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傅家西园里揉红碎绿,虫鸟在不远处的蔷薇架子芍药花丛里鸣叫不停,苏问弦不管讶异的赵傅等人,没看上前送伞的殷勤奴婢,抬步跟上独自走向假山石径的苏妙真。

    直到乐水榭的丝竹琴筝声低不可闻,水台前的窃窃私语声渐渐远去。苏妙真这方在无人角落处回转身,看向眼前面色苍白的男子。

    他见她转身也忙立柱脚步,因没打伞也就任凭风雨吹打,看他神色隐忍眉头微皱,淋湿的上衣左肋处洇出一点血迹,晓得当日她恼恨震惊之下出手几乎致命,所以使他至今伤重未愈。

    想着这么多年的相处情分,除开王氏苏妙娣,他原是她最亲近依赖的人,苏妙真眼中一酸,本要问上两句。又见苏问弦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灼热近乎贪婪,不由心中一颤。“裕王殿下有什么话要说吗?”

    苏问弦身形微微晃动,声腔苦涩:“真真,上月妙娣说你会来看我,可哥哥没等着你,现在你又这般疏远,你这是仍在为那晚上我的酒醉糊涂而怨恨我?”

    苏妙真偏过脸道:“那天的事,原是机缘巧合我自己倒霉,算起来你也是池鱼林木,都是无辜的,我认了。只是你非要借此让我嫁你……

    “至于探病,那只是看到姐姐奇怪我用来推脱的话……再者,原是你先不肯做兄妹的,非要得陇望蜀求男欢女爱——”顿了顿,她稳住情绪道,“这里总归是傅家,不便说话,故而殿下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我便先告辞了。”

    不等她抬步,苏问弦却挡在面前,“我是有要紧事要和你讲。”

    “真真,我早年在吏治军政上留心,转任盐道只为方便。如今九边暂得安宁,海防筹建也算顺利,唯有两广盗贼蜂起,叛乱屡剿不绝。大丈夫生于人世,当有所为!我虽不可能出任地方官,但也不愿当个无能亲王。二月里我就考虑等两广四川都司一旦用兵不利,就自请出京,前去监军提督军务,谁知我却和你有了——”

    他微微吸气,直视着苏妙真,“真真,我想在走之前向父皇请旨,让他为你我赐——”

    苏妙真眼皮一跳,立时惊怒道:“你敢!”她看着神色专注炽烈的苏问弦,恨声道:“苏问弦,你明知道这些年你的政事私隐我都一清二楚,你非要逼我把云南铜政和你母家渊源的事往外撒吗?”

    早年苏问弦出任淮扬盐运使时,自己没动半点盐道的钱,反而借着查私隐隐打通了云南铜政的关节,苏妙真常常代他收信回信,知道许多,至于他母家朱氏,乃元末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四姓之一旁支,本就是宁顺朝最忌讳的人家……

    苏问弦似没料到她有此言,半晌说出话来,最后方摇头笃定道:“你不会的,真真。就算你会,后果我也认了。”

    苏妙真见他如此不顾前途地位,又惊又怒,唯恐他真个不信,本在慌乱中,想起他吃软不吃硬,定最怕见她眼泪,当下定了定神,扭过头去,挤出眼泪哽咽起来道:“你,你这是非要逼死我不可——”

    苏问弦神色一慌,走上前来欲要为她擦掉泪珠,见她万分抗拒,终究停下脚步,苦笑道:“真真,我没想逼你。你瞧,我原本可以拿那夜之事告诉你我长辈,再不成说给妙娣一点半点,届时你就是再不情愿,也抗不过父母尊长之命;可我没有。我只是想风光赐婚——”

    苏妙真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将缓兵之计拿出,语气越发哀切,“哥哥,我把你当这么多年的兄长敬爱,我一时半会儿真的没法想通,你,你再给我两三年时间,成吗?你让我好好想想。”

    “横竖你要去两广用兵,一年半载也回不来,没必要非这时候请旨赐婚——你让我好好想想,到时我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苏问弦目光微动,他反复念了几声“两广”,他凝神半晌,似想到什么后答应道:“你说得对。再有,两广山势险恶乃瘴疠之地,若有万一,却耽误了你……”

    苏问弦自嘲一笑:“若是我时运不济,死在两广,那时你想嫁谁便嫁谁,横竖我看不见管不着,也便罢了——且纵然我地下有知,原也不愿见你孤独一人。”

    苏妙真没成想他竟突然说出这样一番情深意重的来,胸中蓦然一堵一涩。

    苏问弦低声道:“真真,那就依你所言。在我全须全尾从两广回来前,哥哥都不会向父皇请旨,也不会让人看出来我有此意,更不会泄露那晚之事。若有违背誓言,叫我天打雷劈。”

    又听苏问弦慢慢道:“但是,我先前也说过了,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看着你另嫁他人。我既然要离开京城数年,那必得知道你不会再嫁才能心安办事。”

