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过后,有两件事连夜轰动京城。一是苏家女儿当着上百勋贵的面,请求左副都御史彻查父母冤案;二是这苏家女儿就是安平居士,她昔年以笔写趣,如今用墨诉冤。

    十四日黎明,苏妙真进到都察院大堂。

    这日万人空巷,全挤到都察院所在街道去看热闹,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前来维持秩序疏散人群,观者仍是如潮,弄得水泄不通,甚至险些造成踩踏事故。

    除开普通百姓,又有许多高门子弟前来凑热闹,有苏妙真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都在公堂外一面观望,一面对她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借口旁听的。

    苏妙真镇定自若,拒绝掉齐言为她做保的好意,坚持受完杖刑,又在万众瞩目下去到宫门口,敲响登闻鼓。

    登闻鼓闲置多年,早成了摆设。看守尉官起初吊儿郎当地要赶她走,在看到一同前来的齐言等高官显贵,和摩肩接踵的围观百姓,才急忙前去传送状纸。

    苏妙真强忍剧痛,撑着一口气跪在宫门口,好在她来之前就吃了提神药物,如此跪到日正中天,再跪到金乌西坠,直到等来乾元帝下旨彻查慕家的消息,才松懈精神,昏睡过去。等再醒来,已正月十七。

    她不管身上痛楚,也不听姐妹阻拦,披上氅衣戴上眼纱,亲自往棋盘街等地走了一趟,见大街小巷无人不在讨论此事,无人不是义愤填膺。而茶馆酒楼戏院也不管还有禁令,又开始讲《洗冤录》演《洗冤录》,这才稍稍安心。

    很快天气转冷,路上行人渐地稀少,苏妙真悄悄退出四喜社,路过关帝庙时给一位迷路女童买了小糖人儿,陪其等来娘亲后,正要离开,却被那为人母的年轻女子拉住,问她是不是苏五姑娘。

    苏妙真点点头,这母亲神色紧张而激动:“苏姑娘,年前苏家赠送孩童冬衣,我外甥女还领了一件。我在都察院外边看你进出,记得你的嗓音身形……现在人人都在说,你在都察院又是滚铁钉,又是趟火盆,又是走刀山地去告御状,还做过那么多善事,肯定是慕家谋害忠良!”

    “我还听几个湖广来的亲戚说,他们在计划做万民伞万民信,要替你壮个声势。万岁爷圣明,一定会还伯府公道。”

    “对了,大家还说,你就是安平居士,是那位闻名天下的文人雅,我之前特别喜欢听说书先生们讲贞观术士的故事,真没想到它竟然是我们女人所作。苏姑娘,有你这个榜样在前,我在想等女儿再大一些,虽不指望她能写文章作话本,也得叫她认点字。”

    苏妙真想说都察院大堂没那么恐怖,还想说读书写作并不很难,但最后只是笑笑,送这女童一些买笔墨纸砚的碎银就走了。结果软轿没走多远,突地又被落下。掀开暖帘,原来是宁臻睿。

    他骑着雪青骏马,织金曳撒上落了许多细雪,他翻身下来,二人走至街角,看向苏妙真,半晌才问:“你为什么没有找本殿下?”

    苏妙真回视他,并不直接作答:“齐言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和大族结亲,就没有姻亲牵扯,不会被慕家用人情买通,是以杨世南不可;不和苏家来往,就没有利益纠葛,在外人眼里就不会偏袒苏家,是以顾家人和张许两位辅臣不可;齐言更足够聪明足够清廉足够得皇上重用,他是天下监察官员之首,是皇上一手扶上来的寒门贵子。”

    苏妙真慢慢解释:“更不要说他父亲曾冤死牢狱,所以我选在元宵时节,当着许多勋贵和无数百姓的面求他,是料定他为了年少经历会怜悯同情于我,最终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好的,挑选过的。

    片雪碎琼飞到宁臻睿脸上,他没眨眼,也没太多表情:“都是借口——你并不信我。你觉得皇后三哥拉拢慕家,我就不会帮你解决慕家。所以即便我年前屡屡召见你,你也借口身上有孝,不想见面冲撞到我——你若的确怕冲撞到我,正月十三当晚就不会登台了。”

    苏妙真垂下眼,没成想一贯没什么城府的宁臻睿察出她的心思:她何止是不信宁臻睿,甚至还猜忌他会不会为帮助三皇子登位,而除去她这个障碍。

    宁臻睿向来待她很好,可这种好在天家储位面前又算什么?她要慕家血债血偿,她要三皇子珉王全部付出代价,宁臻睿肯吗?当初在宫中,他是不顾嫌疑把她从五皇子淫辱母妃一事摘出,可那是能够打击到五皇子和贵妃的丑事,是有助于三皇子皇后的事,换做这次,她能信宁臻睿吗?

