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闺房中,不算大的房子里第一次聚集了那么多人,里外密不透风。杨婉妗躺在床上,她的身上还穿着红色嫁衣,头上的金冠已然不见,但小的金簪仍在,她紧闭双目,呼吸急促,出发前完美的妆容,在频繁地擦拭之下,早已荡然无存。

    杨婉妗不时地发出细微而痛苦□□,那不过是比呼吸大不了多少的声响,但此时在房间中却格外地清晰。让梅儿和红娟分别压制住杨婉妗无意识扭动的手脚,齐太后坐在床边指尖搭上了对方的手腕内侧。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齐太后的眉头逐渐皱起。

    “母后。”杨睿在一旁担忧,怕吵到床上的人,他声音有些轻,“皇姐怎么样?”

    撇了自己儿子一眼,齐太后转而看向站在人群中一脸煞白,身抖地如筛子的人,“钱太医,泰宜这脉象为何会是实症?”

    听到自己的名字,钱太医膝盖一软,差点就跪坐在地上,而再听完齐太后的话,他更是满目的惊恐,“怎么可能!”前几日还气血双虚的人,怎么可能!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榻边,也顾不上什么男女的分别,手直接扣上了刚才齐太后探查的位置,随后,眼睛一点点睁大,“不可能!不可能!太后娘娘!”钱太医转过身,抓住齐太后的衣摆,“公主前些时日确实是虚症,气血两亏,外加感染风寒,这才病倒的……娘娘,我的药方你也是看过的,就是针对公主的病症,而且,而且公,公主的身体过于虚弱,根本就不适合大补,那些药物我都是进行过调配的,光是靠那些,公主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转变成实症!请太后娘娘明鉴,请陛下明鉴!”

    抽出自己的衣服,齐太后没再多施舍一个目光,“来人,把钱太医带下去。”

    “太后娘娘!陛下!臣冤枉!冤枉!”

    冷眼看着人被拖下去,齐太后转向梅儿,“把公主这段时间的汤药和吃食全部都拿出来,一样都不能少。”

    半个时辰后,全部东西都摆放在房间内,里面有从宫中送出来的草药,有日常食用的米粮蔬果,甚至连喝的茶和岁都单独放了出来,满满当当地,占了房间大半的位置,焕王说:“昨日从宫中带了一个桃子,浸了些蜜糖后送给了泰宜。”

    桃子?

    这焕王倒还真的对泰宜挺上心的,齐太后随意地点点头,不过一个桃子,什么都做不了。

    齐太后一个个地看过去,忽然间,她停下了移动,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这是什么?”她抬起手,众人顺着丹蔻所指的方向望去,是一个木质盒子,里面装着半截黑褐色透着红的物体,有点像树枝,却远比那要光滑,“泰宜吃了这个?”隐含着怒气的语调,似乎提示着所有人,这个东西有多糟糕。

    红娟看了看那东西,“这不是从宫里送出去的。”

    “回太后娘娘的话。”梅儿说,“这是鹿茸,是魏嫣小姐在看望公主的时送给公主的,她说这鹿茸对体弱多病的人很有良效。”

    “谁让她吃的!”抓起盒子,连同里面的鹿茸,齐太后一同扔在地上,木盒的尖角嗑在地面,整个盒身瞬时爆裂开来,变成了片片碎木飞溅,那鹿茸也混上了灰土,滚落到一边,在场的人,无不被这一声巨响惊地震颤一下。

    “为什么!不把鹿茸的事情告诉太医!”

