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托傅绛仙帮忙选芙儿的奶娘养娘,自己在九月初一动身南下。苏问弦很想陪她同去,但苏妙真觉得他近来还是待在京城为妙。苏问弦衡量再三,命几个护卫管事跟随保护。
沿路她也不急,陆续探望许多友人。在山东去见了宋芸。两人彻夜长谈,原来宋芸被休弃后捡起书画,寄情笔墨之间。她受到苏妙真启发,也用化名去卖字画,渐渐搏出些名声。
苏妙真自然欣喜,一会儿说要请藕官蓉官几个名戏给宋芸宣传,在她们和那些文人雅士周旋时,多多赞颂云山道人的墨宝;一会儿提笔给宁臻睿苏问弦傅云天等有身份的男子写信,要他们“上有所好”一段时间,帮着打响名声。
宋芸弹弹她的额头,笑骂苏妙真怎么还是喜欢弄旁门左道,苏妙真嗔怒要打她,二人嬉闹一时,到鸡鸣天亮才各自安睡。临别宋芸依依不舍,送出十里,苏妙真假意生气,这才把她赶了回去。
许凝秋则随婆家回原籍河南居住,张阁老为各种缘由连着两次拒绝苏妙真登门拜访。苏妙真不得不在当地的一座酒楼约见姐妹。许凝秋不再衣罗穿锦,身边也只剩一个丫鬟。苏妙真抚摸她粗糙的双手,心生酸涩,晓得归乡后许凝秋要亲自侍奉舅姑。
许凝秋指了指楼下的雅间,笑说总算夫君张二公子待她不错,许家很快会再送两个下人过来。
最后许凝秋饮尽手中醇酒,大着舌头说道:“妙真姐,我不用你给我贴补。这会我手里有钱的话,总得用到公中各房。再说我还有琉璃厂的每岁分红呢——去年公公被弹劾时,我唯恐有抄家一日,就送到绛仙那儿保管……等以后分家析产,再拿回来过点轻松日子……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张家能全身而退已是幸运……”
她靠上苏妙真肩头:“妙真姐,你若疼我,就把你那些没法再出的话本子给我看看,让我品评赏鉴一番。”
苏妙真失笑,安心许多。再去见苏妙娣旧年要好的闺友们,她算着日子,能绕路过去的,就亲去送信赠礼。众友人中她只没去见文婉玉,写了封信命人日夜兼程送去。
如此一路耽搁,至十月末才到金陵。一进老宅,留守的奴婢们急忙端茶送水、搬运箱笼、伺候饮食。
因无长辈,苏妙真传话大团圆桌子一块吃了。凤儿一面狼吞虎咽着绿豆糕、一面说起苏妙真不在家的诸事。
一拍脑门,凤儿说了句“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赶紧从头说起。原来八月初七,顾长清还没痊愈,却亲至老宅要见苏家主人。凤儿按苏妙真临走前交代的话,讲说苏妙真七月初就启程往京城去了。
“后来顾学士发好一会儿呆,才被催着走了。”
苏妙真正用松江葛布仔细净手,闻言动作一停。适时桌下的落花流水纹博山铜炉里,“噼啪”一声,红罗炭炸出一串火星,苏妙真扭头好言夸赞一番,嘱咐其他人同样要把嘴管严。
苏家上下早就敬服她,虽不能理解,但全都点头如捣蒜,保证不会泄露。苏妙真便撂开此事。
侍书呈上单子,无非是除孝所需的香烛灯油、化纸奠茶和三牲祭品。又问起要不要延请尼僧道士做几场水陆法事,苏妙真微微一哂,摇头拒绝。
等到十月二十三那日,苏妙真绝早起身,领着一干奴婢护卫出城,先往祖父母坟前打扫,再去王氏夫妇坟茔祭祷。
冷风呜咽,香烛燃起的火焰跳动不休,纸钱在坟前随风旋转,窣窣轻鸣。她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后,亲手将香囊深深埋葬。
把最后一锹新土填实,苏妙真心中空落落的,默默伫立良久,直到北处传来动静,她才醒神。
转身过去,一个本该在京城,当江山重臣宰执社稷的人,出现在她视线里。
他身着暗青云纹道袍,骑马而来,身后跟着数个随从护卫。这人五官端正,器宇磊落,不知不觉,肃沉郁色刻进他的眉宇。
苏妙真神色没有什么波澜,示意护卫让开,顾长清下马走至车边,眼中有痛意有执念有乞求还有更多。他一字一句问:“真真,若我辞官呢?”
