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容只有七岁,但她知道自己聪明得很可爱得很勇敢得很,因为姨母每天都这么告诉她,说了整整五年——所以自己肯定是最好最棒的。
而且她出身高贵,是郡主诶。裕王府瑞王府两家加起来才她这么一个郡主。当然去哪都得是万星捧月。
裕王府、瑞王府、吴王府、镇远侯府、魏国公府如此,就连没怎么听说过的总督赵府和总漕陈府也是如此。
但这种众星捧月也总给她带来烦恼,不管到哪里,总有一些人围着她嘘寒问暖,不给一点私人空间。所以总河六十大寿的宴会上,又有几位诰命围着她问东问西。
容容不耐烦,“登登登”跑走,去找养母傅绛仙。养母把她搂在怀里,“傻芙儿,那是你姨母以前的奴婢,她们也是关心你。”
容容摇头,心想奴婢和诰命夫人自己还是分得清的。绿菱和黄莺姐姐那种才是姨母的旧仆。养母笑着又问,说魏国公府想接她过去住一段时间,问容容自己愿不愿意。
容容赶紧又摇头。每次去魏国公府,那两个据说是亲爹和亲堂叔的长辈总是很奇怪,要么盯着她很久却又不说话;再要么就是让人教她琴棋书画,尤其是下棋,还要在旁边盯着她做功课,烦都烦死了。“我宁愿回裕王府一个人住。”
虽然义父不太在家,在家也不太跟她说话,但总是有求必应,哪里都能去,什么都能玩,也不会强求她做个贞静淑女。
想到这里,容容就问义父的行踪,养母长叹一口气,“裕王去扬州了,你姨母年少时多灾多难,曾挂名作一老尼的弟子,裕王就是去寻你姨母的那个师傅去了。”
容容当然懂挂名消灾,“义父最近总是在找尼僧道人,别人都说他想求仙问道。”想到一处,掰着手指抱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喜欢问我姨母的事情,刚才那几个婶婶是,前天那位赵总督叔叔也是,一直问个没完,旁边两个叔叔也不说打断他……”
“我早说过无数遍,姨母和娘亲在另一个地方当仙子呢,那里普通人也可以飞上天,一个时辰就能从京城到金陵,有种整天放戏曲猴戏的小盒子,还有许许多多的木头人铁人当伺候的奴婢……”
她这样絮絮叨叨的说,养母忽然就哭了,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容容不解咬唇:“绛仙姨姨,难道你也不信我说的话吗?姨母真的说过,她不会死的,她只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一个更好的地方。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说过很多很多遍——义父都相信我呢。”
养母摸摸她的额头,嘴上说着:“我信我信,我怎么会不信我们芙儿呢。”但容容看得出来她在说谎,因为那双凤眼还在往外不断流泪。
容容也不知该说什么,觉得养母和文姨姨开始有些像了,眼里多了好多东西。容容就学着姨母哄自己一样,用手拍着养母的背,给她唱起一首好听的歌谣。过了一会儿养母开心起来,让她出去玩。容容就跑出去溜达寻宝。
本来以为这从没来过的顾家会有人不认识她而拦她,结果所有奴婢都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也不敢阻拦她。分外舒适呢。
容容心中渐渐快活,愈发乱跑乱窜,到一个人迹罕至的院子,却走到一个书房外头。偷偷扒着窗户去看。里边立着一个眼熟的人影,她记得那是见过两次的首辅大人。
对对,首辅大人的二叔是河督,他们是一家人来着。
容容悄悄去看,首辅大人正在里头,先是和几个服色至少三品的官员说起什么用人什么赋税之类的东西,忽然有个随从抱着一个卷轴从外边进来,首辅大人脸色一变,命那几个官员即刻出去,那几人低头连连称是,急忙后退离去。
然后他接过卷轴,展开一副画像出神,那送画随从在旁叹气道:“云山居士说这是最后一幅,以后任谁找上门要都不会再给了——就是杀了她都不会再给了。”
容容眼睛一亮,云山居士正是她的宋姑姑呀。原来这位首辅大人也和义父一样,时不时找宋姑姑要一些笔墨字画吗。但是自己以前好像听谁说过,首辅大人是天下士人的榜样典范,通习君子六艺外还很擅长书画,为什么要找别人要呢。大人们真是很奇怪啊。
她甩甩头,踮起脚尖去看那张画像,忍不住咦了一声。画上有个女子,穿着粉色衣衫,月白长裙,很好看很好看,手里拿着两朵花,可花也比不上她好看——分明,分明就是她的姨母。
和裕王府里的那几张很像,但也不完全一样。容容忍不住奇怪,为什么首辅大人家里也有姨母的画像呢。
正在疑惑中,却见首辅盯着这幅画看着看着,忽的变了脸色,发火“哗啦”一声将案上砚台、湖笔、镇纸等物全扫到地上。
容容在外头吓了一跳。看到首辅大人牙关咯咯作响,似乎不够解恨,将画像一卷就递到烛台燃烧。火舌瞬间吞没纸张,燃起“噼啪”声响。烛火顺着烧到他的掌心,首辅大人毫无知觉。
容容看着手掌心,觉得换成自己肯定特别痛,又很生气,他怎么敢毁损姨母的写影。正恼火着,房间里那随从赶紧上前泼了盏茶,又用衣袖再三拍打,终于把画抢救回来。但全身画像只剩半幅。
随从唉声叹气:“小的实在搞不明白,大人这是何意。论理,苏姑娘未曾对不起大人和顾家,甚至多有恩义……论情,大人又要我去讨了七幅画像,怎么回回讨回来却不珍惜,倒像恨仇家似的?”
