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朋友,他们是主仆。

    严谨被带走时,秋同在场。他是觉得奇怪,但严谨说没问题,他便没多想。他信任严谨,严哥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所以当结束外勤工作回来的甄安询问严谨哪儿去了时,秋同没多解释,只简单地说了句「有个人找他,出去办事了」。

    甄二少的注意力主要在他理哥身上,捎带手看两眼严谨。秋同随口一说,他没放心上。

    总台人来人往,每天找严谨的人多了去,每一个都关注那他也不用做自己事儿了。甄安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嘻嘻地冲大家摆手,祝大家周末愉快,他先行一步。

    甄安是大少爷,周末不上班;秋同是oga,也不上班。

    当局颁布的《劳动法》以及《oga保护法》中有明确规定,oga员工每周工作时间不得超过35小时。别说周末,就平时秋同都极少加班,否则以总台的工作强度,努努力四天就能到35小时。

    往好了说这是对oga的合理关照,怕弱小的oga被无良老板恶意压榨,遂出台法律维护oga的合法权益。

    其实就告诉各家公司:你们别招oga,同样薪资oga的工作量少,不合适。同时也委婉地告诉oga:你们别上班了,那点儿工作时间啥都不够干,专心在家相夫教子。

    自主创业的oga不受这条规则限制,但又有几个oga有本事自主创业呢?

    严谨没有家人,穿过来时就只剩他一个,没见过父母。进了周家也牢牢记着他是周家的仆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周理,周家是主人,不是家人。

    也没有朋友,他总一个人呆着,对谁都同一副疏离温和的样子。回莫星这么长时间也只有秋同一个称得上常联系的同事,还是因为秋同总叽叽喳喳地主动找严谨。但凡哪天秋同不主动了,这份同事情谊也就结束了。

    周理倒是总在周末找严谨,可这星期他去外星开演唱会了,没找严谨。

    其实这周末秋同有给严谨发了几张周理演唱会的照片,严谨没回——关于周理的消息,严谨一直选择性无视。所以秋同也没发觉有哪里不对。

    各种因素累积下来导致的结果就是,无人在意全勤且固定加班的严谨为什么周末消失了整整两天。

    等到周一,秋同上班后看到严谨办公桌跟周五离开时一模一样,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进办公室后没见到严谨身影时就隐约觉得不妙,心说是不是周末太累,晚点儿来。等了好一阵也没见严谨来上班,找周围同事打听,都说没见过严谨。

    打电话还不接,秋同越来越急,望穿秋水地等来甄二少,他小跑上前迎,“甄安——严哥不见了!”

    甄安没当回事,轻轻拍了下秋同肩膀,嘻嘻哈哈地跟摄影师打招呼,然后才散漫地回应秋同:“哎呀,他还能去哪儿,一会儿就来了。”

    “电话都打不通!”秋同着急地说,“严哥从不这样!我刚去了趟停车场,车还在停在上周位置,说明他走之后就没回来——”

    甄安打断秋同,“走?他去哪儿了?”

    “我……我也不知道。”秋同一副要哭的表情,“就上周五,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来找他,说了没几句话,严哥就跟着走了……”

    “黑衣服?对方长什么样?走之前严谨跟你说了什么?”

    “严哥什么都没说。我不太记得他长相了……严哥跟他走的时候挺正常的,那人挺英俊的,高个子,信息素应该很强,穿一身黑,头发很短,感觉是挺凶的……”秋同颠三倒四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甄安摸出手机拨号。短短三十秒,他想了很多,严谨安静低调,不与人争执,这样一个beta能得罪谁?

    甄安想到一个人,最近严谨跟周理走挺近,那人看严谨应当很不顺眼。

    “周五下午,你们出外勤的时候。”秋同确定地答,“走之后没多久你们就回来了……”

    电话通了,甄安抬手示意秋同等会儿再说。他捂着话筒走出办公室,“舒云!你有没有见到严谨?你在总台吗?”

    “严谨?我见他干什么。”舒云说着就要挂电话,“你有病吧,在我面前提严谨。”

    “别挂有正事——”甄安抢道,“他上周被人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联系不上人,这事儿不是你干的吧?”

    “你有病吧甄安,我找他干什么?”舒云不耐烦道,“平时不打电话,打电话找我要那个beta,有病。”

    “我不就是问问么。”甄安悻悻道,“你没抓他那最好……都知道你俩……唉,我不就怕是你……”

    说着说着,甄安猛地一顿,“真不是你干的?!”