    苏观河先在蓟辽查到慕誉种种错处,王氏后在慕家书房搜寻到一部分证据,她若是贸然拿给宁臻睿,他是否会销毁那些文书信件?贤妃和皇后同气连枝这么多年。

    所以苏妙真不赌。若非赵慕两家水火不容,她连赵越北也不会见。说到底,除了自己和亲近姐妹,算上苏问弦,也许还有顾长清,她谁也不信。她甚至连皇宫里的圣明天子也不信。

    所以拒绝了许凝秋的提议,没把证据交给张元辅再送到乾元帝跟前。乾元帝正宠爱有孕的慕氏女,还留着慕家有所用武,若为了朝堂后宫两处,而默默按下此事留中不发,她到时候就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所以一定要先通过话本、戏曲和流言造起汹涌舆论;同时借着出殡时机,抛头露面地去显出面貌;最后当着上百勋贵无数百姓的面给齐言送去诉状;还要把安平居士的身份公诸于众;一步一步,就是为了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异闻,好去轰动天下。

    一位绝色女子当众喊冤,甚至有另一重特别身份,竟是个早就闻名的文人,试问谁听了不会好奇,不会追问,不会想知道结果呢?

    甚至为了博得同情,她剜开皮肉,效仿古人以血书之,也甘愿受越诉杖刑,无非是要万民关注,人人在意。

    也的确如她所料,京中民众见她如此受苦受难,又有许多善事在前,又有查抄禁书在前,已经认定了苏家悲惨,慕家有罪。

    乾元帝就是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沸腾民情殷切民意在此,有惊世骇俗的谒阙诉冤在此,他也得遣人彻查。她既无权势,便要把舆论用到极致。

    苏妙真没看宁臻睿的眼睛:“殿下,我只是没有指望你。连裕王,我也没指着依靠。我等不了那么久,等不了他从两广回来。两广战事正值关键,若等他,我怕爹娘尸骨寒透,仇人准备后手,时机稍纵即逝——殿下,我连哥哥都不指望,又怎么会指望你呢?”

    想了想,又柔下声道:“再有,你是当朝皇子,牵涉其中多有不利,让皇后和景王晓得,也会生出不满,我是在为你考虑呀——小苏子不想让殿下为难啊。”

    宁臻睿并不买账,道:“你只是不信我。”他又重复一遍说,“你只是不信我。”

    苏妙真忽然觉得很是疲倦,再没有精力去装乖巧,于是就说,“是,我不信你,你是天潢贵胄,你肯为我得罪皇后三皇子吗?你肯为我和他们翻脸吗?”

    她强忍许久,把那句“你肯帮我对付皇后三皇子吗”咽了回去,就垂眼站着,等他大发雷霆,等他厉声责骂。

    然而出乎苏妙真预料,宁臻睿没有发火,反而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苏妙真疑心她是不是睡梦中变过脸;久到苏妙真痛得弯下腰去,抱住双膝,宁臻睿才道:“看你这样,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了。”

    他自嘲一笑:“这些年你在我跟前一直做小伏低,对着裕王你还敢蹬鼻子上脸,对我却始终巴结奉承,日子久了,我就忘了以前初见的情景。你指着骂我见识少,那时你多神气骄傲。”

    宁臻睿蹲到她面前,用一种从来没有的目光打量她。“但是话又说回来,苏妙真,本殿下真的认识过你吗?不知何时开始,你不再是小苏子,也不是深闺弱质,而是名噪一时的安平居士;和下九流的卑贱戏子有生死之交;甚至在伯府败落后,敢一人对抗慕家……”

    宁臻睿扶着她站起,“若我说会呢?苏妙真——你在湖广不顾性命地保护我,不顾名节地照顾我,我都记得。”

    他解下玄狐披风给她披上,“母妃对皇后忠心不二,想要拥立景王登基,我并不赞同。当年南苑坠马,除开颖王算计,也有皇后推波助澜的缘故——只有我恨颖王,才会倒向景王,这个道理,也是你那次在宫中遇事,我才被裕王说明白……”

    有苏观河和王氏搜寻的证据,齐言查案的进度就很迅速,二月底,就查出慕誉杀良冒功、开设私市、侵占军屯和贿赂言官数件大错。

    慕誉上书自贬自辩,说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已经退还所有侵占军屯。慕家会贿赂言官,也纯粹是远在边关,怕有奸人作梗弹劾,好比之前赵家被参挪用军饷——慕家只想自保。至于杀良冒功,则是以讹传讹,他杀得都是蒙人,纵有些许汉人,也是投靠蒙人的汉民奸细,要乾元帝按律赐罪。

    又上书称,绝没有谋害苏观河夫妇,儿子慕少东甚至在护送苏观河夫妇的路上受伤,卧床数月不起,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希望乾元帝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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