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礼部尚书为首的六部官员、陕西总督打头的数地督抚按察、内阁群辅里的某两位学士等多位内外臣子也一再称,慕家固然有过错,可慕家世代在边地戍守,功过当以七三论处,就是为了不寒其他将士的心,也得慎重处置。一时间,宽恕慕家的言论竟也不少。

    苏妙真并不露面,独自将慕家自辩的奏折副本来回翻阅无数遍,之后沉着等待时机。

    很快,景王被吏部尚书瑞王等人推举出任钦差,去督办两广年度军饷军需,这是个优差,景王就于三月初欣然出京。

    随即,湖广绅民代表入京送万民伞万民书,有苏妙真提前安排好的襄阳武昌百姓,也有自发前来的荆州黄安平民,又是一番震撼哄动。

    而鞑靼诸部首领则获准入京受封,亦然浩浩荡荡进城。苏妙真选定时机,再度叩响宫门,要求与慕家对质。

    太液池边,细柳随风,牡丹临水。苏妙真从容进到殿内,站在右侧丹墀处,听慕夫人拉着四个年幼儿女,在乾元帝脚下哭泣不已,为慕家侵占军屯、开设私市、杀良冒功等错处详细辩解,每件事都扯出许多不得已的情由,乍一听还真有几分道理。

    已是贵嫔的慕韵娘双目红肿,在旁默默流泪,皇后似因张许几位宰辅和齐言杨世南等外臣子弟在,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仍是没插话。

    齐言就将自己查案里的种种细枝末节讲出,后来歉意看苏妙真一眼,说因为时日紧迫,只按着苏观河生前留下的线索查出确有军屯贿赂等事,可对苏观河夫妇遇难的前因后果,并未能查得水落石出。除开几具难辨面目的蒙兵尸体,齐言并没有找到有力的认证物证。希望再延展时日,让他再去一趟辽东。

    一得这话,慕夫人慕韵娘都来了精神。慕夫人掩面哭嚎,说现已查了一个多月,齐言也证实了慕少东在前屯卫受伤,要查到何年何月才肯还慕家清白,再这样闹下去,就是逼得她们一家大小去死,说着就要拉着儿女一起撞柱。

    皇后忙得命人把她们拉住,重重斥责她们御前失仪后,皇后也讲说,既然无人证物证,就不能认定谋杀,慕家纵然有其他不好,也断不能在这上头冤枉了他们。

    慕韵娘则扶着肚子下跪,不要宫女搀扶,婉转说着:她亦然为人女,非常明白苏妙真失去父母后的痛苦难过,苏妙真一贯又有个左性儿,当年能犟着成亲三年都不和顾长清圆房,可见是常钻牛角尖的。

    慕韵娘轻轻抚着肚子,又说,她很是理解苏妙真伤心之下对慕家的迁怒误解。且慕家虽没有谋害之心,但终究是失察失职了,为平息民间物议和苏妙真的怨恨,慕家愿意选继承宗祀的儿子前去披麻戴孝百日,在墓前赔礼道歉,并出烧埋银万两,以祭奠王氏夫妇。

    这话说得姿态极为卑微肯切,殿内宫女内侍听了,都默默点头,皇后也笑道,说这仿佛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维护两家颜面人情,还全了苏妙真的孝心。

    乾元帝高居御案之后,似有意动。慕家人再无它言,苏妙真终于出列,扫视殿内众人,“先不论臣女爹娘案子,慕夫人方才说,慕家从未杀良冒功,却是错了。”

    众人闻言一愣,乾元帝微有沉吟:“你可有其他证据?”

    苏妙真拿出一封卷得极其褶皱的信件。也不去看,历数往事。“乾元十四年春时,扬州漕私大案事发,盐政衙门漕运衙门全部涉事,总商汪家也在其中。汪家嫡女嫁给慕家大公子作续弦,守寡多年。那时汪家被抄,让朝堂上下也怀疑其姻亲,认为慕家可能窝占盐引,眼看着慕家要倒大霉时——

    “但边关忽然传来急报,慕总督杀了一批犯边蒙人,于是慕家并未被此案牵连。可是,怎么就这般巧,刚好在汪家被抄的档口,有蒙人犯边呢?”

