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韩林宗好似当夜临时遣散了其他仆人。

    整个院中只有他和韩思两个人。

    二人正在往桌上布置祭品,听到陈余儿脚步声齐齐回身。

    若不是有韩思在,陈余儿感觉今夜宛如时光倒流,又回到一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韩林宗倒是并不吃惊,回头继续忙手中的事儿,韩思微笑着向陈余儿见礼。

    三人无语,待祭品陈列完都恭谨下拜。

    陈余儿在心中默默祷祝——伯母,如你真是在天有灵,让韩林宗的病彻底好起来吧。然后默默等香炉中的檀香烧完。

    微风吹过,树上花瓣随风飘落,悠悠落在三人头上、身上。

    拜祭完韩思忙进忙出地收拾东西,陈余儿干脆与韩林宗一起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四野无声。

    韩林宗突然开了口:“你那日不是说以后给我讲我母亲的故事。”

    陈余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几个月来韩林宗第一次开口说话。

    自己的祷祝这么灵吗?这兑现的也太快了些。

    刚从房中出来的韩思亦听到了,手中木盘“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陈余儿眼见得韩思低声啜泣了起来。

    韩林宗依旧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陈余儿眼中亦含着泪光,笑着说:“自然要说,今日是伯母的生辰,今日说给你听,最好不过了。”

    她跟他讲崔惟先查到的事——

    苏姚本出身小康之家,知书达礼,颇得父母宠爱,可怜双亲在她十五岁的时候相继病亡。

    苏姚的亲大伯贪图弟弟家产,竟将苏姚卖入寻芳阁。

    寻死不成后苏姚和老鸨谈好卖艺不卖身,为客人弹奏古琴。

    之后不久即与正德帝相识。

    陈余儿不解问韩林宗:“你从未问过韩相你母亲的事吗?”

    韩林宗摇头。

    陈余儿心下明白,这在他母亲身故后都难以启齿的事,在苏姚生前他就更无法问了。

    陈余儿明知无从安慰,还是说:“皇上亲自为伯母画了像,还留了自己的花押,说明对伯母还是有感情的。”

    韩林宗淡淡道:“是吗?”

    过了一会儿又开口说:“其实我小时听过母亲弹奏古琴。

    当时我想,今后待我长大,我亦要娶个像母亲这样的女子。

    说话声音永远轻轻柔柔的,会刺绣、会弹琴,会在我午睡时为我扇一个时辰的扇子。

    待我成婚之日,我将这处处像她的女子领到她面前,她该是多欢喜。

    那时哪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

    我料不到母亲并没有福气活到我娶亲之时。

    料不到我叫了二十几年父亲的人,并不是我真的父亲。

    而我真的父亲,在两次送我去疆场之前,想都没想过是否应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

    韩林宗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最没想到的是——我日后真正倾慕的女子,完全和我母亲不同。

    不会刺绣、不会弹琴。

    处处不让须眉,想的都是家国天下的大事。

    我还没想到,不管我如何倾心于她,她并不喜欢我。”

    陈余儿想张嘴,被韩林宗止住。

    他好似想将这数月未说的话,全部在今夜说给她听。

    “但这几月我想明白了。

    特别是今天看到绍成成婚,绍成的眼中都是郭家小姐,郭家小姐的眼中也全是绍成。

    我当时想,也许我之前对你种种都是错的,喜欢你不是要把你绑在身边,那样你并不会开心。

    即使你可时时陪在我身边,如果不开心的话,我亦不会开心。

    也许,我之前喜欢你也不过是一种执念罢了。

    越是求不得越是苦求不已。

    今后我不会再求你嫁给我了,亦不会自伤自残。

    你说的对,我母亲还在天上看着我。

    就算为了她,我也会好好活着。”

    陈余儿不敢打断他,听得泪流满面也不敢去擦。

    韩林宗扭头看到,皱着眉用衣袖擦了擦她脸上的泪。

    第二日韩林宗就如常上朝,这人生中最黑暗的数月仿佛被他决然抹去了。

    定远侯崔昊看了十分开心,回家喜孜孜地对崔惟先说:“我说让林宗借借咱们崔家的喜气吗,你看,多灵验。”

    陈余儿这边还来不及为韩林宗高兴,宫中太监来传旨,孙贵妃有请。

    这次干脆连个名目都懒得设了。

    陈余儿第二次走入这美人的宫苑,心下感叹,真是完全与苏姚的相反。

    这里布置得一味收敛低调,那是因为她心中明了,即使这里是茅屋草堂,有正德帝的宠爱在身,她亦可睥睨旁人。

    她还哪需要一间华美的宫苑啊,正德帝的心都在她那,连天下都是她的。

    苏姚与她恰恰相反,就算她那朝臣外室的宅院布置得有如正妃宫室,又有何用。

    没有人为她付出真心。

    陈余儿心中为苏姚唏嘘,看到面前与苏姚画像一模一样的孙贵妃,一时间有点儿走神。

    孙贵妃给陈余儿让过茶,屏退众人,直入主题:“铎儿最近数月非常不开心。”

    陈余儿坦然望着孙贵妃,心道:我还不开心呢。

    可惜我母亲早已去世了,就是没去世也没这权势调燕王李铎来问一问,她女儿为啥不开心。

    孙贵妃细细研究陈余儿面上表情,不得要领后又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梁京传言韩将军已向安国公提亲了,可有此事?”

