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多年以后,在终南山修玄学道的修士中,韩林宗已是名闻遐迩。
好多人并不知道这位人送道号“白云先生”的人,就是梁京城声名远扬的韩林宗韩将军。
白云先生就是白云先生。
这日白云先生在喝茶,韩思在他面前收拾物品,翻出了几块儿衣裙碎片。
韩思自然知道这是谁的,抬起头看向他家先生。
白云先生看到韩思手中的东西,思绪飘回了很多年前。
自己是何时喜欢上她的呢?
第一次见面,在皇宫,她看着崔惟先巧笑倩兮。
自己也有个所谓妹妹韩纪云,从未曾对自己这样笑过。
那是倾注了信任、依赖、亲昵和撒娇的笑,饱含人间温暖。
然后崔惟先为她介绍自己,她转头对自己施礼,把那份温暖又同样分给了他。
也许是她的笑太明艳慑人,也许是那份温暖重击了他冰封多年的心。
他下意识把头转了过去。
第二次见面,在他母亲的旧宅。
此时她在梁京已颇有些不羁的名声了。
自己虽不信梁京八卦,但也对她微微好奇。
就他上次所见,传言中的她与那日他所见的她并非一人。
这次,自己眼见得她好似为了印证梁京八卦句句属实,翻了墙,折了花,穿着胡服,真如采花大盗一般大摇大摆在宅院中折腾。
想赶她走又赶不走。
然后她跪在自己身后拜祭,自己问她拜祭时口中在念什么。
她笑容满面地对自己说,要让她去世的娘亲与自己的娘亲多说说话。
哦,原来她的母亲也去世了。
她说起她去世的母亲为何毫不伤心呢?
她说起娘亲是那样高兴,就宛如回家推开门就能再见到似的。
而她的笑,是多么好看啊。
然后朝堂上她向皇上请婚,说与崔绍成青梅竹马,要嫁给崔绍成。
满殿闹哄哄的,崔昊高兴得都快疯了。
可他看到她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从头到尾并不似个决意请婚女子所为。
也许“决意”是有的,但“请婚”八成不是真的。
西南平叛路上,自己渐渐开始每日盼着军队休整,那样他就能和她一同练箭。
这真是他人生中少见的快乐时光。
可后来他发现,休整时她与自己练箭,并不耽误大队开拔时她在燕王马车上看书。
他并不想以世俗礼教约束她,无人能约束得了她。
但她是多么美好的人啊,天下男子哪有与她朝夕相处而不动心的。
那燕王无论为了权势也罢,为了美色也罢,或者,像自己一样不知为了什么也罢,早晚会对她动心。
她现在虽不是他的,但他亦不愿任何人与她走得这样近。
他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提醒之后,结局很悲催,她连箭亦不同他一起练了。
在思州城,他眼见得那思州女子用刀划伤了她的胳膊。
那刀是有毒的。
自己为她剔去中毒发黑的皮肉,她痛得叫出来。
她昏迷中并不知道,自己的手亦是抖得不行,那痛宛如在他身上。
然后她把他当成她的四哥。
这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抱着她。
其实他并不想趁人之危,可她一径喊冷,自己想拥抱她的渴望又那么强烈。
无耻就无耻吧,这是他心中所爱,他只想给她温暖,不管她是否知道这温暖是他给予的。
一边抱着他,一边好似有个声音对他说——韩林宗,你算是完了。
不管西南战局如何,你在这陈小将军面前,已是一败涂地了。
他的心已任她揉圆搓扁,她不仅毫不知情、毫不在意,还像之前一样随意挥洒她的笑和温暖。
在播州城,她对杨旭龙做鬼脸,自己是看清了杨旭龙的表情的。
那不是降将对仇敌的表情,那是青葱少年对少艾女子动了心的表情。
之后自己发狠说她,她头一次在自己面前收了笑容,怔怔看着他。
然后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他让她伤心,他可曾开心?
