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其实陈余儿的云南之行是变数颇大的,临行前定远侯等一干武将络绎不绝前来相劝。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力劝陈余儿不要领旨随燕王去云贵。

    原因很简单——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在她这边。

    首先天时。

    梁京已入暮春,在云贵就是溽暑。

    云贵之地历来百毒聚集、蛇虫众多、烟瘴处处、疫病连连。

    严寒时节行军固然不易,湿热季节行军更是难上加难。本朝就发生过征云贵时冒暑过瘴地、死者过半的先例。

    陈余儿一直在北境寒凉地方生活,如入云贵,只能更不适应。

    其次地利。

    云贵川蜀峰峦纵横、起落悬殊、山河破碎,连块平整的地方都难找。

    而她陈余儿最擅长的是什么,是平原易地、轻车突骑、且驰且射。

    让她一个擅长骑射的将军到山里去干什么?去打鸟吗?

    最后人和,这个就更不用说了。

    正德帝此次调兵遣将颇多惊人之举,其中之一就是将毫无军功的韩林宗从正四品下通议大夫破格提拔为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兼归德将军,这可就与陈余儿平级了。

    将在外什么最重要?

    最重要的就是谁领导谁的问题,其次重要的就是上下有没有人的问题。

    现在与陈余儿同去平叛的韩林宗他爹韩抱忠——是安国公陈昂的头号死对头。

    好死不死,现在正镇守云贵的经略使李文敏——是安国公陈昂的第二号死对头。

    她陈余儿身边无一兵一卒一个亲信,只身奔赴仇家阵营,只有一个词能形容,那就是送死。

    一众来劝的武将之中定远侯崔昊还别有私心。

    除了担心陈余儿安危,眼看着好不容易要哄进家门的宝贝儿媳妇,就要一去万里,这婚事还如何进行?

    陈余儿对一众叔叔伯伯都谦慬迎来、恭敬送走。

    对挂念自己的长辈们的谆谆教诲、耳提面命统统笑纳、一概不听。

    不是不尊重他们的意见,恰恰相反,陈余儿觉得他们的分析论断所言皆是。

    可她有得选择吗?

    她是从三品云麾将军啊,且是本朝第一女将军。

    正德帝派她去云南岂是巡狩,那是去平叛啊,十万火急、迫在眉睫,她能奏请,这个,天时地利人和均不齐全,就撂挑子不去了?

    自是过哪个河脱哪个鞋,遇到什么问题想什么办法。

    临行前陈余儿紧急搜罗了与云贵人文、地理、历史、战例相关的图册、文简、奏章、策论,山高水远的,一路看吧。

    和定远侯崔昊一样,她陈余儿同样另有打算。

    跑出这么远去,崔伯伯崔伯母总不能跟到云贵去软硬兼施催婚吧?

    去云贵的路上,陈余儿与燕王和韩林宗的感情倒是增进不少。

    这完全得益于她喜欢的箭和兵法。

    每当路上休整之时,陈余儿都抽空出去练箭,巧的是韩林宗也如此。

    次数多了,韩林宗发现陈余儿对自己的弓爱不释手,头一次没有冷面冷眼,面目温和地对陈余儿说:“既然陈小将军喜欢,不妨一试。”

    陈余儿试了一下发现这张弓弓力甚强,自己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不太好驾驭。

    她看到一旁观摩的韩林宗嘴角弯弯笑了出来,一时有些恍惚,莫不是出发前换了个假韩林宗过来?他竟然会笑!

    陈余儿不服气,和韩林宗打赌,各自用弓箭击杀飞鸟,半柱香内量多者胜。

    结果陈余儿大获全胜,春风得意地对韩林宗说:“比弓力我自然比不过你,但我五岁就开始持弓,比速度、比眼力、比准头,我四哥都比不过我。”

    韩林宗看了陈余儿一眼,淡淡问:“陈小将军和余之将军感情甚好?”

    陈余儿笑着说:“我四哥,,”突然感觉胸部又钝痛起来,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将眼神避开,草草收场道:“韩将军,下次再和你比箭。”

    转身折返。

    韩林宗看着陈余儿的背影,若有所思。

    和韩林宗是因箭结下的交情,和燕王则是因为书。

    一日陈余儿去溪边洗脸,正碰到燕王在马车外看书。她瞄了一眼,却是她临行前多方搜求都没找到的《西南备边录》。

    燕王在旁看她眼睛都快长到书上了,掩卷挑眉问:“想看?”

    陈余儿施展出有事求安国公陈昂时常用的狗腿伎俩:“好多侯门子弟连李德裕是谁都不知道,王爷不只博古通今,这么难求的书王爷也能搜罗到,末将叹服。

    借末将看看吧。”

    燕王笑着斜睨了她一眼:“你之前不是避我唯恐不及吗,想借书的时候倒攀上交情了?”

