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妗的房间里,莫金织、齐守玉、蛮蛮以及合欢都围在床侧,房外,一个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上。

    床上的人呼吸清浅,几乎不可听闻,齐守玉在敲门几次都未有人应答之后进到房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平静的模样,仿佛时光在杨婉妗的身上停滞了下来。

    将最后一根针取下放回针灸包里,她长舒一气,“还好,公主并无大碍,大概到晚上人就会醒来。”多亏了前些日子的两根芝草,“只是用的药需要再调整一下了。”给莫金织让开了自己在床边的位置,齐守玉看向蛮蛮,“昨天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我,我……”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了蛮蛮的身上,整个人甚至惊地颤了一下,自从知道杨婉妗昏迷之后,她就一直处在这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之中。

    蛮蛮忍不住地朝合欢靠近,像是要缩在合欢的怀中,她知道莫金织和齐守玉都在等她的答案,他们的目光如芒在背,而更让她颤抖的,是那依然在身体里横行的恐惧。进入房间时,公主那过分安静的模样深深地印刻进她的眼中,她忍不住地想象,如果公主真的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一睡不醒该怎么办,她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发觉。

    二当家说人没大事,可为什么施了针之后,人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就算人救回来了,万一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呢?会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影响?这些都是她的错……

    昨日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即使二当家不在也可以撑起医楼,结果,连自己负责的病人陷入了昏迷甚至是危险她都一无所知,她算得上是什么大夫……

    各种思绪在脑子搅成一团乱麻,嘴巴更是不知从何说起,蛮蛮一张口,尽是磕绊,“很多病人,然后我就一直……忙,有人是发热,还有,有个人是……不对,这不重要,本来我是打算的去看的,可,可是,人好多,然后我没办法,之后我,我就去拿药……”昨日出现在医楼的病人一张张脸在她眼前闪过,好像一大幅画被剪得七零八落,她既拼不起来,也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字不成句,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自己也听不见,她的呼吸急促,眨眼间眼泪就落了下来。

    齐守玉轻轻地抱住蛮蛮,手一下下地顺着她的后背,“没事没事,公主什么事都没有。”蛮蛮和大部分人不同,是在这个乱世中少有的那种没有吃过多少苦的女孩,身边又一直有合欢的保护,因此她保持着和孩童般极为天真和纯良的一面,这种特质很难得,却也代表她的脆弱。

    莫家寨大多都是一些普通的病痛,很少会有真正涉及生死的情况,蛮蛮会成为一位大夫,很大程度是由于她对她天赋的肯定,虽学的认真,但远不到执着,更别提所谓大夫的责任和使命这些模糊的虚物,而公主今日一事,正是一剑捅破了窗户纸,给蛮蛮上了生动且痛苦的一课。

    “放心吧,公主很快就会醒来的。”

    “有我在呢,不怕。”合欢稍微重力的捏了捏蛮蛮的肩膀,蛮蛮回看,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蛮蛮,你不要着急。”莫金织也帮腔,“守玉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就把你记得事情说出来就好。”

    齐守玉点头,“公主出现这种昏迷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内耗过大。”比如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或精力,她总是不让公主动武也是源于此,“二是外补不足。”这就类似于没有按时用药的情况。在之前,为了防止杨婉妗整日想着外逃而故意让这种情况出现过一次——断了一日的药,最终的结果也与今日类似,人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只是想判断公主是哪里出现问题。”

    深呼吸一口气,蛮蛮终于是冷静些许,她擦掉自己的眼泪,身为医者,她已经犯过一次错误,至少不应该在寻查病因时还耽误时间,“昨日公主被二当家带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虽然自己一直在忙,但杨婉妗的存在是无论谁都无法忽视的,“晚上我去送药的时候,公主的状态和平日无异,很精神,我是亲眼看着公主把药喝完的。”当时对方见她疲惫,还把她留在房间里简单地聊了两句。

    “直到有人上楼,说有病患身子又出现了不舒服的症状,我就急急忙忙地下去了。”至此之后,她从昨日到今早就再也没见到杨婉妗。

    等等,她记得……

    目光扫视房间一圈,蛮蛮发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放置在茶杯边的一个空碗,类似琉璃的质地,晶莹剔透,“那个就是公主的药碗,我当时走得急,忘了把碗带走。”

    齐守玉取过药碗,里面十分干净,连药渍都没有半分残留,应该是被公主用水汆烫过,“公主有没有说这药有什么问题?”