他痛得心都要碎了。
你看,他拿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那日他向她表白,其实也预想到了结果。
但看到她的表情,他的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她不喜欢他。
不管他如何一往无前、不管不顾地喜欢她,她并不喜欢他。
那夜自己是第一次尝到醉酒的滋味。
从前看她喝起酒就笑意盈盈,以为这酒应该是让人忘掉烦恼、重拾欢乐的东西。
原来不是啊。
喝起来是辣的苦的,流出眼泪来是酸的涩的,心依旧是痛的空的。
征西回来,她的手已经废了。
本来他一路上想好了,如果她依旧不喜欢自己,不愿意嫁给自己,他亦愿遂她所愿,不会再执意让她嫁给他。
她只要开心就行了。
可她竟然为燕王挡箭,然后因此废了右臂。
就是说,她一边可以将他的心弃若敝屣,一边可以为了别人牺牲一切。
他不会让她嫁给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的。
不管她愿不愿意,他也要把她放在自己身边。
不让她被任何人任何事伤一根头发。
她不顾惜她的命,自有他来顾惜。
然后便是那致命的一日,他静静听韩抱忠说完了关于他母亲的故事。
也听明白了为何他此时要和他说这些。
他知道了那个和他争抢她的燕王,原来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想到此他哑然失笑,这可是高攀了,天下谁人会将他这歌姬之子认作皇亲血脉。
这韩抱忠也真是想发达想疯了,还想拿他在正德帝面前做文章。
可是,他那日亦彻头彻尾知晓。
他没有一样可与燕王相比,从出生开始就是。
之后的好多事,他不愿意回想。
发疯也罢,痊愈也罢,又有什么好说的。
何况发疯时亦未全然是疯的,痊愈了又何尝有一处是痊愈的。
只是自己欲死之时她赶来了,为了她,不能死罢了。
可人生奇妙之处就在于——当你早就觉得已滑落谷底之时。
原来还是有诸多可以下坠的余地的。
母亲是被人毒死的,张氏借此除去了一个假想的宿敌,韩抱忠借此当上了韩相,正德帝可能也松了一口气吧。
对他们来说,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去找她,想告诉她他此刻心中有多难受。
然后看到了她和燕王。
这真真是自己错了,即使是她,悲喜亦不能与他相通。
他之前未曾想过,他乌江之役路上所看制毒解毒之书竟用在了这个用途上。
本来是鉴于思州她中毒之事,想未雨绸缪,生怕二次前来云贵她再有什么闪失,为了她而看的。
如今委实用在她身上,却不是为了解毒,而是为了别的目的。
无论造反成不成功,他所施计策有没有用。
他估计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他只是想在自己死之前与她多呆一会儿,三日五日也罢,一日两日也罢,就他们两个人。
后来那日他躺在她身边,有她在侧,本来自己难得平静睡去。
但她靠近自己、呼吸可闻,想在他身上找到解药。
他心中叹气,装睡搂住了她。
不管她为了什么没有动,他就假装她亦愿依偎在自己怀中吧。
然后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也许她心中从未将他看做仇雠,就算他对她下毒以后也还是这样,就算他掳走她举兵反叛也还是这样。
他怀抱着她,看她浅浅睡颜,心道,也好,如此死而无憾了。
终走到最后一步,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他如常给她送饭,把解药的小包再放得明显一些,希望她赶紧拿走。
但她全部心思都放在给他包扎伤口上,好似全然忘了解药的事。
那一刻,他真想向她再求一次,让她嫁给她。
白云先生思绪飘忽了许久,终于端起杯想喝口茶,发现茶早已凉了。
韩思亦早已不在房内。
那些衣裙碎片被他平平整整地放在几案上。
远远望去好似还有她身上馨香。
白云先生叹了一口气,起身将这些布料拾起,再珍重收好。
想起道友送他这道号白云先生,自己亦微微赧然。
何敢自称白云,他不过是——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罢了。
何况他这样道心不定的,修行的路还远着呢。
梁京此时,正是暮春,老宅那树樱花是否已开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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