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玉。”
齐守玉在房间门口停住,转头,过了一个多时辰,莫金织依然不倦地注视着杨婉妗。
“希望你不要怪我为什么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事实上,莫金织清楚,自己知道的也并没比齐守玉多多少,“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这个世界很大,你不过是个人类,无谓的深究对你无用又无益。”这四百年的时间里,婉妗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又想要与谁对抗,他也无法想象。
齐守玉沉默了一会,回答道,“若你和公主不愿意说,我不会继续追问。”在知晓公主是神女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她与他们之间的差别,他们所在的世界,是她预料不到的宽广和纷杂,“可是,我是齐家村最后一任楼主,我的肩上背负着全村赋予的责任,这也是我的夙愿。”她已经做好决定,不会允许自己再背叛,即便如同以卵击石般可笑地付出自己的生命。
“只要你们需要我,无论何时,我都会在。”
说完,不等莫金织继续,她便推开门离开。
徒留下自己,莫金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疲累地靠在床侧,刚才齐守玉说的一切,终于让他感觉离那个叫他小桃的女子更近了一些,自己所探寻的也隐约有了方向,“那株连理枝,原来你把它带在了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要把它拿回来吗?”身体里的声音发问。
“不必了。”莫金织摇头,在遇见婉妗之后,他对于她身上发生的事,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都做过调查,“焕王夺位的事情刚过不久,现在随便动那里,很容易会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齐太后为了夺取连理枝才弄出了一系列的事情,杨尧他也不会对连理枝的力量坐视不管,“但那终究属于婉妗,而齐家村也是守玉的家乡。”等到时机,他会让一切都恢复原状。
齐守玉刚下来到二楼,便发现蛮蛮和合欢在楼梯口等着她。
“二当家。”蛮蛮神情神秘,刻意压低了声音,她把齐守玉拉到一边的角落,还让合欢挡住两人,“关于公主的药,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当然,我希望这是自己想多了。”
看人几次不自觉地挽着耳边本就干净的碎发,眼睛还时不时地向二楼中央望去,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她极为在意的东西,齐守玉安抚,“没事,你说。”
“……”蛮蛮点点头,“刚才我和合欢去找了昨日负责熬药的寨民,他说自己确认过公主的药材和分量都是没有问题的,但途中他为了帮其他寨民抬一个病患,所以离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之后我就想起昨天晚上……”
齐守玉听着,一开始只是点头,然后眉间一点点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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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婉妗昏迷的消息传得很快,不久前王婆还带着暮连理那个小娃娃来了一趟,齐守玉好说歹说才把两人给劝回去,结果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或好奇或关心的寨民,一开始她还能保持和颜悦色,但越来越多的人,不仅堵了她,还直接影响到其他病人的治疗和休息,被七嘴八舌弄得头大的她最后直接在门口写了一张告示——“公主无事,非病勿入”,这才算了事。
耳边清净,心情也好很多,可在床铺的方向,常历则与她截然不同,满脸阴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皱起的眉头既像愤怒,又像是不安。
齐守玉走进,一巴掌拍上去,完全没有察觉有人靠近的常历吓地全身都抖了一下。
“大老爷们,这么不经吓?”齐守玉放下手中的托盘,里面装着药膏和纱布,“今天换完药你就可以回去了。”
常历愣住,“回哪?”
“还能是哪,当然你的家啊。”常历的身上大部分的伤都已经痊愈,只有一些之前伤势比较严重的还需要换药,但现在也都不用过分担忧,“回去之后还是不要随便沾水,洗澡就用打湿的布擦拭,避开伤口。”确认伤口愈合的程度,齐守玉露出满意的笑容。
听着齐守玉终于解放了的感慨,常历却感到十分烦躁,他的脚不自觉地抖动,“我,我要不然还是在待两天吧,昨天你不是还说要再观察一下吗?”
“所以我现在不是观察好了吗?”齐守玉歪头,“作为你的大夫,我认为你已经可以不需要继续待在医楼了。”
“……”
粗重的长叹从口鼻呼出,常历转过头,弓起的背弯地更低。
齐守玉坐在常历的身边,“你不想离开,是因为公主还没醒吗?”