“我去年就决定辞官,但那时你尚未满孝,我也有两广的一年之功,只怕万一在广西染上瘴疫,反让你痛苦。所以想等到今年……等我病好一些,你又进京探望姊妹……”
已进冬日,天色黯黯,不知何时,细雪慢慢落下。“我放弃治世抱负,你就不用担心对我的仕途官声有影响,也不用害怕来日我遭人攻歼连累你……咱们作一对闲云野鹤……”
飞琼坠上她的睫毛,一瞬间融化滴落。苏妙真听自己笃定说道:“太迟了,顾大人,太迟了——我早移情别恋……”
帘帷放下。“太迟了。”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盛夏。苏妙真拿出几个亲手缝制的小熊小狗玩偶,逗得牙没长齐的芙儿咯咯直笑。
芙儿甚是霸道地抓住玩偶不放,去抠玩偶的眼睛鼻子。但不到两岁的小孩能有什么力气,没一会儿就让玩偶掉到地上,她就亮开嗓子哇哇大哭。
苏妙真和奶娘养娘们哄了半日,才把这小祖宗哄睡。刚好苏问弦从宫里出来。
苏问弦年初去朵甘、陇答等几个卫所犒赏地方军士,办完差使就快马加鞭回来。
他足足四月没见苏妙真,思念至极,强忍爱欲,走到她跟前把在西藏藩府的公事一一诉出。
因暑气逼人,苏妙真懒懒的。
苏问弦说着说着,见她双颊晕红,手中生绡宫扇半摇不摇,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些话,模样很是娇慵,心头一热,俯身欲要亲她。
苏妙真下意识用生绡纱扇挡在二人中间,苏问弦一愣,看了会儿上头的绘芍药纹样,执起她的手,吻了吻如玉手指。
苏妙真也回过神,十分过意不去,略一思索,轻声解释:“边上还有丫鬟看着呢。”话没说完,就见苏问弦面色舒缓,愉悦许多。扭头吩咐婢女退下。
苏问弦坐到她旁边,把她抱在膝上:“可能看我辛苦办差,今儿父皇松口了,允我以正妃之位娶你。”
轮到苏妙真发怔,“哥哥,我去年那么说,只是为打消你的心思……其实除开孩子我不能给你,名份其他我都不在乎——”却被苏问弦打断道:“我在乎,真真,我在乎。”
苏妙真百感交集,转首看着眼前男子,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苏问弦含笑望回来,也不多言,趁在她唇上亲了两下:“我想把吉期定在下半年,真真,你觉得呢?”又道:“等你名正言顺嫁进来,我就立刻给芙儿请封郡主。”
刚好婢女过来报说午饭摆好了,苏妙真任由他牵着自己,嗯了一声。
于是吉期就敲定在九月重阳后的三天。
……
很快就到吉期,这日裕王府里里外外披红挂彩,喜气盈门。其实这场婚事已经往低调简朴操办,但裕王乃太子倚仗信重的兄弟之一,又握着淮盐陕西三边等地,还是有很多人不请自来赠送厚礼。
齐言和杨世南的轿子落在裕王府轿厅。齐言免掉管事的见礼,说会和杨世南自便。两人一路穿堂过院。
人人喜气洋洋,处处连珠缀玉,走至宴厅阶下,齐言感慨道:“四年前裕王妃过世,裕王怀念结发妻子,府中一直无人。如今说是纳妃,但多半为庇护苏家那位无依无靠毁誉参半的五姑娘,好还苏家的照拂之情。”
“裕王殿下着实痴情,又感恩念旧。”
杨世南兴致乏乏地挥挥手:“不太像,如要还恩,可以做主牵线让她嫁给别人。先前我尚且……别说与之朝夕相对的裕王殿下了。”
随即有许多官客涌上来致意,二人少不得应付应付。王府家丁连报了几个高官勋贵。有蓟州总兵、南直隶总兵、左漕政和吴王爷。
傅云天过来和他二人寒暄。齐言瞥过另外三人,见神色如常中似有些别的东西,颇感怪异,转头看向傅云天:“几位大人也有空来贺喜?”
傅云天不等开席,先叫人用黄杨木大套杯倒酒来,连喝数杯,懒洋洋一笑:“哪怕明日我要死了,五妹妹嫁人,我也会爬过来恭贺送礼。”齐言失笑,还要说点什么,见他们都没什么谈兴,就自去安席,欣赏歌舞百艺。
一时宁臻睿风尘仆仆过来,只把众人一惊,都没想到这么快就从云南回京了。宁臻睿一身便服,显然还没来得及更衣,满面笑容地过来招呼众人道:“都坐都坐,今日是苏……是裕王的大喜,不用计较什么礼数。”
半个时辰后,锣鼓喧天,乐人鼓手们唱念做打,众人出去观礼,拜堂完礼,新娘子被搀扶到后堂,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收回,众人一涌而上去给苏问弦敬酒。
齐言看看本席岿然不动的其他人和已然大醉的傅云天,心中愈奇,扭头问杨世南:“你怎么不去?”
杨世南答非所问:“内阁次辅都没来拜会,我凑个什么热闹?”
苏妙真端坐房中,听外头人声鼎沸,始终不见停歇。有人进来报说苏问弦被众人围着劝酒,要晚点进来,特意嘱咐婢女让苏妙真先吃点东西垫垫。
苏妙真解开盖头,也不吃婢女们送上的汤羹饭菜,对着龙凤金烛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吵嚷脚步,外间的丫鬟们七嘴八舌笑道:“王爷来了。”
苏妙真抬眼一看,苏问弦神采奕奕进得房内。他素来冷冽,此刻脸上满是笑意,苏妙真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再没见过他如此高兴。
他喝多了酒,眼里烧着烈焰,突突地往外冒火星子,脚步微有踉跄,团花熟罗喜服却仍齐整笔挺,摆手斥退周围人的搀扶动作,他不管还有喜娘在场,也不管还没饮合卺酒,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半跪下去,“真真,我终于——”
苏妙真伸手点住他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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