    “我抓他干什么!”

    “不是,你没抓他……那抓他的是谁!”这一刻甄安脸上露出了罕见的严肃,沉声道,“舒云,可能出事了。”

    “他一个beta能有什么事,怎么?万一是睡过头了或者今天就不想上班。”

    “你当他是我们俩啊——”

    “甄安你什么意思?他消失你找我要人?”

    “我什么意思?”甄安语气认真,“拜托你动脑子想一想,别光合计你那点儿所有人都知道的想法——严谨没了,虽然他是beta,但那可是严谨!”

    甄安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怕刺激到舒云:那是一个从周理身边跑了七年、仍会被周理要求给他打领带的beta……

    这事儿挺奇怪,周理不是个宽容的alpha,也不是个念旧的alpha;但甄安觉得“严谨主动上到二楼,谦恭地跟周理说您领带歪了,我想帮您重新系一下”这种场景更不可能存在。

    “他没了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舒云冷笑,“他是你上司,又不是我上司。”

    说罢,舒云挂断电话。

    甄安举手机愣了两秒,大抵是没想到舒云真敢直接挂电话。

    那可是严谨啊!从周理身边跑了七年,还能在周理面前全身而退的beta。

    甄安输入周理的电话号,拇指在拨通键上方盘旋半天,愣是不敢拨通。

    可万一真是他大题小做怎么办?就像舒云说的那样,严谨只不过是迟到,白折腾周理一趟?那他没了。

    如果严谨真出事了呢?不及时通知周理耽误了找人的最佳时期……

    这些日子跟着严谨干活,甄安常常产生怀疑,他大哥送他到总台上班,有没有周理授意的成分在。

    在这儿替周理看护着严谨,别让这个弱不禁风的beta在全是alpha的莫星总台里被欺负的渣都不剩。

    甄安迟疑不定,三秒后,他关了手机屏幕,大步流星地回办公室找秋同。

    “严谨家在哪儿?带我去一趟,万一他在家——”

    ——

    同一时间,演播厅。无情挂断电话的舒云心神不宁。

    她喜欢周理这么多年,周理时刻落在一个beta身上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最清楚。否则也不会施小手段给严谨弄走。

    舒云没参加酒会,没亲眼看见严谨又帮周理打领带的场景,但她知道在周理心中严谨一定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严谨消失她喜闻乐见,可她不敢让严谨消失在她上班的地点,周理会生气、会迁怒,而她承受不住周理的怒火。

    舒云一个电话要来权限查上周五的监控,想看严谨跟谁走的。结果她瞪着眼睛看完了金融部门一下午的监控也没见到严谨是被谁带走的。接着她赶紧调出楼梯间、电梯以及总台门口的监控,心说这里总得有严谨了吧?结果还一无所获——

    那么这就很可怕了,对方居然把视频处理的一干二净。

    舒云彻底慌了,她害怕周理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锅堆在她身上,马上联系甄安:“你在哪儿!我看了上周的监控,严谨的镜头全部被删了!手法高明,完全看不出破绽!”

    “呃……”情况不容乐观,甄安沉默,仿佛有股凉气从潮湿的地面中窜了出来,“你再看看钟崎?有人去找他吗?能动总台监控视频说明对方至少取得了高于安保中心的权限,他们找过严谨吗?”

    严谨家里没人,他和秋同刚站在门口一顿敲,问了邻居和物业,也差了小区门口的监控,都没看见严谨身影。

    第二次经过严谨家楼下的时候,甄安留意到了那辆灰尘斑驳但经历过特殊改装、挂着只有周理能使用的车牌的黑色越野。他心想:幸亏来了,理哥还真重视严谨。

    甄安再一次给舒云打电话,接通后他俩异口不同声地说:

    “严谨没找过钟崎,但星期五那天钟崎进过档案室,他是不是接到了什么通知去查档案?!”

    “严谨周末没回家,真出事了——联系理哥吧?”

