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宁夏城里寒气逼人,裕王府中却温暖如春。

    后宅正房里金炉香袅,银烛高烧,紫檀雕花绣鸳鸯交颈纱屏后,人影纠缠不休,直到更漏将阑,渐渐止息。

    苏问弦堪堪餍足,下床取来热水手巾,将苏妙真抱起,给她擦拭,“真真,皇上和太子近来身体欠安,九月前我们可能要被召居京城,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替你告病。”苏妙真安静地靠在他怀里,闻言垂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苏问弦不动声色问:“真真,你可是听说顾长清要再娶的消息,所以不想回去?”却见她摇头道:“他三十多了,再娶是很平常的。何况我和他早无瓜葛,又怎会为此多想呢?”

    “这件事唯一让我不明白的地方,只在陈宣当初的条件——陈姐姐没有嫁入顾家,陈宣岂不是大亏特亏?”苏妙真颇为疑惑,“他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

    苏问弦忍不住微笑,苏妙真转而道:“再有,我现在心里,只你数在第一。”她轻轻一叹:“我只是想着一旦回去,就得时不时进出宫闱,只怕让皇上想起你的忤逆。可说起来,我也挺想回去看看绛仙她们。”她抬眼浅浅一笑,“再说了,你不是很想让我陪你回京吗?”

    苏问弦在她坦然说起陈顾两家之事,就很心花怒放,此刻更是满心怜爱,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发,坦诚称是。

    二人成婚之后,苏问弦借口要协同三边总督整理军务民政,请回宁夏,为的就是让苏妙真能得些自在。乾元帝无奈之下准了,甚至免掉他年底的朝见。间或给几桩繁难偏远的差事让苏问弦去办。

    苏问弦暗地有所经营,更自觉有一生所爱相伴,所以即便被议论不得圣心,他也不甚在意。唯一遗憾的是因长居宁夏,苏妙真又不太应酬见客,外人甚少同时见他二人。故而京城等地始终有个说法传着,说苏妙真和他之间只有感恩图报。

    其实对二人私下的琴瑟恩爱,苏问弦不能更心满愿足。只可惜少为人知,难免让他生出衣锦夜行的遗憾。

    想到能回京城让众人看看他们之间的恩爱绸缪,苏问弦心中快意无限,肆意亲着怀中人,含糊着说:“估摸等我办完关西七卫的差,就会召咱们入京。”

    苏妙真软软地依着他:“又是你去那等苦寒边远的地方?羁糜卫所可不比中原地方,那边对朝廷不太顺从……”

    苏问弦见她如今一心只在自己身上,无比心满意足:“稍微艰苦繁难些,危险倒也没有。我还带着许多军士私卫……何况如今有你,哥哥怎会以身犯险……”他不愿苏妙真为此担惊受怕,想转开话题,干脆附耳笑道:“嗯?刚才不是还跟我喊累吗?这会儿又精神了,既如此——”

    就对她说了几句别的,果然让苏妙真恼了,偏过脸去,丢了一句:“哥哥,你就非得这么无耻吗?”背对着他再不肯言语。

    苏问弦本在和她调笑,见她薄怒之下,两颊染霞,双眸含怨,怎么看怎么是可人疼要人命的模样,登时情念骤起,无法自抑。苏问弦不由分说地捏住她小巧下颚,俯下身去与她唇舌交缠,纵情恣意间,喘声逼问:“夫妻恩爱,人之常情,怎么就无耻了?”

    一夜急风骤雨。

    二月苏妙真领芙儿南下一路游玩,到四月方至金陵老家。城里玩遍了,又往下头庄园里去。芙儿很少到乡下庄子住,日日在田野里撒欢。

    百花盛开的某日,携众人往王氏夫妇灵前烧香,忽地见路边遥遥走来一位年青妇人,苏妙真没认出来,对方倒是先叫道:“五姑娘,多年未见了。”

    苏妙真定眼一看,是苏问弦身边出去的丫鬟,如意。苏问弦当初坦白过,苏妙真和离归家后他就起了念头,所以才会打发走妾室通房。当下就不甚自在:“难为你惦记我娘,这些年不知你过得如何?”

    如意一面烧着香烛纸马,一面解释景况。乾元十六年苏问弦忽然不喜府中再有姬妾,就让苏安给她们每人一笔巨额的遣散银。如意素没个主意,只能投奔杭州的姑妈,后嫁在杭州,倒也还过得去。正巧丈夫今年经商路过金陵。如意想着她自己究竟是王氏在时做主拨到明善堂的,就特地来上香。

    如意问起苏妙真和家中的境况,得知还不错后叹息道:“前些年我在杭州,都听闻五姑娘为父母报仇的事,后面听说姑娘被下到大牢,奴婢日日烧香拜佛,希望菩萨保佑。再后来听闻皇上赦免姑娘,心里高兴坏了,只是无法入京亲自探看……”