    陈余儿厚着脸皮:“那时候不是不知道王爷是友是敌吗,王爷不也在圣上面前说我俩情同兄妹,您这书就借妹妹看看吧。”

    燕王没想到陈小将军也有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的时候,之前想让自己拒婚时都是板着面孔提的要求,没想到一本《西南备边录》就能让陈余儿身段变得如此柔软,心中好笑。

    想了一想道:“这本我刚看,马车里还有其他记载云贵史事的文献、杂著,你要不要看看?”

    燕王的马车给陈余儿的冲击不啻于燕王的王府。

    这马车不仅装饰奢华富丽,而且功能繁复明显为能工巧匠所制,不仅轩敞舒适而且五脏俱全。

    总是在匪夷所思的地方设置了匪夷所思的橱柜,收纳了从衣服、被褥、吃食、药材到洗漱、烹饪乃至茶饮、棋具等一应用具。

    最重要的是车里的藏书,显然燕王也是有意挑选过,从陆贾的《南中行纪》到稽含的《南方草木状》,从樊绰的《南蛮记》到徐云虔的《南诏录》一应俱全。

    至于其他关于兵法、阵法、鬼谷、六韬的书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陈余儿激动不已,北境蛮荒之地哪有这许多书可看,她第一次觉得有钱是件好事,能托生成京城一个有钱的王爷更是件大大的好事。

    燕王见陈余儿如入宝山、眼花缭乱,面上笑意更深,咳嗽一声道:“这书亦不必借走,陈小将军其实可在我马车上看,我这马车”

    没等燕王说完,陈余儿干净利落一声:“谢王爷。”

    拿了《南蛮记》就坐下看。

    燕王无奈,这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陈余儿看得专注,如老僧入定,期间侍卫过来换了几轮茶她连头都没抬过,只是在口渴时随手拿起来喝。

    还是燕王看她的茶凉了,为她换上热的,一边换一边感叹,这人不仅大喇喇在王爷的马车上看王爷的书,还需要王爷亲自服侍她,不知梁京那些热爱八卦的人看到如此场景,又要作何感想。

    燕王在旁看书之余,偶尔抬眼打量,见陈余儿小小的脸都要埋到书里了,睫毛低垂,突然想起那日初见在长公主府水榭池边,她也是这般神情专注看着那朵徐徐开放的昙花,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

    自陈余儿知晓燕王的藏书规模之后,燕王的噩梦就开始了。

    以前在自己马车里起居坐卧都可随意一些,天气渐热袒胸露腹亦无妨。

    可这陈余儿在北境与兵油子混熟了,又得陈昂和四个哥哥万般宠爱,并无侯门贵女那些规矩、避忌。

    陈余儿经常是用过早饭就兴冲冲而来,过了夜半还留恋不去。燕王只好全程衣冠整齐、维持雅秀风姿。

    燕王一日忍无可忍,委婉劝陈余儿道:“在此处看书不便的话,亦可带走看。”

    陈余儿摇头道:“王爷马车甚好,还是在此处看好。”

    燕王咬牙:是啊,还有我一旁服侍你点心茶水,可不是甚好。

    不过亦有好的方面,以往车内只有自己,看书时唯闻车轮滚滚。

    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梁京,前往的又是山穷水恶的反叛之地,独处时隐隐亦有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

    但自这陈余儿死气白咧地赖在这里,两人各据一头专心看书,微风拂过呼吸可闻,倒是心更静了。

    但燕王没想到,不管好也罢坏也罢,很快同车看书的日子就要被韩林宗终结了。

    这日停车练箭,韩林宗皱眉问陈余儿:“听说你近日都在燕王车上?”

    陈余儿坦荡荡:“是啊,怎样?”

    韩林宗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位连寻芳阁都敢去,金銮殿上都敢独自请婚的主儿,确实不会认为与单身男子独处怎么样。

    韩林宗想了一想道:“其实你如不请婚,当日皇上定会将你指婚给燕王,如此你们陈家帮了燕王的大忙,他亦会好好待你。”

    陈余儿第一次听到韩林宗说出这么多话,而且这韩相之子久居梁京,分明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秘辛,不禁停了弓走过来,聚精会神听他讲。

    韩林宗徐徐道:“京中传言,燕王十岁的时候其母孙贵妃皇宠正盛,正好当时太子因一事触怒皇上,皇上竟隐隐有了废嫡立庶、舍礼崇爱之心。

    可张皇后背后的关陇集团以及与张氏盘根错节的关西六姓,均是扶持圣上立国的重要势力,岂能容忍事态如此发展。

    于是有一日燕王竟然不见了,一月后才发现他被扔在梁京外的深山里,掳走他的人也未想要他性命,目的只是敲山震虎,皇上果然因此去了废立太子之心。

    好像燕王那一月吃了不少的苦,自此后性格大变,弃武习文、杜门谢、专心读书,成年后也很少卷入朝廷纷争。

    可这两年有传言说太子有断袖之癖,传言虽未必真,但圣上对太子的态度委实暧昧。

    如你嫁给燕王,第一可保他、孙贵妃、他外祖家财富、性命无虞,如若太子被废,有你们陈氏加持,争储夺嫡也并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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