    梅儿跪在地上,“请太后娘娘息怒,钱太医是代表太后娘娘的关心,公主虽觉得在吃了鹿茸之后感觉身体有所好转,但又感觉对太医和娘娘过意不去,于是只是让梅儿私下煮点茶水来喝,公主说,每次喝了之后都会觉得身体舒服一些,梅儿也是看到公主的面色确实越来越红润……”

    “愚蠢!”齐太后觉得自己脑袋止不住的胀痛,“愚蠢至极!”她看向对她愤怒一无所知的杨婉妗,恨不得现在一盆冷水浇上去把人弄醒。

    钱太医诊断的没有问题,比起他,她其实是世界上最了解泰宜身体情况的人,从小到大根本受不住一点风吹日晒,此外脾胃上的脆弱也导致,同样的药方,在她身上的效果就要比别人差许多,甚至可能因为虚不受补而造成更糟糕的结果。

    一个满是裂缝的罐子,想要往里面装水,那就要必须一边修补一边少量的加水,若是不顾一切地把水一股脑地加进去,就只会让罐子承受更大的压力,严重地,罐子还有可能会破碎。

    “母后……”杨睿小心翼翼地出声,不敢看齐太后。

    “陛下放心,泰宜我自会亲自安排。”齐太后冷笑,“毕竟陛下当众宣布泰宜身体若是一日未愈,这婚礼便延期一日,哪怕是为了女儿的幸福,我也会尽力的。”

    齐太后的手刚碰上杨睿,对方就如触电般地松开,齐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时日不早了,你也该回宫了,我处理好公主府的事再回去。”

    “母后,我跟你……”

    在齐太后的目光中,杨睿剩下的话没了声音。

    焕王低头,“陛下,我送你吧。”

    “……”

    杨睿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齐太后挥袖,掩去两人离开的身影,她站在房间的中央,面对一众公主府的奴才,“从今日起,公主的衣食住行,全部都要一一记录上报,公主哪怕是多吃了一口蜜饯,多盖了一层被子,你们都要给我记录下来,一直到公主身体康复,若是哪个记录我发现有所偏差,我不管是谁的问题,在场的,全部连坐!”

    “是!”

    “红娟。”齐太后侧头看向红娟,“这段时间你暂时待在公主府,泰宜这边你替我多照看一些,也防止某些皮痒的婢子照顾马虎。”

    “请娘娘放心。”

    -

    杨婉妗睁开眼,她看到自己站在一个山崖边,周围的风吹着她宽大的袖摆猎猎作响,她孤身一人,再退一步,便是被白雾笼罩,看不到尽头的深渊,而眼前唯一的退路,却被一群手持着兵器的军卒阻拦,他们手中的白刃尖锐,寒光凛冽。

    “大胆妖女,你还想往哪里逃!”

    为首的一个军卒向前一步,嘴上说的铿锵有力,眼神却是左右躲闪。

    对方和自己明明是敌众我寡之势,可为什么看模样却是他们在害怕她,她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上一身红,鲜红夹杂着深红,还有自己的手,十指指尖全部都染上了猩红。

    “……”杨婉妗想开口,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嘴巴都没有打开——她不能控制身体。

    向后退一小步,半个脚掌探出悬崖,只有脚尖用力,风力更加强盛,她觉得身体非常轻盈。

    “你想要做什么!”

    那些军卒显然不明白眼前女人的意图。

    “这世想做和该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休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甚至还有些喜悦。

    随即身体后倾,眼前出现了满目的蓝天白云,她飞了起来。

    当红绸未去的公主府传出泰宜公主苏醒的消息时,已经是婚礼过了三日后。杨婉妗睁开眼,梅儿正双眼通红湿润地看着她,显然是哭了很久,旁边,红娟在确认过她的额头之后,也是松了一口气,“高热已退。”

    坐在床上,看着因为自己而四处忙乱的下人们,杨婉妗心中却是完全不同于身体感受的轻松愉快。

    有一句话叫做久病成良医,她自是远不及那个地步,但喝的药多了,有些药材的名字和对应的功能早就不知不觉地被她记住,尤其是像那种在她药方中出现次数最多,也是最为稀有名贵的药材,她有不亚于任何一位药剂师的自信。

    整整七日的折磨,最痛苦的还是在出嫁的那日,一碗大补的汤药,再加上自己一直含在口中两片鹿茸,在花轿上,她咳地不能自已,声音穿不过喜乐,她感觉到喉咙间有火辣辣的湿意,鼻腔内也有东西流了出来落在了嫁衣之上,只是它们的颜色太过相近,她擦干净了脸上,却找不到落在了衣上的哪里。

