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街边的一间药房内,杨婉妗看着眼前的周君恒,换了一个地方,人还是跪着。他沉默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脸。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从除夕之夜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想起过他,那副画像,还在当时梅儿放起来的地方,整整四年来,这是头一次。

    药房里的大夫调好了药,手里的药汁是褐色,而她手背上的伤口,清理血污之后,露出原本的□□色。

    大夫轻声说:“小姐,会有些痛,请你稍微忍一下。”

    杨婉妗点点头,她看着药汁碰上了自己的伤口,明明没有感觉,她却极轻地颤了一下。焕王留意到这一细微的动作,“是不是疼?”他接过大夫手中的药汁,站在了对方原本的位置上,“我帮你吹吹,要是疼,你就叫出来。”说着,他边上药,边轻轻地吹着,那轻的,她都几乎听不到声响。

    伸出右手,她抚上焕王眉间淡淡的褶皱,“我没事,你忘了?我的左手感觉不到痛,而且习过武的人哪会怕这一点小伤。”

    “别乱动。”很难得,或者是在杨婉妗的记忆中第一次,焕王小小地瞪了她一眼,“我看你就是经不起别人夸,以后我都不说你武功好了,胆子这么大。”刚才一转头,自己手里还拿着调好的糖葫芦,他就看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如箭一般从马车的车窗里闪了出去,下一秒,人就被上来的马匹给挡住了,着实是给他吓得不轻。

    “周将军。”焕王把矛头转向周君恒,“你该庆幸公主只是受了小伤,要是有个什么一二,你区区定远将军,怕是担不起责任。”

    “末将罪该万死。”周君恒的身体伏地更低。

    “这次事件你想说两句无光同样的话就可以揭过去?周将军,你未免也……”

    “我没事。”杨婉妗开口,焕王转过头,眼睛微微睁大,似惊讶,又似不解。

    “京城中本就允许马匹驰行,而且,依周将军的能力,即便是我不出手,想来也不会撞上那个孩子,是我自己一时失了分寸。”她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周将军请起,这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意外而已,将军不用介怀。”

    “……”焕王沉默,他接过大夫递来的纱布,细细地把伤口包扎。

    周君恒俯身一拜,“多谢公主不杀之恩。”

    杨婉妗对上周君恒的眼睛,只来的看清里面的尴尬和躲闪,对方便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的动作很小,只是压下了视线。

    啊……他知道那个女子,那日在除夕之夜想要赠送香囊给他,却被他拒绝的女子是她了。

    一瞬间,这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无比确认。

    “周将军,今日都已是元宵了,怎么你还在京城?”焕王依了杨婉妗的意,没有再多责备,只是语气眼神中,态度还是可感的不悦和生疏。

    除夕前从各地方赶来的官员都在除夕之夜之后陆陆续续地回去了,整个京城相比起前几日,已经少了很多人。

    周君恒闻言回答:“末将在西市购了一套宅子,以后打算就在京城安定下来了。”

    这句话倒引起了焕王的注意,“在朝官员哪一个在乎的不是荣归故里,怎地周将军反而选择了背井离乡?”

    “末将的老家是在洛溪……”

    洛溪?

    杨婉妗想起,自己前三年居住的益安山庄就在洛溪的一座山中,她无声地笑了笑,原来当初她离他的根是那么近。

    周君恒继续,“只是在许久之前家中就已经没了人,房子也早就破败了。参军后,末将一直是军中过日,如今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末将便打算找个宅子安置下来,以后娶妻生子也算是有个地方给他们生活的。”

    眼皮微微一跳,杨婉妗再次看向周君恒。

    “听起来,周将军是为情而选择落地生根。”焕王摆摆手,“那既是这样,请将军日后定当要更加谨慎一些。”

    “末将谨遵王爷教诲。”

    得焕王旨意,周君恒离开,他半伏着身体,倒退到了门口,全程没有看杨婉妗一眼,直至他彻底离开药房。

    一口气,像是郁结在心中很久很久,仿若有数年之久的一口气,杨婉妗抽丝剥茧般地,一点点呼了出去。

    杨婉妗受伤,焕王本想就此结束今日的活动,打道回府,但杨婉妗却坚持着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出发,“我想要透透气。”一句话,焕王没再多说什么,重新上了马车,带人到达了目的地——城郊猎场。

    背好弓和装上足够的箭,两人各带着一名侍卫,走入了猎场,眼前满目都是树木,但褐色的枝干上还没有长出嫩绿,寒风吹过,刺骨中透着萧条,咋一看过去,什么动物也没有。

    走了一两里路,焕王出声,“果然今天不宜出行,连动物都躲着不肯出来。”

    杨婉妗转头,焕王的脸上没有常见的笑容,他呼出的白雾像一层更薄的面遮,飘过他的脸上,有些生人勿进的意味,“你不开心。”和早上的兴致勃勃相比,区别太大。

    “……”没有否认,焕王沉默了一小段路,而就在杨婉妗以为他不打算开口时,他唤住了她,声音比之前要小很多,“我看到了……”

    “什么?”

