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禁军队伍到达客栈后,整个客栈都处在禁军的管控之下,就连客栈原本的老板和小二都通通地不允许入内,因此客栈里,衣食住行,全都经过他们内部的仔细审核,尽最大的可能杜绝一切意外可能的发生,然而此刻,时值街道上夜半无人之时,在客栈的内里,禁军将士却一个个地倒在地上,他们脸上皆是惊惧困惑,双目瞪圆,却没有焦距,时不时,有几人会发出破碎的声响,像是在说什么,可断断续续地怎么也拼不成一个完整句子。
他们还有意识,而恐惧进一步加剧了颤抖,一直以来训练有素的身体此刻如婴儿一样无力,连让他们自己偏移一点位置都难以实现。
一个将士无力地倒趴在地,粗喘的气息扬起地面黄色尘土,他拼尽全力地仰起头,看着地上离自己不过一步之远却又仿佛有天地之隔的土块——信烟,点燃后会产生大量的烟雾,常在军中用于紧急情况的通讯。他伸着手,颤悠的手指终于够到离自己最近的火光,可奇怪的是,那本该灼烫的温度丝毫没有传到他的指尖,可在越发模糊的视线中,他还是看到自己的手指迅速红肿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
将士的头脑很清醒,可怎么也没办法明白,这一切好像如晴空霹雳般突然发生,可又像是趁着夜色未散蒸腾起来的薄雾,什么东西在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在悄然地入侵到他们身边。
他想一开始先没有知觉的应该是嗅觉和味觉,只是这都太不起眼,然后到的就是触觉,他们不受控制地,如同一摊泥倒在地上,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抽离一样,唯有思绪在不断地游离,这个递进的过程悄无声息却又极其快速。
“啊……到底……有……”
好一会儿,他才分辨出声音是自己发出的,与其他人的声音混在一起。
究竟是谁设下了这么隐秘之局?
“嗯额,呀啊……”声带被身体无序的用力牵扯,发出的声音愈发粗狂急切。不管怎么样,他必须要把烟点起来……毫无知觉的四肢凭着一口气,几乎是一寸寸地艰难向前地,火把一点一点地靠近土块,还剩下大约一掌的距离。
“信烟在夜晚很不明显,尤其今天的月色也不算明亮。”
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将士困难地转头,浑噩的视线中一角雪白分外鲜明。你是谁?
他问不出,对方也不会回答。
女子一脚踢掉了将士手中的火把,他的掌心已经灼伤严重。
土块被提到更远的地方,没有再被点燃的任何可能,在愤恨之中,将士的双眼看不见一丝光亮,耳朵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除去男子的装扮,杨婉妗恢复一身白衣,脸上用白纱蒙面。最后一眼看着颤动却没有焦点的双眼,她从将士身边离开,事到如今,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在一路跟随禁军队伍的过程中,她就发现,每到一个新的县区,禁军二百人中总会分出一小部分人去县衙中,去帮助当地将士来镇压山匪,这个人数根据山匪严重程度决定,而晏安县地区本不算富足,山匪并不猖獗,因此在禁军队伍到达后,大约五十人在县衙,而剩余的人则驻守在客栈负责守卫。
从两百人到一百五十人,对于她来说,若是要单独硬闯,其中的差别其实并不大,而凭她的身体,以一敌百,唯一的路就是另辟蹊径。
请客栈老板找到的女孩比她想象中还要机警聪慧,一小块金锭就让她答应了合作。杨婉妗曾见过禁军对路边的乞人施舍,也曾见过他们救助过孤苦无依的小孩,利用女孩,把沾有蛇香草粉末的花篮送进这里很容易。
蛇香草的气味极容易依附性且不易消散,在所有靠近过它的东西都会沾染到这个味道,蛇可以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痕迹。
客栈无论大小,大体的功能分配和构造是相差无几的,杨婉妗找到厨房丝毫不费力气。在厨房里,未熄灭的火把水烧的沸腾,在不远处的灶台下,一个熟悉的花篮摆放在那里,里面缺水的花朵不再鲜艳,通红的果实在蔫软的花瓣中也变得邋遢肮脏。
“嘶嘶,嘶嘶。”她舌头顶着前齿,蛇鸣逼真。