“笑话!她不过是昏迷而已,你不是说她到晚上就会醒过来吗,我有什么好担心?”常历弹跳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其力之大,甚至把齐守玉坐着的床铺偏移了几寸,床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一时之间,二楼所有人都寻声而望。
无谓地耸肩,齐守玉哄孩子似的把人重新拉回来,她没有错过常历的局促与尴尬,“好好好,不担心就不担心。”但知道的还挺多。
“只不过,若是公主这种情况再出现几次,人或许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藏在身侧的手猛然抓紧了被子,眼前闪过上午几人面色沉重围着杨婉妗的画面,常历扯动嘴角冷哼一声,“别小题大做,就算是公主,也不至于这么娇弱吧。”
这个每天三句不离公主二字的人就知道危言耸听,他才不会相信她的话,绝对……
“小题大做吗?我倒真希望是自己太过夸张。”齐守玉拍拍常历的肩膀,撑着站了起来,“既然你还想待一会,那这个床铺就再给你留两天。”
伏低身体,齐守玉靠近常历的耳边,声音只有两人能够听见,“顺便好好想想,你真正生气的对象是谁,一个大男人整日纠结来纠结去有意思吗?”
“……”
“等公主醒来之后,去见一面吧。”齐守玉笑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剂药。”
忽然,蛮蛮从三楼哒哒地跑了下来,看着齐守玉,一脸的欣喜,“二当家,公主醒了!”
“是吗?那我……”
话说到一半,一个身影从齐守玉的身旁飞快地越过,直直地走向楼梯口,然后不顾惊讶的蛮蛮,一步作两步地步上三楼。
“二当家……”蛮蛮看空无一人的楼梯,再转头看饶有趣味的齐守玉,“常历这是怎么了?”
齐守玉手肘撑在楼梯上,掌根托着脸,“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这一根筋总算是开窍了。”
房间里,杨婉妗在莫金织的搀扶下从床上坐起,看着窗外的天色,她长长地呼出一气,“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闭眼前是深沉的夜色,而如今日落西山,天边,同样的墨色在一点点蚕食绚丽的橙红。
“谁都有想睡懒觉的时候。”莫金织取过织衣披在她的身上。
睡懒觉?
“呵……”初雪照阳般,杨婉妗露出了微笑,“那你以后可要做我的晨钟,负责不要让我睡懒觉。”
“这我非常熟练。”
“嗯?”什么意思?
“杨婉妗。”门口突然传出的男声打断了杨婉妗的思绪,她和莫金织齐齐看去,常历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严肃地看着她,“我想和你聊一聊。”
“……”
杨婉妗和莫金织两人面面相觑,这来人的架势,比起要聊,看起来更像是要打架。再看过去,莫金织发现,常历的身后,齐守玉踮着脚尖,就着常历与门框的狭窄空间对他点头。
起身把织衣披在杨婉妗的身上,莫金织主动让开位置,“可以吧?正好我打算去给你准备一些吃食,一整天没吃东西,你也饿了吧?”
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杨婉妗却从中感受到别的含义,她同样回以一个微笑,点头。
莫金织跨出门槛,与常历擦肩而过,“慢慢聊。”顺带着还把想要偷看的齐守玉和蛮蛮一同赶回二楼。
一手抓着织衣,一手撑着自己下了床,杨婉妗请常历坐到桌边,“这里只有白水。”幸好因为莫金织一直在这里,水还是热的。
常历坐在了杨婉妗正对面的位置,他还是不习惯离这个人太近,就连杯子,也是等到人彻底把手收回,他才举起一口喝尽,一边喝,他一边想象杯中装的其实是酒。
他没有开口,杨婉妗也不发问,静静地坐着那里,也许因为睡了很久,她有些口渴,一直在小口地抿着热水,恍然间,他反应过来,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仔细地看这位公主,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出那比平日要苍白几分的面色。
在听到杨婉妗清醒的那一刻,他的身体擅自就行动起来,直到站在门口时自己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那一瞬间,转身离开的念头十分清晰,可眼前杨婉妗与莫金织在两人浅笑交谈,他又立即明白过来,自己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候。
他排斥她、厌恶她、甚至有想过要杀死她,可他是真的很想与她好好地谈一次,早在两年之前,他就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原来是驻守在西林县的将领,阿石与阿山在那时就是我的手下。”
杨婉妗微怔,放下手中的杯子,西林县,她曾在小睿的口中听过这个地方,是康国东南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小睿会提及它,是因为那里曾经一度被山匪占领,后来是依靠宁溪候强兵镇压,才把已经被匪徒洗劫一空的地方给夺了回来。