    似乎在进入宫门没多久后,她就再无记忆,那一刻她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醒不过来。

    不过终究……

    她半靠在床上,放松整个身体。

    梅儿端茶过来,正好看见,“公主,你还好意思笑,梅儿被你吓的头发都快白了。”

    杨婉妗看着梅儿气鼓鼓的脸颊,笑意更浓。

    当天夜里,焕王问讯赶来,看到床上面容仍是憔悴但精神明显好转的人,顾不上一身的风尘,直直地大阔步,一膝跪在榻上,把人抱了个满怀,周围的梅儿和红娟一时不由看呆。

    “王爷?”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松开像是确认地看了一眼,焕王再一次保住杨婉妗。

    梅儿轻轻捅了捅红娟,小声说道,“红娟姑姑,要不我们先出去吧。”

    “这怎么行,公主……”

    “两人都是差一步就拜天地的关系了,若是按计划,今日过过洞房了。”梅儿欣慰地看着紧紧贴合在一起的两人,难得有些大胆地拉起红娟的手,“晚饭那些都已经放在桌上,该记录的也记录了,你就放心吧……”拖着人走到门口,梅儿还不忘记对杨婉妗露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接收到讯号的杨婉妗在心里无奈地摇头,她拍拍焕王的后背,“王爷,若是还未吃食,不如和我一起用膳?”

    焕王松开了她,两人一人在床上,一人站在床边,相视而笑。

    两人一同在屋内用饭,窗外在烛光的映照下,经过的婢女在窗纸下投下暗色的影子,他们都知道公主昏迷三日之后终于苏醒,焕王第一时间赶来陪同,感动于两人深情,走过时都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深怕打扰。

    杨婉妗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要不要再吃一些?”焕王打量着对方,这半个月,人一直在不停地削瘦,原本略显丰盈的人,现在甚至比寻常女子更露骨感。

    笑着摇摇头,杨婉妗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斗篷,“王爷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一个爱吃的人第一次在她之前放下了筷子,“是前些日子王爷派出去调查的事情有了结果。”

    “泰宜……”

    看出了对方的犹疑,杨婉妗笑容有些僵硬,“没事,再不好的消息,我也必须要知道。”

    叹了一气,焕王点头,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两封信,“这一封是婚礼前夜时收到的,而这一封这是昨日收到的。”

    “前段时间,我的人发现西市有户部的人偷偷给一些因伤远离战场的伤残士兵发派公文,说朝廷有一项惠民举措,让他们到一处偏远的荒地中进行简单地开荒,不仅包一路上的行路和伙食,而且在事成之后,还会给一笔不小的酬劳,但这项公文我从未听闻,觉得事有蹊跷,我便让手下顶替了其中一人,想说调查看看。”

    “王爷手下的人比我想象地要多。”

    “……”

    焕王看向对方,杨婉妗认真地看着第一封信,面无异色,他静下心,继续开口,“之前调查账本没有什么进展,这第一封信来时,我也没想到不仅是账本,连同那幅画竟会在这边会有突破。”

    “齐家村。”杨婉妗看到信里对那个画中地点的描述,她摸着那个“齐”,若有所思。

    “所有被户部带走的人都带去了齐家村,在距离京城向南大约六七日的路程,有一范围宽阔的森林,因常年湿润多有蛇虫出没,即便是当地人也只是在这森林的外围进行简单行动,很少会深入,而这齐家村就隐藏在这森林的腹地的悬崖之下,位置极其隐蔽。”森林加上悬崖,天然的双重屏障,即便是深入了树林,也不会有人猜到在陡峭的悬崖下还隐藏着一个避世的村落,而手下根据李律留下的痕迹,发现他们是走了一条几乎不可能为外人所知崖间通路,“齐家村现在被卢纶的人团团围住,里面的村民早就消失了。”

    焕王的“消失”对应上杨婉妗看到信上“村中无一齐氏”,眉头一时便皱了起来。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婉妗抬头,看向焕王。

    拆开第二封信,那明显要比第一封要厚上几分,焕王把它交给她,“里面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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