    舒云还有些犹豫,“会不会是周理找他……”

    “也有可能。”甄安心烦意乱地说。但这可能性极小,周理出去开演唱会,凭他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周理只私下联系严谨,没公开带出去。

    而且听秋同描述,感觉对方不像周理的人。

    “我打电话问问。”甄安语气凝重,“你去找钟崎。”

    舒云捏着手机,不情愿但没办法地说:“好。”

    ——

    在分析处小黑屋被关了两天的严谨靠在硬邦邦的审讯椅上,半闭着眼睛,呼吸节奏缓慢。

    白天轮番审讯,晚上对着四盏高瓦数白炽灯,几乎三天没吃饭、没睡觉的他脸色惨白,因为审讯室阴冷,还发起了低烧。

    严谨没想到分析处真怀疑他是个间谍,翻来覆去地问他人生经历,问他每一个时间节点曾发生的事。

    严谨能准确地回答他离开周家之后的经历,却不敢贸然回答他在周家的那十二年。

    他没见过自己档案,不知道秦叔在那里面为自己虚构了什么样的人生。

    从这个角度想,分析处怀疑他情有可原——

    他的人生是假的。

    纵使后七年是真,可这真建立在前十二年的假之上,谁信呢?

    刘处问他怎么拿到的梅德斯公里大学offer,问他多门外语在哪儿学的、跟谁学的、都什么时候上课,问他为什么了解贵族礼仪,为什么知道议员胸针的内幕、为什么认识甄安,父母何时去世、因何去世、葬于何处,到总台工作有什么目的……

    刘处和张晨翻来覆去地问,严谨一遍遍地答。

    周家给过多少答案他便答多少,周家没说的他不能说。他只能这样,他没办法。

    他不能冒着泄露周家存在的风险为自己保命。

    何况分析处看起来也没什么证据……再不济还有甄安……他发现自己消失一定会找,严谨只需要坚持住不说就可以。

    这没什么难度,他垂眸望着地面,室内唯一让他眼睛舒服些的位置,他受过专业训练,他坚持得住。

    到这会儿他算明白为何周家每年都有特殊训练,就是为这种极端情况做准备。

    无论什么情况,他们都不能泄露周家的存在。

    严谨的眼神仿佛一潭死水,可惜周家还是太「体贴」他们……没有这种被强光照着不让睡觉的训练。这种训练伤眼睛,周家没安排。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严谨微微动了下头,大概是三个人的脚步声,比平时多了一个人。

    厚重的金属门被推开,刘处站在栏杆另一端,目光森冷,“现在开口也来得及。”

    “你们问的我都说了。”严谨气声微弱,他头疼的要命,几天没吃饭,只喝到点儿水,这半年来好不容易长出来点儿的肉大概又都瘦回去了,“还要我说什么。”

    刘处打开电子锁,走到严谨面前,黑色军靴尖反射出寒光,“你档案空白,你跟我说你就是个普通beta?”

    严谨心里一跳。

    怎么可能!

    但即便心里再没底这个时候严谨也不会表现出来,他闭了闭眼,过了半晌才牵动一下发白干裂的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刘处深深注视严谨,没想到这个beta在这里坚持了这么久,他几乎要相信这个beta交待的都是实话了。

    若非拿到上级许可强行打开了严谨被封起来的保密档案——一份完全空白的档案,该有的材料都有,但全部空白。

    南战区停战,外部隐患暂时消除后,分析处将工作重心转移回赫尔特内部。十多年的战争,不仅有外面混进来的间谍,还有许许多多被渗透、被策反的赫尔特原住民。

    分析处未来一年的任务就是清理混在民众中的敌对分子。他们先从外星回来的人中查起,刚好这时候接到一份匿名举报:

    总台某位性别为beta的记者入职不满五年,但一路顺遂;在三分台被打压,去南战区刷够履历转身就升职进了金融部;这个人家世不突出,交友圈单调,却知道议院的潜规则……

    这份不到500字的匿名举报迅速引起了分析处的关注,再一调档案,发现严谨已经被分析处调查过一次了,因有人往下压才不了了之。

    他们去找总台档案处了解情况,得知严谨入职时调过去的是一份由当局系统认证的保密档案,有人担保严谨身份没问题,但总台无权开启这份档案。

    暗访的人说严谨对宇宙局势、各路资本非常了解,熟悉莫星金融市场,随便选一位行内巨鳄严谨都能说出其来龙去脉并有针对性地准备采访稿。

    接着从外务司那里得知严谨个人能力突出,不弱于任何一个alpha,外务司发布会上表现游刃有余。在梅德斯的人传回信息:严谨入学前就已经掌握了多门外语,在校期间成绩优异,名列前茅,远超同龄人。