    如意又问起苏妙娣如何,得知其生下女儿没多久就去世后,眼眶也是一红,“奴婢小门小户,竟是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实在辜负了二姑娘当年的照顾。这就是二姑娘的女儿吗?生得果然玉雪可爱,像是小仙童一般。可怜的二姑娘,那样年轻,怎么就……”

    苏妙真听她说起这些自己许久不去想的旧事,一时也有些恍然。芙儿在旁插嘴道:“这位小婶子,你别哭啦,姨母说我亲生母亲回到天上当仙女去了,过得不知道多开心了。”

    苏妙真醒过神来,见如意失笑,慢慢抹着泪水看向自己道:“姑娘重梳了妇人发髻,可是再嫁了?是赵大人吗?还是朝里的那位杨大人。我记得当年姑娘一和离,就有三家上门求娶……”苏妙真摇头,如意有些惊讶:“还是顾首辅吗?”

    芙儿不满噘嘴:“才不是呢,我姨母和义父是一起的,我义父是裕王殿下,你不知道吗?”苏妙真拍了拍芙儿,“小话痨,安静一会儿吧。”就看向如意,半歉意半无奈地点点头,只说赵盼藕过世四年后,二人成亲。

    如意先是震惊不已,随后疑惑地自言自语:“不太对,当初少爷在扬州时,明明已有心爱之人,那人还不喜欢男子三妻四妾,既如此,他怎么会娶姑娘呢?是了,想来为报答苏家的恩情。”

    苏妙真一怔,“你是说,他在扬州出任盐运使时,已有心仪女子——”

    如意儿点头道:“大佛寺被烧掉后的一个月,某天他从殷总商的宴请醉酒回来,奴婢想伺……总之却被推开。奴婢心里难受,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殿下模模糊糊说早有心爱之人,那女子是个小醋坛子,他舍不得委屈她让她失望……所以只拿我们当一时必要的装点,有朝一日总要向那女子袒露心迹,所以让我们绝了争宠的念头——”疑惑看向苏妙真:“难道先王妃过世后,那女子未曾入王府做个侧室什么吗?”

    苏妙真听着这些无比熟悉的话语,如遭雷击。一时止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如意等人关心发问,她极力强抑心神,勉强一笑:“哥哥和那人有缘无分,所以再没有提过……”

    扭头看向侍书绿菱:“你们,你们去和护院总管说一声,就说明日我想去扬州见见陈姐姐和殷总商。”她又摇摇头喃喃道:“不,不,暂时不去了。”

    六月晒红绿,暑气蒸腾,莲香浮动。苏妙真从瑞王府回宅,先问苏安的下落,得知他再有两天就会从济南府回来,苏妙真沉默许久。绿菱在旁疑惑:“姑娘不是早就在追问苏管事的下落吗?怎么如今知道了却这样呢?”

    苏妙真闭了闭眼:“有件事,我必须知道是与不是,但我很怕它是……”住口不言。

    恰此时,称心急急走进,说是打扫苏问弦书房所在的院落时,没人注意芙儿偷偷跑进书房撒欢,最后拿走了一个盒子,好说歹说都不肯还,虽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也怕苏问弦知道后责怪。

    裕王府和苏家疼芙儿自不用说,魏国公府也不用说,傅绛仙傅云天一家人亦然如此,就连宁臻睿去宁夏时也格外纵容她。所以芙儿去哪都是众星捧月随心所欲,她打出生又是个霸道性儿,没有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不敢玩的东西。

    芙儿跟在后头得意洋洋:“我是寻宝猎人,这是我发现的宝藏呀,所以是我的。”称心无奈:“我的小郡主小祖宗,那分明是王爷的东西呐。”芙儿头一扬,抱住匣子不肯撒手:“我才不管,这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苏妙真一向不愿当着外人的面教育芙儿,就示意其他人退下去,“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我过会把东西送过去。”一时人都出去,苏妙真拉住芙儿,耐心地跟她讲道理。

    好在芙儿虽霸道自我,但是个讲道理的孩子。当下就不情不愿还回去。结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咔哒一声,这檀木匣子的锁自己开了。芙儿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出去。

    盒子里的东西苏妙真再眼熟不过,都是历年来她给他做的荷包香囊如意绦等物件,只不过这匣子里的都是用旧的,但显然主人舍不得丢弃,才又好好收拢保存。

    千情万绪涌进心头,她正要合上,底下一个暗格却松动了点,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手帕,很多年前时兴的湖绸料子,牡丹莲花纹样。

    苏妙真呼吸一停,记起来这正是当年进士游街时,她不慎落下的绣帕。

    当年苏问弦勒马接住,回家却歉意说不小心遗失在外头。她当时想着既然没绣闺名,就也无妨,然而——苏妙真展开这方手帕,但见崭新干净,独卷边处有一点磨损,显然是被人爱惜珍藏多年……

    那是乾元十年。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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