    “旁人我不管,唯独顾长清……所以联人保荐他出任两广巡抚的折子,我已经拟好了。”

    苏妙真听到此处,那原有的一点莫名难受也烟消云散,登时抬眼,看向坦然平静的苏问弦,气上心头,“你无耻!”却不解恨,又连连骂了几声混蛋。

    “顾长清为了保住他父亲的心血,自己也在活动,先后给三位阁臣透了口风,只等武臣边将认同和圣上首肯,相信他有平乱的本事——就算没我找赵越北他们,顾长清未必不能出任……他不会拒绝的。”

    苏问弦顿住话头,苦笑两声。他全身已经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过下颚,恍若无知无觉,神色犹然炽热无比,双目中烧着一团让人心惊肉跳的黑火。

    他沉下声道:“我不想在你面前伪装,是!我苏问弦野心勃勃,手段无耻,我就是这样混蛋!”

    和苏问弦在傅家西园的交谈不欢而散后,苏妙真越发心烦意乱,她原想借着缓兵之计拖出的时间,跟顾长清坦白一切,若他介意,那便罢了,她再想别的办法。

    可他若真的心口如一不介意所谓失身,就再不拿乔等他苦苦追求,直接破镜重圆,怎知顾长清却可能出任两广巡抚。

    苏妙真见苏问弦行事霸道,哪里不恨,几度要横一条心不顾流言蜚语,但一想到清流顾家,一想到乾元帝和王氏夫妇,却又无法冒险。

    只得强忍悲苦,安慰自己至少打消了苏问弦请旨赐婚的念头,直到四月下旬平定心神,这方能如常见人。

    等到四月末,裕王府的王妃重病不治,低调发丧,但无人在意,只因两广而来的军情果然不妙,叛乱少民众号十万,数百村寨相互呼应联合,渐渐成燎原之势。

    乾元帝不但下旨斥责湖广四川两广三地都司,还把没上任半年的新任广西广东布政使全骂了一通,并让朝中文武举荐人才平定两广。

    因得用武臣都在海防九边,一时半会儿竟也没个人选。直到大同副总兵赵越北提出昔年平定苏州织工民乱的顾长清承袭其父才干,可堪一用。

    乾元帝这方如梦初醒,问过满朝文武和诸位封王,陆续有附和保举声,就召顾长清提前回京述职,问他志向意愿。

    苏妙真不愿顾长清出任两广,提前使人递了消息约他一见。顾长清赶入京城,还没歇脚进宫就打马奔向高梁桥。

    丝雨笼烟,高柳垂岸,西山峰如黛染,玉泉水折镜光。两岸有扒竿、觔斗、筒子、马弹解数、烟火水嬉百戏云集,热闹无比。

    顾长清掀帘而入,见苏妙真穿一件湖色潞绸夹衫,玉色杭绢画拖裙,明明已至花团锦簇的端午,出游仕女无不靓妆艳服,她却素淡得像是幅水墨画儿,心中万分怜爱。

    见她凭栏眺望长堤两岸,身形清减,神色忧愁,不免轻下脚步,走到她两步开外,这方低声唤道:“真真。”

    苏妙真回过头来,见他风尘仆仆,仍是一身官服,知他半点没耽搁直接就来见她了,忽地,这段时日的惊惶忧愁恼恨都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就眼眶一热,极是委屈地扭开了脸,竟不知如何开口。

    顾长清以为她忧心宋芸之事,含糊着带过宋芸遭遇,只说遣人日日陪侍宋芸安顿宋家其余人,又说命人押解流放宋学政时交代过路上要多加照顾不可亏损衣食。

    但见苏妙真仍是咬唇摇头,又把山东省将要试行海运的好消息告诉她讨她欢喜,“真真,下半年夏粮押解能在山东试行海运,你先前总念叨着改漕为海,当初在济宁还跟我核算过两条线路的成本浮费,这次总漕部院虽略有阻挠,但没太过反对,倒是好事一桩。届时等试点结束,朝野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利弊了。”

    顾长清凝目瞧去,见她只是怔怔地望着手中绣帕,始终不发一言,听到此处面上也不过带点强笑而已,心中愈发不安,皱眉待要逼问一二,苏妙真轻轻道:“顾大人,小顾,你一定要去两广吗?你能不能别去两广。”

    顾长清只当她不愿二人久别,强忍想要扶住她双肩搂她在怀细细安慰的冲动,低声道:“真真,如今景王联合当地布政使督催贡品的事被揭出,但因是皇子,皇上也不过轻拿轻放申斥禁闭而已——可两广百姓却为此水深火热,更举事反抗,要祸乱天下。”

    “平定两广是我爹办得最后一件大事,我不忍见他生前心血毁于一旦,真真,我本来就想去两广巡查一番,只是见皇上遣了旁人,又有你在……可如今两广主官武将无能昏庸至此,皇上又愿意启用我,这还是我父亲生前所愿,真真,我不能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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