    乾元帝的目光倏地转为犀利,几位臣子亦然脸色一变,苏妙真将信件呈给内侍。“臣女母亲王氏,与慕总督虚与委蛇时获得此封书信。因只是一封简信,又隐藏在金镯之中,是以未被发现。里头是辽东总兵的回函一封,说准备好了一批开荒流民和女真部平民,只差合适的蒙人衣衫,虽未明言,可但凡是聪明人,都想得通这里头的言外之意。”

    此言一出,张松年一瞪眼睛。他当初出任钦差去查漕私,在这上头记忆犹新。拿过信件,也不管和亲家许次辅近年来多有矛盾,挤在一块看了半晌,他抬头怒道:“皇上,这竟然真是辽东总兵的印信,这事必须彻查!”

    许次辅捋着胡须,叹道:“杀良冒功可不是闹着玩的。必得弄个清楚明白。”

    慕夫人脸色忽青忽白,急得打断:“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苏姑娘,难道你说这信是证据,它就是了么?你母亲王氏如何获得此信,我们家老爷就是糊涂至此,也不会把书信泄露出去!除非你母亲和我们家老爷有私情。你处心积虑污蔑,难道不怕坏了你母亲王氏的名声么?“

    苏妙真一笑:“我母亲王氏年轻时以美丽温柔著称于世,别说慕总督,就是先太子和晋王,都有所意动。可她心性高洁,从不与他人来往,你家老爷屡屡想要讨好我娘,书房让她进去一回又算什么,怕是我娘要他休了你,他也会欣然从命。”

    在场诸人全部目瞪口呆,没料到苏妙真如此坦然地说起父母往事,对于母亲王氏被人爱慕一处,非但不觉羞耻难言,反而坦然自若。

    慕夫人则一怔,咬牙欲要说话,苏妙真继续道:“我先前不拿出这些信件,是不想外人猜疑我娘。但你们慕家狡辩,连杀良冒功都能解释为是汉民奸细咎由自取,那些死去的冤魂何等无辜!仅仅这处,就足以证明你们慕家在巧舌如簧地撒谎!更不要说开设私市,败坏盐法,贿赂言官等事!”

    “至于说慕家谋害我爹娘没有人证物证,更是大错特错!”苏妙真扫视众人,清声喝说,“这人证,就是三娘子!”

    她不理会众人的疑惑不解,兀自继续道:“去年初春,赵总兵平靖延绥内乱,在草原上追击土默特部,三娘子所在鞑靼部落素与土默特部不和,亦然夹击合围。后来土默特部兵败如山倒……三娘子这回和答及汗领蒙古诸酋入京,跟臣女说得明明白白,当日土默特部向西南逃窜,试问怎么会在辽东出现残兵呢?”

    “有人想用蒙古残兵的名义杀害臣女父亲——可惜苍天开眼,这土默特部见大顺兵强马壮,皇上治下圣明,鞑靼部落又肯从中说和,就愿意通过鞑靼归附大顺受封!皇上若想知道当日土默特部的逃窜行踪,大可以将其汗王召入宫中相问,其人既然想要沐浴圣恩,必然言无不尽。”

    慕夫人闻言脸色惨白,嗫嚅半天,高声叫道:“纵然不是蒙古残兵,说不得是哪里的山匪假充蒙古士兵作乱,这山匪做下的事,能赖在我们慕家头上么?”

    苏妙真嗤笑一声,也不去看慕夫人慕韵娘,转而看向皇后和乾元帝,“禀圣上,还有一样证据,臣女一直保留,因畏惧惶恐,始终不敢上陈。臣女只想问慕夫人一句,若是山匪作乱,手可伸得到内廷么?”