    陈余儿不禁失笑,这八卦倒是确有其事。

    如今梁京八卦榜的头名是——

    定远侯第三子崔绍成与郭仆射第二女郭圆圆近日成婚。

    据闻那郭圆圆在成婚之日已身怀六甲。

    据可靠消息说,这郭圆圆不仅是奉子成婚,而且怀的是龙凤双胎,哎呀,此事稀奇不稀奇。

    梁京八卦榜的亚军是——

    据说韩相辞了相位之后,韩将军从西域带来的波斯女子卷走了家中一应细软,逃了。

    韩将军急怒攻心,竟然疯癫了数月。

    好在韩将军的好兄弟御史台崔惟先崔御史为他讨回了金银财宝,这下韩将军病才痊愈。

    这八卦榜的季军就是她陈余儿和韩林宗了。

    崔昊为何选中陈余儿和韩林宗做他家三公子大婚之日的御郎和御娘?

    那是因为韩林宗早已向安国公提亲了。

    而且安国公已经允准,还托付大儿媳长庆公主为其女操办婚事呢。

    当然了,一些持比较严谨的态度阅读八卦的梁京权贵们,还是有一些不解的疑问的。

    首先就是,既然满梁京都知道韩林宗从西域带回了波斯女子,安国公陈昂是多想不开,还要把女儿嫁给他。

    还有,韩将军不是刚刚还急怒攻心吗?怎么转身就忘了情伤,轻轻巧巧地与陈小将军订婚了。

    还有,见天儿就见陈小将军与一个五短身材的丑八怪大逛特逛梁京城,从未见过陈余儿与韩林宗有何过往啊?

    这两个人一个彪悍、一个清高,一个整日笑嘻嘻、一个成天冷冰冰的,哪里会走到一起去。

    唉,现今的梁京八卦真是太没有专业精神了。

    陈余儿尽力止住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收起眼中的笑意,正色回孙贵妃道:“这个可实属谣言,没有任何人向父亲提过亲。”

    孙贵妃稍稍放心,接下来问了一个陈余儿很难回答的问题:

    “陈小将军可想过,愿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面对孙贵妃突然感慨起苏姚的身世,也许实在是不想再继续这与燕王有关的暗戳戳的谈话了,陈余儿想了一想道:

    “我想嫁一个能抛开权谋算计,抛开家世背景,单单喜欢我的人。

    就算我带兵打仗也罢,就算我女工女红全不会也罢,亦能敬我、爱我、疼惜我,不会因任何其他女子而犹豫、动摇的人。”

    没想到此话竟说中了孙贵妃的心事,她先黯然神伤了一会儿,然后用与燕王同样水光潋滟的双眼深深看着陈余儿道:

    “我亦同有此愿。

    可陈小将军,如你经历世事就会知道,这世上并没有这样的男子。

    我们身为女子,无外乎看看双手能握住什么,然后尽力握住就是了。

    有些我们无法握住的,又何必挣扎。”

    陈余儿依然笑盈盈的:“娘娘,我倒是相信命由我定,福自己求。

    我如求不到,至少也完全是自己的心意。

    我亦不会后悔。

    如天下没有我愿嫁男子,我便不嫁。”

    孙贵妃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陈余儿走后,被孙贵妃约在同一时间,一直候在内室屏风后的燕王转了出来。

    孙贵妃淡淡道:“你亦听到了。

    这女子你无法掌控。

    父亲三令五申让你离她远一点儿,你就是不听你外祖的话。

    之前你答应与韩纪云议婚,我还以为你想通了。

    怎么如今又为了她不思茶饭的。

    她心中并没有你,你又是何必呢?”

    燕王皱眉,半晌只问了一句话:“她说韩林宗并未向安国公提亲?”

    孙贵妃一径叹气,敢情自己筹划了半天,他只记住了这句话。

    陈余儿刚在孙贵妃面前豪言壮语明志——只嫁自己想嫁之人。

    长庆公主这边就紧锣密鼓给她张罗起相亲来。

    陈余儿愁得不行,枉自己在孙贵妃面前如此大义凛然地,长庆公主本就与孙贵妃相熟,这让她知晓了还不笑掉大牙。

    自己这不是打脸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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