    蛮蛮摇头,公主喝药在整个医楼里是出了名的,从不纠结喊苦,这次也和往常一样,举碗抬头,一口就干净了,“公主什么都没说。”

    “……”把碗靠近鼻尖,齐守玉微微皱眉。

    另一边,莫金织看着杨婉妗,同样没有言语。

    在莫家寨中,公主可以去的地方很少,平日也只是在医楼和院子之间来回,偶尔会去到王婆那边看暮连理,按理而言,至少在这里,应该是不会有让她大量消耗体力和精力的事情发生。

    思虑片刻,留意到身旁如小鹿般惴惴不安的眼神,齐守玉放软自己的表情,“合欢,你先带蛮蛮休息吧,药的事情,等晚些找到昨日负责煮药的寨民再聊。”

    合欢看向莫金织,对方同意点头。

    当两人打开房门时,门口那道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病人已经接受过诊治,作为大夫的齐守玉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但她没有跟着离开,反而是端来了一把凳子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泰宜公主。

    莫金织没有提问,连表情都没有露出一丝惊异,仿佛齐守玉的行动他早有预料。

    两人一时无言,沉默在房中蔓延,但他们都清楚,在无声的薄冰之中有东西在潜藏膨胀,只需一个出口,便会如瀑直落。

    一盏茶后,齐守玉决定自己来担任这个凿冰人“连蛮蛮都那么慌张,你却倒是冷静。”她没有用“莫老大”三个字。

    “你说无事,那还何须担忧。”莫金织转头,笑容从容,“我相信你。”

    “……”齐守玉自是明白这四个字背后其它的含义,“看来这几日的观察,我是通过了你的考核。”从见到连理枝的那日,他们之间,不再只是莫家寨的莫当家与二当家。

    正如她要找他,她知道莫金织也需要和她谈一次,他们都有想从对方那里得知的事情,而避开杨婉妗是彼此之不用明言的默契,无论是那一边,公主都还远不是知道一切的时候,而今日,虽有些对不住公主,但“现在倒是一次我们聊聊的好机会。”

    莫金织不可置否。

    “我性子比较急,那我就先说了。”齐守玉单刀直入,“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莫老大。”

    “……”这点出乎了莫金织的预料,“为什么?”

    “外貌、身形如出一辙,甚至还有着寨里的全部记忆,你的伪装十分完美,但唯独面对公主时,你的行为却与真正的莫金织背道而驰。”莫金织本身是个贪图享乐,自由放荡的人,他待人温和友善,同时又慷慨大方,极容易得到他人的喜爱,他喜欢这种被他人注视和尊重的感觉,也因此,“他不可能允许自己的领域中出现一个比自己还要显眼的存在。”

    在刚进入寨中不久,她就发现了莫金织这一点别样但无伤大雅的扭曲,在他广受寨民尊敬的外表下,是他自我虚荣和自尊的极度满足,他会喜欢穿艳丽的衣服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两个月前,我本以为衣服越发的鲜艳是这种心理的强化,可你却没有再出现那种刻意炫耀展示的行为。”之后,公主被救入寨中,他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对方的行为,更是与这种心理产生了冲突。

    一开始她也有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又想到人一旦遇上爱情,总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她也就没再多想,甚至还以为是泰宜公主把他这种心理给矫正过来,直到发现连理枝,她才真正反应过来何谓真相。

    “除此之外,你身上随身携带的短刃,我之前从未见过。”

    “百密终有一疏。”莫金织脑海中的声音打趣道,“在你观察别人的时候,这个女娃也是想了很多。”

    齐守玉问,“真正的莫老大在哪里?”

    莫金织听出齐守玉话间的担忧,只是他给不了她心中想要的答案,“他不在了。”

    “……”险些从凳子上摔下,齐守玉眼前阵阵发黑。

    “他醉酒跌落下了山崖,我发现时,他就只剩下……正好当时我也需要一副能自由行动的身体。”莫金织低头,腰间的白色刀鞘莹润光亮,“在进入他的身体之后,我获取了他的记忆。”

    “……”齐守玉十指用力相扣,但怎么都控制不了颤抖,莫金织就坐在自己的面前,而那个真正收留自己,照顾着整个莫家寨的人却已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

    莫金织递上了一块手帕,齐守玉摇头拒绝,这个最坏的可能,在意识到这一切时她就早已有所准备了。

    用袖子擦干眼角,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抬眼看向莫金织,“那你是谁?还有公主又是谁?”在莫当家以及泰宜公主的外壳之下,这两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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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前,天界瑶池宫。

    “快醒醒,快醒醒……”

    “好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干哑发涩的嗓音断断续续,暮锦皱起眉,睁开眼睛,“你不要再叫了,我起来了……”

    活动脖子,扭转肩膀,久睡的身子僵硬拘束,他在床上大大地抻了个懒腰,“打扰别人睡觉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你知不知道?”

