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妗想她曾经在心里是为自己辩解过的,因为她不过是一个连政务都不懂的公主,一个长居在公主府,一年都难得有几次离开的公主,这国家,这百姓,这朝廷,发生的这一切又与她何干?
至于小睿,她了解这个弟弟,自小聪慧善良,在他们父亲成为皇帝之后,他更是以此为目标,刻苦学习,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认可和赞许,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怀有那样的心思,而在他成为新一任的康国之主时,他又被控制,他又哪里有其它的选择……
从京城离开之后,她尝试着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强迫自己对很多事情视而不见……后来“被迫”地来到了莫家寨,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恍然间意识到,即便是有意去忽视,仍有太多的东西记在心里,所以她在那时才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了阿曲和阿弦。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在面对齐守玉和常历时,这三个字变得可笑而轻薄,她说不出口,因为连她自己也听不下去。
杨氏皇族,过去一直以来,她认为的荣誉和骄傲,泰宜公主,她的身份……明明身在同一个地方,母后、陛下、长公主、焕王……偏偏只有她,像是一个异类。
她怎么可以不知道?怎么能够不知道?
莫家寨的日子里,遇见莫金织、遇见齐守玉、遇见小尾巴等等……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以治疗的名义来说服安慰自己,自己是在为最后的努力做准备,而不是贪恋,也没有向往这样平凡而温馨的生活,假装对膨胀的愧疚毫无察觉……她无数次在心里对小睿说自己就快了,她的身体很快就好了,只要再等一下,她就可以过去找他,只要再等一下,只要再给她一些时间……
然而第二次昏迷醒来之后,她就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而她也没有理由和立场去要求莫家寨的人为自己付出什么。她以散心之名让莫金织带自己离开莫家寨——她一个人无法离开那里,她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最后的五天,是她留给自己与莫金织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重新爱上另一个男人,因此她希望可以给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情愫留下一个完美的结尾。可惜,整个过程她都完美地掩饰,但到最后她没有成功。
相比起之前的临川,这里有太多的变化,太多的欢声笑语……每一张笑脸,每一声笑意,落在耳中好比是拿石块砸在她的身上,每天抬眼望向外面,修葺完善的楼房和道路、新开的店铺摊位、还有热情的吆喝叫卖声,都好像在对她说“这些都是被你们夺走的。”
杨婉妗想起了那些曾向马车扔东西的那些百姓,他们此时的脸上,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笑容?可她知道,即便全世界都如此喜乐,有一个人,她那么珍视的一个人,他此刻在备受折磨,从很久之前一直到现在,他都未曾快乐。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皇族,不是一个称职的公主,但她不能是违背承诺,连弟弟都保护不好的姐姐。
走进客栈,杨婉妗敲击两下柜台,小二闻声出现。
“阿回小姐?你回来了,怎么没见莫公子?”小二对这对出手阔绰的眷侣很是热情,“你们不是一起去看游湖了吗?看时间,表演应该还没结束才是。”
“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小二听出杨婉妗的声音的沙哑虚浮,“那需要不要我去给你请个大夫?”
杨婉妗摇头,“我之前托你买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二蹲下身子,把存放在柜台下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桌面上,“正巧我们这里新开了一家铁匠铺,那李老板年轻不说,手艺是真的不错,关键价格还实惠。”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上面标清了每一件事物的价格,然后继续伸入袖中摸索什么。
“不用给我看了,剩下的钱就当是给你的辛苦钱。”听着小二的感谢,杨婉妗浅笑,一把将东西全都抱了起来,“最后一件事,我家那位好喝,可能会在船上喝多找不到回来的路,等时间差不多,你去接一下他吧。”她下的药足足够他睡上一天一夜。
“这当然没问题。”就给的那些钱,小二别说去一次,去三四次他都答应。
回到房间,杨婉妗一把怀里的东西全都放在桌面——一套男装、一把长刀、一副弓箭和一些干粮,这些都是她这五日内找机会让店小二去帮她购置的东西。
换好衣服,重新装扮,镜中久违了的男子目光中带在某种破釜沉舟的决意,杨婉妗把镜子倒扣在桌面上。
“嘶嘶”,从手腕探出的银色的小头就只有尾指指甲盖的大小,她摸了摸小银蛇的脑袋,“绝对不能让他找到我。”小银蛇不懂,只是歪了歪头,继续亲昵地蹭着温暖的指腹。
起身拿起打包好的包袱,推开窗,窗外对着的是街道,往内走就会到客栈的后院,那里停放着他们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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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安县是一处水乡之地,作为山林之地的下方,这里的地势平坦,水流纵横交错,因此生活在此地人们多以渔业为生,河鲜和花卉都是这里主要的营生来源。杨婉妗跟着离着十多余步的距离,混在普通百姓中,看到那辆大型马车在禁军的拥护之下驶入了当地最大的客栈。
牵引着马走向另一边,她从药瓶里倒出三颗药,不用水,干嚼两下就吞了下去。日夜兼程了五天四夜,她终于在这里追上了他们,晏安与临川之间隔了整整两个县,看来他们行径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她找到一家老旧的小客栈,桌椅板凳残缺腐朽,使用之前都不得不要先确认性地按压两下,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一间房间的要价能与普通客栈中上房媲美。
“小店生存不易,客人太少,这价格若是低了去,那我也做不下去了。”客栈老板实诚不隐瞒,“比小店环境要好的客栈是有,只是那价格会更高。”