“嘶嘶,嘶嘶。”如同应和着,花篮处也传出了一声蛇嘶,一个银色的脑袋从阴暗的角落里探出头,杨婉妗刚伸出手,它就似游一般,划过这短暂的距离,进到对方的袖子之中。
冰凉的触感绕上手腕,杨婉妗抬手,银蛇乖巧地像是一条银色的镯子,她取出一块帕子,轻轻地擦拭着蛇鳞上残留的黄色粉末。
她没有天真到认为禁军会吃下篮子中的果子,哪怕已经确认过没毒。
离开莫家寨的前一段时间,齐守玉曾经给了她一样名为“入夜”的毒药,是一种研磨到几乎如雾般细腻的黄色粉末,这种毒药是通过人体吸入后发挥作用,对动物则无用。
“我会以入夜命名是因为人中此毒之后,从嗅觉开始,味觉、触觉、听觉和视觉会逐渐麻痹,就如同在夜晚陷入了沉睡,不过从实际使用的效果显示,中毒之人虽然五感尽失,但意识仍然是清醒的。”给药,齐守玉如是说道,“入夜只需少量就能发挥作用,外加无味更让人难以察觉,但要预防中毒其实也很简单,用东西捂住口鼻即可。”
客栈里,禁军人口密集,走动间每个人,以及他们去到的每个地方都会在不知不觉沾染到篮子上的蛇香草气味,而她要做的就是让银蛇进入客战之前,让它在入夜中滚两圈,直到银色的鳞片被黄色的粉末全部掩盖,然后等在客栈通向县衙的必经之路上,数着药效发作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她用弓箭射下了三只飞向县衙的信鸽,打晕了两个试图通知的禁军——县衙里的五十禁军再加上数额不明的当地将领,她无力抗衡。
扔掉手帕,杨婉妗离开厨房。禁军们残缺的支吾声让客栈更显寂静,她握紧手中的长刀,目光停留在客栈空地中那辆大型马车。马车太大,客栈的后院放下禁军的马匹之后便再无余位,它这个庞然大物只能停到了前院。
近距离打量马车,比记忆中要残旧了一些,可仍不失皇族用品的辉煌华丽之感,她轻跃而上,拉开马车的双门,在客栈走廊的昏暗烛光中,里面一览无余。
“……”
“磕啦”一记轻声,杨婉妗的手指生生地把门上的一小块木给扣了下来,她盯着马车内部,眉间紧皱。
客栈的房间很多,可杨睿会在哪一间,无论谁来看都能一目了然,根本无需去寻——门口倒了最多禁军的那一间就是。
隔着紧闭的房门,杨婉妗看到了里面烛火印在门上的微光,外面一团混乱,而里面却没有丝毫动静。
按照计划来说,小睿应该也中了入夜之毒……不过,她已经准备好了解药……
“呵……呼……”手掌很冰,指关节还微微地发酸,她看到自己放在门上的手有些不自控地颤抖。
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小睿了?而现在,终于……她走过了那么多地方,终于,她离他这么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风从门中灌入房内,呼呼地摇晃了房内的光亮。
“……”
屏住呼吸,杨婉妗没有着急进去,长刀在手中蓄势待发,肌肉紧绷到极致,任何细微的异样都无法躲开她的视听,但四周非常安静,就像房间也和她一起停住了呼吸。
一瞬、两瞬、三瞬……
她放下握住刀柄的手,抬脚踏入房中。
这间天字号房作为晏安县最好的客栈中的最好的一套房,与她的那间房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内里的家具齐备完善,不仅采用了上好的木材,上面还雕刻了吉祥富贵的牡丹花图,房屋的面积也很大,粗略估计有她房间的四倍之大。
但杨婉妗注意到,如此宽大的房中,却只有靠近床铺的这一块有两台烛台被点亮,另一边通向书房的区域,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半有余的地方,却是一盏烛台都没有点亮,黑黢黢的,只能勉强看出摆放在那里物件的大致轮廓。
“……”她向那书房的方向走了两步,眯起了眼也看不清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四四方方的好像是箱子,有好多,应该不是客栈本来的……
“咳……”
起居位突然传出声音,是男子的音色。杨婉妗回头,注意力瞬间就被夺走,两个烛台在屏风的两侧,而屏风的正后,就是床铺。
“小,睿?”声音又小又颤,杨婉妗不知道自己怎么发出这样怪异的声音。
“……”没有回应。
吞咽下不断涌出的唾沫,她抓紧了手中的长刀,“小睿?”
