊地胡乱应了两声,只说自己的确受了委屈,还病了一场,如何如何地可怜。

    王氏搂着苏妙真道:“真儿,你不知道,总河夫人一听他提起‘再不另娶’,脸色都白了,待我和你爹更是越发亲热,她临走时,还再三求我和你爹暂时别替你议婚,好歹考虑考虑景明……”

    王氏又道:“还有那个黑了心的陈玫,更被顾家直接从族谱除名,我听总河夫人那意思,顾家三房夫妇养了她两年,原是不愿如此狠心。但景明是顾家族长,在顾家说一不二,故而他一出京,就使人往金陵济宁传了话……”

    说起陈玫,王氏气极恨极,连着骂了半日,这方无奈道:“说起来也不能光怪顾长清,都是我和你爹把你惯坏了!妇人家不比女儿家,哪个不受些委屈,嫁谁都是一样的。你看我同你爹这般恩爱,可当初也受过这样那样零零碎碎的苦头……”

    苏妙真忙安慰了王氏几句,王氏见这女儿贴心,不由得软了语调,“偏你的气性这样大,为了个陈家姑娘,说跑到临清就跑到临清,哪里是个道理……你只要肯当顾家夫人,又哪里轮得到外人,更别说是陈家那姑娘。两京凡是勋贵高门,哪家不清楚她为叔父叔母所害,还极有可能……”

    王氏摇头苦笑:“哎,也就是你,正经把她当个对手看了。看也便看了,偏偏对付的办法竟一点也无,实在枉费了我和你姐姐教你的那些子道理手腕……”

    说着,王氏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若有你姐姐的半分聪慧,我和你爹不知能少操多少心!”

    苏妙真听王氏有将要教导训斥她的倾向,赶忙紧紧闭着嘴,哪里还敢接话,靠在王氏怀里,只是一面装乖扮巧,一面给苏妙娣使眼色。

    苏妙娣接过丫鬟送进的清火双花饮,奉给王氏,见王氏慢慢喝着,在旁轻笑道:“娘,女儿听你这样说,倒觉着顾参政实在是个心思细致深沉的人。他专门守在钞关等官船到达,一见你和爹二人到了山东,就立时拜见致歉,还恭恭敬敬地说两年后他一定会上门再度求娶。”

    苏妙娣另端了一盏温热热的瓜仁香茶,呷了两口,笑道:“世上的理就是女子当从一而终,爹娘听了这话,这两年里若是有别家上门求真真下嫁,你二老焉能直接答应,岂不得想着那几箱子孤本书画古玩珍品,再想着他的诚心诚意,多半不就暂缓议婚,甚至等他进京?”

    王氏苏妙真俱是一愣。

    苏妙娣拉过苏妙真,捏了捏这妹妹的脸,扭头笑吟吟得对王氏道:“倒也不能怨他在爹娘跟前使心眼,看看真真这小模样,实在世间少有。他一个男人家,哪里轻易能舍了。”

    又笑道:“娘你不知,自打真真合离的消息传出去,就来了三家求婚,一是蓟辽总督的那二儿子慕少东,一是三年前的状元杨世南……”

    顿了顿,苏妙娣笑道:“是了,前些日子,赵家夫人也总往伯府和我那去,话里话外倒是要替她儿子重续前缘的意思,还透出来意思,这次八月赵总督从宣大回京,她有意跟赵总督一起上门,来为赵越北求娶真真。”

    苏妙娣叹了口气:“若非当年赵家那般不仁义,且赵越北前段时间刚被免职,将来前程不知如何,倒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

    苏妙真听得此处,讶异无比。慕少东杨世南等人想要娶她,她是知道的,也让苏问弦苏妙娣毫不留情地给回绝了,可对于赵越北和赵家还有这种意思,却半点也不清楚,不由得立时蹙眉,细细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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