    乾元帝脸色一变,双眼眯起:“苏氏女儿,你可知在朕面前,若有一句妄言,就是死罪!”

    苏妙真镇定点头。当日苏观河王氏去世,她绝望之下,因有赵越北遇险在前,又有王氏所言恩怨在后,还有宁臻睿所述隐情在先,就生出猜想,把所有物品全部封存,准备回京细查。那碗内廷赏出的汤药亦在其中,一路用冰镇着,又是寒冬腊月,并未腐坏变质。

    等回京后,苏妙真立刻私下请来各府里供奉的大夫们辨认,假称是姨娘送来的补身药物,大夫们不疑有他,全当司空见惯的后宅阴私,就都直说里头有问题。

    苏妙真收敛心中剧痛,再将四份折单从袖中拿出,恭敬递上,道:“请这几位大夫分别写出他们的验药结果之后,臣女就严密死守此事,不敢对外人提起。只因臣女不确定是否是皇上之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若要臣女父亲赴死,臣女岂敢有所怨言,就打算料理完丧礼后,陪父母一起上路……”

    “可后来皇上屡屡施下洪恩,着光禄寺前来吊唁,又着钦天监前来选日,更送来张天师等得道真人过来做法,臣女这方恍然大悟,皇上纵要赐罪赐死臣女父亲,也会光明正大拟旨,怎么会在参汤里做手脚?”

    “慕贵嫔说我心性左爱钻牛角尖,却也没说错——普天之下,有谁会怀疑皇上赏赐的东西里有毒呢?谁能想到这里,谁敢想到这里?又有谁敢去验证呢?”

    “独独我这种心性乖癖之人。”

    ……

    在南台对质前,慕家所犯几项罪责就已明了,无非是能否找到情由好去出罪。

    南台对质后,苏妙真拿出信件汤药等证物,证实慕家不但在杀良冒功一项就无可辨驳,还似乎将手伸进内廷。

    因事涉内廷,乃任何天子都不能容忍之处,乾元帝勃然大怒,命杨世南参与其中,协同齐言彻查,是否赐药里真有问题,还是苏妙真或胡言乱语污蔑,或行调包计栽赃。若有问题,出在何处出在何人。

    然而当夜前去永平赐药的那位内监便自尽而亡,虽是不打自招,终究一句话也没查出。齐杨二人继续深查,做实了慕家杀良冒功、败坏盐法等情弊,且绝无无出罪理由。

    而土默特部首领也证实了三娘子所言,该部吃败仗后从未游荡去辽东。对方非常坦诚,直言若是不求封贡,他也不介意认了这桩袭击,毕竟说起来可是杀了大顺的辅臣,在诸部落间讲起也有一点面子。

    但既然鞑靼愿意从中联络说和,为他们争取封贡,那该部就得澄清一番——不管在辽东袭扰苏观河一行人的是官是贼,是汉是夷,反正不是他们部落的勇士,与他们毫无关系。

    自此以后,虽无明确人证口供,朝野上下对慕家暗害苏观河夫妇达成心照不宣的一致。

    乾元帝盛怒之下,夺慕誉一切官爵,押回京城受审。虽有大臣后妃作说,奈何犯到忌讳,乾元帝打定主意要重罚慕家。

    苏妙真翘首期盼,就等都察院质审结束,慕家以血还血,但等来等去,最终等来慕贵嫔胎像不稳,提早发动的消息。

    下旬,乾元帝终于拟旨下传,查抄慕家满门,慕家男丁除慕少东外,全部流放到宁夏边地戍守。

    时至四月旬初,人间芳菲谢尽,山寺桃花迟开。苏妙真在父母灵前安静地坐了一上午,算着再有十三天,就是吉期扶灵归乡。

    清水寺里的小僧人忽地来传,说宁臻睿齐言等人前来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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