    查到这儿足矣说明严谨有问题,分析处当机立断,去总台抓人。

    空白档案佐证了他们的判断,此刻他们也不在乎会不会伤害严谨,对间谍手软等于对自己残忍。他们只要保证严谨还有口气在,活着说出上头的人是谁,或者提供联系上级的方式就够了。

    ——严谨上头一定存在一个隐藏更深的间谍,否则保密档案无从解释。

    刘处眯了眯眼,眼尾的疤深刻可怖,他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一个严谨没见过的alpha跟了进来。他打扮跟其他人不一样,穿一身白大褂,手里拿着医疗箱,还带着口罩。

    严谨转瞬意识了到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

    针尖分别刺入肌肉和静脉时严谨微微吸了口气,不能寄托于这些年赫尔特分析处研究的致幻药没有进步,只得盼望他抵挡药物的能力还在。

    他好几天没吃饭,青色血管埋在苍白皮肤下,搅了好几下才找对位置。冰凉的液体掺进温热的血液中,严谨痛苦地皱起眉头。

    时间流逝,药液渐渐起效。

    严谨清晰地感受到他大脑思维涣散、视线逐步模糊的过程,折磨了他三个晚上的白灯骤然熄灭反倒不适应起来,视网膜上仿佛还残留有四个刺目的光圈。

    他的身体早在那场车祸以及这两年无穷无尽的加班中透支,禁不起一丁点折腾。药效带来了不健康的热,脸颊越来越烫,到最后呼吸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严谨大口大口地喘息,惨白的脸色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朦胧中又听到那个森冷的声音:“你从哪儿来的?”

    严谨掀了下眼皮,微仰起头看问他话的人。

    一身黑色西装的alpha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严谨晃了晃头,他来自哪儿?他来自周家。

    可他不能说,这是个秘密,只能烂在肚子的秘密。严谨缓慢地想,思维好像有些不受控制,按理说他都不该想到「他来自周家」这五个字。

    他咬住自己的嘴唇。

    不能说。

    不知过了多久,严谨又听见那个人问他,“送你去梅德斯上学的人是谁?”

    他自己去的……没有人送他,不过秦叔应该在他联系学校这个过程中做了什么,不然不会那么顺利……严谨的思维越来越慢。

    其实他有通过数数查秒的方式记录时间,但他现在的思维太慢,数的断断续续不说,还总忘了他查到了哪个数。

    严谨摇了摇头,大脑昏昏沉沉,他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梦里秦叔就站在他面前,问他在梅德斯星球的生活怎么样,顺利吗?

    他想说很顺利,谢谢秦叔关心。话滚到嘴边,才吐出半个音节,他又反应过来不对劲——秦叔不会和颜悦色地关注他的生活。

    都是给周家干活的仆人,他们足够熟悉,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足矣,话不用说全。于是他意识到这场景不对劲,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摇头。

    他用力地握拳,尽管手上没什么力气,但双手使劲儿向下压,总能使手腕贴紧手铐,进而产生可以令他短暂清醒的疼痛。

    然后捕捉到了更可怕的信息:“再加一点剂量,这个beta不简单。”

    “这已经是beta能承受的最大剂量了——”

    “再加。”

    ……

    尖锐的疼痛被无限拉长放大,呼吸越来越困难,冷汗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黏黏腻腻,非常不舒服。

    严谨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情况,在周家那些年,严谨永远妥帖;去梅德斯上学,那边民风政策包容开放,没人拿性别说事,成绩优异谦逊有礼的他其实很受同学欢迎。

    后到总台「打杂」,狼狈了些却也穿西装打领带,虽然是beta,但一说在总台上班,总归有一份体面在。

    严谨不舒服地蹭了蹭椅子,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去梅德斯之前,你住在哪儿?跟什么人接触?有什么朋友?”

    住在哪儿……住在周家。

    跟周家的人接触。

    朋友……

    严谨呼吸变得急促,他没有朋友,给周家干活、给周理当影子……他们同进同出十二年,他最熟悉的人是周理,可他却不能在外人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时说一声他们是朋友。

    他们不是朋友,他们是主仆。

    严谨没有朋友。

    作者有话说:

    晚点儿还有一章,谢谢大家支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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