    “暮锦?”声线颤抖,声音的主人不敢相信。

    暮锦眼眉中的痕迹更加深刻,“我都起来了,你怎么还叫!”刚转过头,一个身影冲上前将他抱了个满怀,极大的冲力把他直接压回到床榻上。

    “这次不是我叫的。”沉稳的男音在脑海中回荡,是那个一直梦中呼唤着他的人。

    耳边的女声激情高昂,“暮锦,你真的醒了!你终于醒了!”女子抬起身子,姣好的面容笑容美丽,连眼泪都带着喜悦,“你怎么才醒,睡那么久干嘛……”

    “睡得确实是沉。”脑中的人表示赞同,

    看清女子的模样,暮锦瞪大的眼睛眨了眨,“织仙?”额,不对,等一下,身体里怎么会有声音出现?“你是谁?”

    织仙被逗乐,“刚才还叫人名字,怎么就不知道我是谁了。”

    “不是,我说的是……”

    “晚一点再说吧。”体内的声音说道,“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

    什么意思?

    刚想继续发问,暮锦就被织仙从床上拖了起来,“来,喝点水。”

    一杯凉水下肚,头还是有些昏沉,暮锦晃了晃,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好久好久,他抬眼,发现自己的床边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嗯?灶神,你也在。”

    “暮锦?”看到人还注意到自己,灶神惊讶地摇了摇,似乎在状况之外,“你怎么醒了?没道理啊……”

    “你在说什么啊?”身体的沉闷之感似乎不只来源于熟睡的困顿,暮锦尝试着握紧拳头,力气比自己印象中要弱了许多,“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丢失了好一部分的修为。

    “暮锦,你刚醒来,先不要着急。”织仙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但脸上的喜色不止,“睡了四百年,你终于醒了,其他神仙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暮锦,你等着,我去把他们叫过来。”

    什么?四百年?

    暮锦怀疑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织仙,等……”

    “不行!”灶神张开双手,拦在织仙的身前,“绝对不能让其他神仙知道暮锦醒过来,绝对不行!”

    “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不行。”

    “笑话!你之前还说暮锦不会这么快醒过来!现在呢?”织仙后退一步,躲开了对方伸来的手,“我说过了我不信是女帝打开了结界,而就算真的是女帝做的,那与暮锦又何干系,四百年了,你凭什么对一切指手画脚!”

    “女帝”、“结界”、“四百年”一个又一个词传入暮锦的耳中,强行推动停滞了四百年的记忆,他眯起眼睛。瑶池女帝……杨婉妗,婉妗……

    “小桃。”低沉温柔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响起,暮锦捂住自己的额头,呼吸沉重急促,一身洁白如雪的女子微笑着,在他眼中分外清明。

    灶神挡不住人,直接堵在门口,“你现在出去就是在害暮锦,天帝是不会放过他的。”

    “天帝若非要治罪,我和暮锦一起承担。”

    “就你一个小仙,能承担什么?女帝已经不在了,谁还能阻止天帝想要做的事情。”

    “闭嘴。”怒到极致,织仙抬起手,一拳擦着灶神的脸颊打在墙上,“轰”地一声,半截拳头都嵌入了墙体,蹦出的石块和尘埃在灶神的眼前飞扬。

    “……”吞了一口唾沫,灶神尽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抖的太明显。

    “我真的是忍你很久了。”抽出自己的手,更多的小石块稀稀拉拉地掉在地上,织仙用另一只手抓住灶神的衣领,把人拖回到房间,摔在暮锦的床边,“当着暮锦的面,把你隐瞒的那些事统统给我说出来。”

    灶神瑟缩,僵硬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

    “灶神……”暮锦抬起头,抓住灶神的衣服。

    一句“女帝已经不在”如同最强硬的法术,轰开了他记忆的大门,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十万年的时光,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最后陷入黑暗时,那双温热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覆上胸口,那里没有一丝疼痛,也没有任何伤口疤痕,这也是婉妗抹去的,“那天,你是不是看到发生了什么?”

    两人看着他,愣在原地,暮锦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仓皇无措的面容上,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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