“……”
穿过屏风,是一个古朴雅致的大床,白纱笼罩,里面有一个平躺着的人影,仅此一个。床前,有一双男士的鞋子摆放整齐。
“怦怦怦!”杨婉妗抓住白纱,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小睿,姐姐说过,一定会保护……
“撕拉!”
“哐啷!”
屏风炸裂开来的声响盖过了白纱的撕裂之声,狂风卷起了杨婉妗的衣摆。
就在掀开白纱的一瞬,屏风被外力击碎,四个蒙面的黑衣人两个从屏风后,穿越了空中的木块碎片,两个则从床榻后面的阴影如影飘出,把她围了起来,再下一瞬,她的双手双脚都被他们的手中拿着同样一条有手指粗细的铁链给分别桎梏,四人朝四方用力,她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如平躺似的悬于空中。
“呵哈……呵哈……”杨婉妗呼吸急促,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她却还因白纱中的一幕而呆愣了一瞬。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不对,怎么可能呢?
顾不上此刻自己的状况,杨婉妗极力地想要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在此时此刻看到那个人,可是无论怎么纠结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她看着昏暗的屋顶,就如同她。
床榻之上,男人起身,穿好鞋子,走到杨婉妗的身边,“泰宜公主。”他的声音沉稳得体,还带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周君恒……”这个名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杨婉妗似乎在咀嚼着,她转过头,只透过露出的眼眉她就能察觉出在蒙面之后,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神情恭敬却又强硬,“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君恒抬手,他先碰到了杨婉妗的手,然后再顺着抓住她手中的长刀,“公主,请放手。”无神的目光徒劳地循着未知的方向。虽然察觉到外界的异样而及时戴上面罩,但已经吸入身体中微量毒药还是在缓慢地发挥着作用,他的五感已经严重衰退。
“陛下在哪里。”
“……”
四肢的铁链猛然用力,拉扯手脚的撕裂感让杨婉妗顿时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放开我……告诉我,陛下在哪里。”她尝试对抗这份力量,可悬空的身体没有支点稳定依靠。而那牵着铁链的四个人,从刚才自如灵活的身法来看,他们并没有受到入夜的影响。
除了禁军之外,杨尧竟然还安排了暗卫……
似乎察觉到杨婉妗不会乖乖配合的决意,周君恒直接掐住对方的腕处,“得罪了。”极轻的一声,猛力中带着巧劲,在杨婉妗又一次的痛呼中,他接住了从中脱落的长刀。
他松开手,杨婉妗的手腕浮出一圈青蓝,整个手掌无力地低垂。
“公主,请把解药拿出来。”
“周君恒,不要假装听不到,回答我的问题!”
“公主,你这两个月是藏在何地?我们找了你许久。”
“周君恒!”
“公主,梅儿姑娘已经先行回到京城,得知你还康健,相信陛下和梅儿姑娘都会非常开心。”
“周君恒!”这一声,杨婉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若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当场咬舌自尽。”她看着周君恒,从未觉得这个自己曾经心仪了数年的男子如此面目可憎,“至于解药,你们更别想得到,我让你们给我陪葬!”
“……”
周君恒沉默了好一会,“睿王殿下不在了。”
“……”
不在了?天落惊雷般将杨婉妗劈成了两半。
忽略心口蔓延开来的剧痛,杨婉妗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在这种不合时宜地时候扯嘴角,不知道自己想要这勉强的笑容来安慰什么。
“那他在哪里?”小睿,她的小睿,不会的……
“是不是杨尧把人藏起来了,你告诉我!肯定是他做的好事!”
“泰宜公主。”周君恒也提高了音量,他打断杨婉妗,无神却坚定的目光毫无欺瞒,“睿王殿下,哪也不在了。”
“……”顷刻间,杨婉妗从内部被彻底地掏空,透骨的冰凉,而全世界也在这一刻在她的眼前崩塌,只剩下无边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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