    “除夕之夜那时,我看到了,你给周君恒送香囊。”

    杨婉妗看着焕王,但对方的视线定格在她身前的一步距离。焕王见过她,但在宴会之前,她却没有见过他的印象。

    “当时我正和周君恒闲聊来着,然后你就过来了,我那时不知道你就是泰宜……还怕打扰地让你们单独相处……”仿佛有些不习惯自己这样扭扭捏捏的说话方式,焕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后来在宴会上我看你没有香囊在身上,还以为你把东西送了出去。”

    当时在和周君恒闲聊……

    画面从杨婉妗的脑中一闪而过,“你是当时那个……”那时自己完全没有去留意那个离开的男子是谁。

    “……”

    点与点串联起来,一些东西在杨婉妗的心中变得清晰,“你是觉得我和周将军背地里有联系?”

    “当然不是!”没有犹疑地反驳,焕王神情无奈,“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但你当时确实是想把香囊送给他的。”

    看着那不知是在气谁的模样,最后一丝郁结在杨婉妗的胸口都全部散开了,“我的香囊没有送出去。”她靠近焕王,手抬起来,忽地停下。

    如果她摸他的头,是不是会失礼……

    “咯啦。”不远处有树枝断裂的声音,她听到了。

    手的目标转向焕王手中的弓箭。

    “泰宜,这是男子的重弓!”

    杨婉妗右手持弓,左手取箭,拉满、瞄准、放箭,流畅自然,一气合成,箭在空中留下转瞬即逝的残像,“噗!”是箭头没入物体的声音。

    侍卫跑过去,取回来一只被箭射中的兔子,“公主好箭法,兔子跃起还未落地便射到了树上。”

    杨婉妗把兔子连同弓交给焕王,“这几日你送了我不少东西,这个兔子就当做是我送你的一件礼物吧。”她抬腿迈开,声音带着笑意,“是你说的,生活的意义就在这种自由自在的喜悦之中,开心一点吧!”

    说着,杨婉妗回过头,风微微掀开了她的面遮,露出了她真实的笑容,“我的新郎。”

    看着那笑容,焕王哑然,然后眼眉和嘴角一点点弯起,他也迈开腿,“泰宜,等等我!”

    时至傍晚,归来的马车才在公主府前停下,杨婉妗刚迈过门槛,就看到梅儿候在一旁。

    “公主,你回来了,今天……嗯?”梅儿一眼便察觉到杨婉妗手上的白纱布,眉眼间陡然地就皱了起来,“公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出去一趟就受伤了?严不严重?要不要让御医再……”

    这一大段的唠叨和鞭炮一样,从大门口一直响到了房间,公主府全体上下得知公主受了伤,一下子都和那烧沸的水似的,急开了锅。

    杨婉妗坐在床上,看着梅儿满是心疼地解开一层层的纱布,最下面的几层已经被血液给浸湿了,看来自己在猎场上的几次拉弓,还是牵扯到伤口了。

    “这焕王殿下当真是说话不算话,明明出门前答应奴婢要好好照顾公主的,怎地就这样马虎随便……”梅儿下意识地吹着伤口,模样在杨婉妗的眼中与白日的面容逐渐重合。

    “梅儿。”

    梅儿立刻正定脸色,一副公主说什么她都无条件听从的表情,“公主你等一会,梅儿去给你找桃蜜饯……”

    “不是。”杨婉妗右手抓住急匆匆的人,“是别的事……你之前收起来的那周将军的画像,把它给扔了吧。”

    “公主,你……”

    “我想起了你今日上午和我说过的话。”

    在出门前,梅儿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焕王殿下是值得托付的人。”

    这句话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梅儿的语气一般肯定,但她能肯定的是,周君恒,并不是那个能让她托付的人,所以,“你把那画像给扔了吧。”

    梅儿双手握着杨婉妗没有受伤的手,跪在了床边,她笑着,欣慰,里面还有着不易察觉的忧伤,“奴婢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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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界的瑶池是一处清冷的地方,这不只是人少的原因,瑶池,一池横跨大约有数个大殿之宽的池水,清澈洁净,然池中一鱼不存,周围也寸草不生,除了一些石块,也就只有一间与天界其它宫殿相比起来略显简朴的小宅,牌匾上的字飘逸俊秀,“瑶池宫”。