首辅大人的右手已经灼伤,红通通的一大片水泡,容容听到他冷笑反问,“谁说我不恨她?”
容容在外面咬碎小牙。心想外头人都说当朝首辅温朗磊落,光明正派,容容自己也对这见过两面的叔叔颇有好感,谁知背地里他居然这么坏,居然敢恨她的姨母!
容容气咻咻地跑开,心想自己再也不要来顾家,再也不要见到这位顾首辅了!
这誓言很快被打破,七夕在傅家的乐水榭里,容容又看到这个让她讨厌的大人。首辅望着不远处的观灯阁,一边喝酒,一边提笔作画。
容容仰头叉腰,“乐水榭是我的地盘。”首辅看到是她,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容容气哼哼说:“你是我的仇人,我不允许你进来。”
首辅沉默了一会儿,“你长得像你生母,性子却有些像——”
他没说完,轻柔对她说:“等我画完这幅画,你再把我赶走,好吗?”
容容扒着桌子去看,上头有两幅画。一张烧焦了只剩下半张,正是上回见到的那幅。
另一张崭新新的,姨母提着灯站在很像观灯阁的地方,笑盈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上一张让人难过。
但容容还是很喜欢,她还没有姨母的画呢,都快忘记姨母长得什么样子了。义父什么都肯给她,就是这些画像不肯给,明明自己再三保证不会弄坏的。
容容眼珠子转转,就提出留下可以,但首辅要给她送一幅。反正他会画可以再画很多。
首辅大人笑了一笑,答应下来。容容非常高兴,心想等拿到画像以后再骂他好了。趴在边上看他仔细上色,等到昏昏欲睡时,忽然听首辅问她有没有听姨母提起过自己,说他和姨母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曾经非常非常亲密无间。
容容打着哈欠摇头,心想这些大人真是的,各个都喜欢骗她。他和姨母才不是好朋友呢。
他们全都不是!
只有自己才是姨母的好朋友。嗯,最多再算上义父半个吧。
但他神色很薄,像是月光糊的纸一样,容容看了,突然想起之前那几个大人的神情。
她有点替这些骗子们难过。
就跟他解释姨母不喜欢提别人,义父也不喜欢听她提别人。所以他不用多心,就是常见的干舅舅傅总督,和瑞王叔叔,姨母都不怎么提呢。
首辅大人愣了,然后继续一边喝酒一边提笔。容容闻着酒味儿觉得自己也有点喝醉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首辅大人说了很多很多她不能理解不能记住的东西。
是首辅大人爹娘与另外一对男女的纠葛,他娘亲和姐妹救了一位男子,却因为家族规矩,他娘亲选择放弃心爱之人,嫁给他父亲。他父亲钟爱妻子,却不能心心相许。黯然痛苦下选择远赴他乡,最终身死,一腔抱负就此付诸东流。
首辅大人又说,所以他目睹父母的两情疏离后,一直觉得自己不会为情所困,改变原则放弃人生理想。但偏偏遇到画上的姨母。他很爱她,明明并非青梅竹马,也没有共经生死。只等完成——
容容拼命撑着眼皮,打断质问:“大骗子你骗人,上次我还听你说恨我姨母呢。”
首辅大人没话说了。容容很得意,听到傅舅舅进来说了什么,把自己轻柔抱起交给嬷嬷用心哄睡。
她不满地想蹬脚,想说自己压根不需要人哄睡了,看,她能在十个数里立刻睡着。舅舅也是大骗子。
容容在陷入梦乡前抓紧最后一个念头:大人们的谎言实在太容易被她的聪明才智拆穿啦。
所以义父说,怕自己弄坏画像才不给她,也是在骗人,否则古董瓷器、夜明珠和珊瑚他怎么不怕自己砸坏呢。小气鬼义父。
顾长清看着完工画像,对比旁边残卷。残卷上的女子粉衣素裳,手持芍药,侧着身子,向他双靥盈盈一笑。
只有宋芸笔下的她,才能笑得没心没肺,快乐活泼。
是,他恨她。可怎能不恨?
她喜欢过他,却不肯给更多。
她骗他那么多,又那么久。
顾长清俯撑在案桌上,想:
嫁他是她说了算,得喜欢她是她说了算,和离是她说了算,隐瞒是她说了算——
就连去死,也是她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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