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韩思找了各种借口让手中有事忙着,在屋外呆了许久才回到房内。

    桌上的衣裙碎片已然不见了。

    他颓然坐下,这时方才知道,心中预料到结果与亲眼见到,倒底有多大的不同。

    是,那衣裙碎片就是他故意拿出来放到那里的。

    过了这许多年,他就是想赌一把,他不相信他这么多年的陪伴抵不过那一年多的时光。

    现在他的韩将军已变成了他的白云先生,梁京种种不是已成前尘往事了吗,自是不应当再来搅扰他的平静与幸福。

    可惜的是,他终是赌输了。

    那年他十三岁,在矩州的死牢里,已然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牢里的。

    他只记得阿哥中了马槊死在他的面前,眼睛还牢牢望着他,应当是不放心他如何过活吧。

    好多年之后,他听说这叫做死不瞑目。

    阿哥的尸首如何处理的他亦不记得了,自阿哥死的那一刻他的一切瞬间崩塌。

    死不死活不活的,他也不在意了。

    他读书不多,心下亦明白像他和阿哥这样,无外乎命如蝼蚁,何必苦苦挣扎。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但那日在牢中,当身旁之人纷纷闪避之时,他看到迎面一个俊秀少年向他走来,一身白衣,眉目如画,蹲下来温和问他:“你父母兄弟现在哪里?”

    他呆呆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人问他这句话了,他告诉他父母饿死,阿哥也死了。

    那少年转过身向监牢外面一个人说:“这就是你的向导。”

    他向牢门走了一步,看到了那个日后将与他,以及他心心念念的人发生无数纠葛的少女。

    然后在思州他看到了这神气活现的少女被人用毒刀划伤了手臂。

    他心中好笑,思州田氏惯于用毒他们竟然没有提防,死就死罢,大家早晚都会死的。

    他阿哥死得,为何别人就死不得。

    可当他看到那个将他从死牢中带出来,为他换上干净体面衣服,又怜惜地看着他吃饭,特意为他买了一双合脚鞋子的韩将军,在那少女旁边难过得要死了,他还是改了主意。

    他不想看到他伤心。

    他跑到思州城外找来了牧糜草,以最快的速度熬成了药汤,端到他的韩将军面前。

    他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狂喜的表情。

    他跟着心中高兴,却不知之后无数个日夜他会为当日举动追悔莫及。

    如果他当时没有救她,那他是否就全是他的了呢?

    然后他为他取名叫韩思,他自然知道这名字的意思,但能跟着他姓韩,他心中亦是高兴的。

    然后他带着他去茶馆、去酒肆、去点心铺子,为的自然是装作碰巧遇见那个从未将他放在心上的少女。

    他眼见得他从南中到梁京,喜怒哀乐完全被那少女牵动,那少女冲他笑一笑,他就会开心好长时间。

    反之,若二人因何事吵了架,他便可在府中多日睡不安稳。

    这时他已经后悔在思州救她了。

    她怎么敢如此不将他的韩将军放在心上,那是多么好的人啊。

    为了他,他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愿意,她怎么敢舍得让他伤心。

    然后他去了西域,她去了北境,都是去打仗。

    他自然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他阿哥就是打仗中被马槊害死的。

    他数着日子提心吊胆地等他班师。

    他不过是韩将军的一个普通书童,没有人告诉他西域战事如何,没有人告诉他他的韩将军怎么样了。

    终于盼到他凯旋而归,可怜他不知在佛祖前磕了多少头才换了他平安归来。

    没想到他竟然为了她受伤痛悔不已,向韩抱忠拼死苦求要娶她。

    还不是被气得发昏的韩抱忠禁足,日日都是他偷偷送饮食与他吃。

    看着他日日憔悴,他真想怒吼一句——值得吗?她根本不喜欢你,值得吗?

    这时的他已让他心痛不已,更大的劫难却在后头。

    在燕王、韩抱忠和她的共同催逼之下,他疯了。

    在看到他疯癫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个念头涌上心头。

    既然这命运如此将他们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那干脆他陪他一起死了算了。

    好过看着他痛极疯癫,而他自己心如刀绞。

    可他还是舍不得,看着他用剑自残,他还是飞跑出去求救。

    他自然不会去求她,他只愿他生生世世不再与她相见。

    可崔惟先不在,他无人可求,终于还是跪在了她的面前。

    然后她救了他。

    他看到后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心中空空,他永远不及她,任何人在他心中都不及她。

    就算他心中对他的情意千倍万倍胜于她,他亦是永远不及她。

    可就是这么不公平,不是吗?

    他对她的情意在他眼中,又何尝不是千倍万倍胜过燕王。

    可她曾珍惜过吗?

    他自己又何尝扪心自问过——值得吗?

    他又看着他收起了她的衣裙碎片,好似一切未曾发生一样,如常上差、理政、带兵、征伐。

    别人以为他一切都放下了。

    但他知道,他只是把一切都藏起来了,他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再次崩溃的那一天。

    再之后,就是叛入苘山再降归梁京了。

    就是直入黄泉、永堕地狱,他亦心甘情愿陪着他。

    可一切并不像他曾预想的那样,谁也没有死。

    或许,他一生最爱、两代仇雠,和那个自始至终未曾叫过爹爹的父亲,都在他心中以某种形式死了吧。

    离开梁京前,他在樱花树下迟疑着问他,愿不愿意陪他一起遨游天下,他点了点头。

    他并不知道,那日他哭了半夜。

    他毕生所求,就是这句话啊。

    然后他的韩将军终于变成了他的白云先生。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名字,他不愿意任何与她相关的东西再来打扰他们,包括他曾名闻遐迩的韩将军的名号。

    但那日看到他收藏许久的衣裙碎片,他还是楞在了当场。

    原来诸般过往不仅没有远去,反而就潜伏在他的身边虎视眈眈,提醒他,他最爱的人从不是他。

    他坐在几案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感觉夜凉如水,身上心中都是冷的。

    突然有人从身后为他披了一件衣衫。

    他回头看到他皱眉看着他:“怎么了?为何一直坐在这里?”

    他看着他一如当年的俊秀面容,当年他的询问如在耳旁:“你父母兄弟现在哪里?”

    他不禁笑了笑:“先生,我有点儿发愁,村民说今年山中雨水恐怕要盛过往年,我们的草庵不知能不能扛过这雨季。”

    他看着他舒展了眉头,微笑道:“无妨,我们二人就是以天为毯、以地为毡,也是能过活的。”

    他也跟着笑了,他说的是我们二人,自此只有我们,再无他人。

    这就足够了。

    他至死也不会告诉他——他是他一生,唯一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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