“西林县位于康国最大的山脉——南山山脉之中。”从西林县的任何一个地方远望,都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头环绕。常历十分熟悉西林的雨夜,雨水会顺着地面石板从县西流向县东,接着再流入河中,“崎岖不平的地势一方面注定了西林县的闭塞落后,既无法大规模的种植农作物,又容易成为盗匪的目标,另一方面也注定了,这样的偏僻又无法进贡珍稀物品的小地方,在朝廷贵人的眼中有多么地可有可无。”
“……”
在常历的印象里,自从他当上西林县的将领开始,每年冬季至春季,他都会面临一场又一场的战斗,那些盗匪为了获取过冬的食物和钱财,不惜一切代价,砍刀握在他们手中,挥动的比屠夫还要干脆,当时看到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兄弟,有的人还惊惧地睁着眼睛,有的人尸首各异,他假装视而不见的骑马越过他们继续拼杀,可心里就在想,这或许也是自己最终的结局。
许多人撑不下去了,也不再去做所谓的升官发财的大梦来自我安慰——当一县之长都在坐吃等死时,谁还会相信有人会注意到向他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小兵小将?可他撑住了,撑了整整三年,“我的父母是十分开朗善良的人,他们一直想我可以学武成为一名将士,这一是为了可以改变家里的情况,二则是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从小,他们就告诫他要勇敢,要敢为人先,要不怕苦,要坚持,“虽然他们没能亲眼看到,但我把成功实现他们的愿望为荣。”
“我是康国的将士,即便我或许一生都无法涉足金戈铁马的辉煌,可我背负承担着的是和那些真正英雄一样的使命。”可是,“一个被国家抛弃了的将士,他又何谈有什么使命或责任。”
“……”杨婉妗敛下目光。
手很用力,茶杯咯在掌心里有点疼,常历闭上阳,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仿佛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他最熟悉的长刀,“两年前的深冬,各个山头的山匪集结在一起共同攻打西林县,仅仅两场,我手下的兄弟就死了一半以上,而向朝廷请求支援的信件却迟迟没有回复。”那几天,眼前都是飞舞的刀剑,回到县里,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像是在外面淋了一场红色的大雨。
“我想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或许是信件在送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又或者是陛下太忙,一时间没来得及看到这份加急的军报……我拿这些理由,欺骗自己,欺骗我的兄弟,让他们陪我去了第三次、第四次……一个月的时间,信件送了有五六封,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可还是一封,哪怕是让我们死守的一封回信都没有。”呼出的气息颤抖,常历上半身前倾压在桌上,掌根抵在桌边,双肩向后夹紧,好像随时准备着一跃而起的怒兽,可他的表情却尤为悲切而脆弱,“这么难吗?写一封信,有这么难吗?”
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常历的双眸在烛火下格外明亮,杨婉妗直视着,不躲不避,她放在腿上的双手相互紧紧地扣在一起,颤抖着忍耐。
常历也没有打算会听到什么回应,话已经说到这了,他只要把剩余的也说出来就好,“当最后一次回来,县官带着他一家老小跑了,还带走粮仓里所剩无几的食物,再看向城内,百姓更是早就收到我们屋里继续坚持的风声连夜离开。”好歹是一个县城啊,可街道、商铺、房屋里空无一人,自己与兄弟们一身血污地站在那里,“一切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朝廷不要、父母官不要、连百姓也不要,那他们一直以来是在保护什么?又是为什么付出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这件事的后续杨婉妗清楚,小睿说山匪占领了西林县足足有一年有余,因有人妄图在那自立为王而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而在那时,他也才知道有关西林县的一些情况,本来他打算要派兵镇压收复,可却被母后以弹丸之地,宵小之徒无足挂齿的理由驳回,之后不了了之,直到杨尧游经此地发现此等恶行后,他直接请了宁溪候出兵镇压山匪,西林由此才重新恢复稳定。
“所以,泰宜公主……”常历脱力坐回自己的位置,“你认为,我应不应该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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