    然走进里面,室内的多彩比室外的简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是装潢上的华丽,而是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装饰物,幕帘还有毯子,让整个房间变得格外生动,可在这个房间里回荡着的,只有躺在塌上,一个面容美艳的男子的浅浅的呼吸声。

    灶神和织仙一同推门而入,他们熟练地走到床边。

    “暮锦,暮锦,暮锦……”

    除了胸口的起伏,暮锦纹丝不动。

    “这都四百多年了,暮锦还没醒过来……”织仙叹了一口气,她环顾着四周,连她都快记不得这间房子热闹的时候是何种模样了,“除了我和你,整个天界怕是没人会再来这个瑶池宫了吧。”

    暮锦还没这么快能醒……这句话灶神憋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从女帝离开后,天、魔、妖三界发生太多的事情,像是一团乱麻……”织仙摇了摇头,“这百年刚来的小仙都已经不知道天界曾还有个瑶池女帝……别说他们,就是我们习惯的速度,也比我想象的快太多。”瑶池女帝在这瑶池呆了百万多年,而如今,这瑶池仿佛是不属于天界的一块其它的什么地方。

    她拍了拍暮锦的脸,“暮锦,你再不醒,女帝一个人会很难过的。”

    “他醒了也做不了什么。”灶神开口,“别说女帝哪里还记得他,难道你还要让他叛离天界,为女帝对抗天帝不成?”

    灶神的话从来都能直接而轻易挑起织仙的怒火,“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你有病吧!”她指着暮锦,“暮锦躺了四百多年了,谁也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我就是不信女帝当年会去帮助魔族,我认为这背后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又怎么样!”灶神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女帝已经被贬为人了,四百年的时间,不知道都轮回了多少次,那是天帝的旨意,你又能做些什么!难道,难道你也想去试一下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滋味吗!”

    织仙的眼睛瞪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灶神避开了视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他粗略地看了看暮锦的状态,和他上次来看时,连衣服的折痕都没有变化,“女帝是古神,她的命数即便是司命仙君也不得而知,成为人,就算神骨还在,那也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即便暮锦醒来,模样不同,甚至性别都可能不一样,难道他还能一个个男女老少地去确认?”

    倒还不足这样一直睡下去,安安稳稳。

    “……”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织仙咬牙切齿,却也无话可说,暮锦不过是一个小桃仙君,她自己这四百年来一直找着各种理由下凡,一边小心地不让司命仙君察觉,一边尽可能地寻找,但每一次都失败告终,她都不行,暮锦……

    “那天帝呢?我就不信,天帝当真如此薄情,女帝下凡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管不顾。”

    天帝……

    灶神的眼神幽暗了一些,“别天真了,除了那个赵胥奴,我们没有谁能知道这位天帝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而且我认为,便是天帝,没有司命簿的指示,他也很能难找得到女帝。”

    转身,他拉住织仙的手,向瑶池宫的门口走去,“走吧。”

    看着逐渐远去,静悄悄地躺着的身影,织仙不甘心,“暮锦,你给老娘清醒一点!别睡了!”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暮锦,暮锦,暮锦……”

    “快醒醒,快醒醒……”

    “暮锦,婉妗需要你……”

    耳边声音由远及近,但还是很模糊,听不清楚是谁,也听不出是男女。

    是谁,你是谁……

    “暮锦,暮锦,暮锦……”

    暮锦睁开眼,是婉妗,十分温柔地看着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温柔,他很少能看到她明显的表情,可眼前的婉妗笑得非常漂亮,好看到他舍不得眨眼,好看到他会把这个笑容记住一辈子。

    “婉妗……”

    “小桃,你醒了。”

    连声音都是那样的温柔,他察觉自己是躺在她的怀中,他伸出手,想要抚上她的脸,但视线触及到一角突兀时,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婉妗?”

    他看清了那突兀,是婉妗的耳朵,本来应该和白雪一般的左耳,变成暗褐色,柔润的感觉消失,僵硬而粗糙,如同一块块凭空长出了一块块石头。一种不可名状且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他。

    “婉妗,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他挣扎着,全身却不能动弹,连刚才举起的胳膊,现在也重的仿佛不属于他自己。

    “婉妗!婉妗!婉妗!”

    那痕迹已经来到她的脸颊,来到了她的脖子,但杨婉妗没有再说话,她看着自己,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能滴下泪来。

    “暮锦,暮锦,暮锦……”那声音又在暮锦的耳边响起,这次比上次要清晰了一些。

    他看着那痕迹逐渐地袭上了她的眼睛,而就在那一瞬间,一滴泪,从如同被石化的眼睛里落下,滴在了他的脸上。

    “婉妗!”他大喊着,声音似乎从身体中的每一个地方迸发出来。

    “暮锦,暮锦,暮锦……”

    瑶池宫里,寂静无声,暮锦躺在塌上,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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