没有多说,按照价格,杨婉妗不仅一文不少,还加多了一半的钱,“把马喂饱,准备一盆热水还有吃食端到我房间,再给我找一个机灵一点的女孩,年龄不要太大,大约在七八岁就好。”
此话一出,本打算开开心心收下钱的老板手顿时就往回缩,“客官,你这是……”
“家中的小妹就是这个年纪,上个月因有事外出,如今我的事情做完了,便想带一些礼物回家,可我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这些小女孩喜欢什么,所以就想找个差不多年岁的问一问。”
“是这样啊,有你这样的兄长,你的妹妹应该很幸福。”老板放下心来,他收下钱,带着杨婉妗去到二楼,“热水和吃食我一会就让人给你送来,女孩我会下午亲自给你带来。”
关上门,房间的状况基本和楼下所见没有太大的出入,脱落的墙壁斑驳不堪,仅限于必要的几件家具朴实无华,床铺算得上是干净。杨婉妗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气,扎根在四肢的困顿劳累如蚁爬般一点点蔓延至全身,她看到镜中的男子满脸风尘,连如墨的发丝都有灰蒙蒙的感觉,他微皱的眉头中似藏有化不开的愁绪,她去按了按,怎么都无法抚平。
一个沧桑愁苦的男人,与这样千疮百孔的房间倒也是相配。
靠着椅背,杨婉妗让困倦夺取身体的指挥权,她的眼睛越眨越慢,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虚弱了,还是在莫金织的照顾下身体又变得娇气起来,才几天的风餐露宿,她就觉得有点撑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地露出笑容。
不知道他现在再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低沉悠长的呼吸声浅浅地在房间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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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花啦!卖花啦!”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女孩在路上叫卖着。她的样子有些邋遢,脸上一道道的都是尘土,估摸着是在采花的时候弄上的,她头上虽然扎了个女孩最常见的双环,但头发早就毛躁地从上下左右的方向露了出来,配着展眉露齿的笑容,比起女孩,用小猴子可能更为恰当。
花篮很大,对女孩而言似乎有些过重,她需要两只手捧着才可以整个托起来,在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花朵,都是晏安县常见的品种。
“姐姐。”女孩跑到一个女子跟前,“你要买花吗?我的花都是刚刚摘的,可好看啦!”
这一身像从花田里滚了一遍出来的女娃娃,女子下意识地就退了两步,“不用了,不用了,我不需要。”
“姐姐,不要花,我这里还有果子,甜甜的,很好吃!”女孩把花扒开,片片花瓣下是一个个通红的果子挤在一起,“这也是我刚刚摘的,你要不要试一个?”
眼见着那脏兮兮的手要碰到自己的裙摆,女子大叫着不用,快步地离开,看都不看女孩特意选出来的果子。
瘪嘴看着女子的背影,女孩把果子放回到篮子里,抽了两声鼻子,起身继续叫卖,“卖花啦!卖花啦!卖……”
“小孩,这里不是你随便可以经过的地方。”
“大哥哥,你要买花吗?”女孩抬头看了一眼比自己高了近乎有三倍左右的男子,他穿着棕红色的盔甲,眼睛锐利地吓人,虽然男子的两侧有很多的空间,但女孩觉得自己就站在了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的面前。
吞咽一口唾沫,女孩尽力地把花篮捧高,“大哥哥,你可以住这么好的客栈,你肯定有钱,你就买一束花吧。”她还踮起脚尖,“如果你不喜欢花,我这里还有果子,很好吃的。”
本来一路抱着这个花篮就已经不易,女孩这踮起脚尖,整个人立即就开始摇摇晃晃,她酸软的手臂也眨颤抖,“大哥哥,你还有这么……多的,的朋友,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们想不想要买花?或者……呀!”
重心偏移,头重脚轻的女孩控制不住地身体向前倾斜,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嘭!”一阵闷声,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女孩颤悠悠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禁军将士放大的面孔,他的两只手及时牢牢地护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保持倾斜地停在空中,离地面还有好一段距离,只是,她的花篮就没有那么幸运,里面的花朵散落一地,红色的果子也篮子里滚了出来。
“你小心一点。”将士刚撑起女孩,就看见女孩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他顺着看过去,也注意到花篮的狼藉。
“呜哇哇……呜哇哇……”
“诶呀!你别哭啊!”将士一下就慌了,他看向自己那些队友,“你们光看着干嘛,过来帮帮忙啊。”其他的禁军将士立即三三两两地走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帮忙捡起地上的花朵还有果子。
将士赶忙地把花篮递到女孩的面前,“你看,东西都给你捡起来啦,你看……”他低头一愣,瞬间哑然,花篮里的东西确实是都捡起来了,只是那些花歪七竖八地交错在一起,还有些被果子压在了底下,花瓣和叶子都皱皱巴巴,还有一些果子,上面被蹭破了皮,露出了里面的透明果肉,甜味隔着花都能闻到。
他回头怒目而视,这哪里还是花篮,分明就是个垃圾堆!
“呜哇哇……呜哇哇……花,花……还有,我的果子……哇啊啊……”女孩的哭泣直冲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几个将士纷纷捂住耳朵。
“我摘了好久的花,呃嗯……还有果子,呜呜……都没了,娘亲,娘亲还等着我……哇啊啊……”
将士听言,顿时面露同情之色,“小孩,你先别哭了。”刚才女孩给女子买花的场景他也全都看到了,“你这么小,干嘛要出来卖花啊?”篮子在他手里,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眼睛和鼻子通通都哭红了,女孩拿袖子擦着眼泪,可袖子上也沾有泥土,混着眼泪,更是弄像个脏兮兮的小黑猴子,将士无语又好笑,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女孩擦拭,“慢慢说。”
“娘亲生病……呜嗯……要钱,花和果子……咳咳,可以换钱,然后就可以买药了……可,可是……呜……”女孩的眼睛瞟到自己花篮。
“等一下,别哭。”察觉到哭声又有再次发作的迹象,将士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女孩的鼻子,“你的花还有果子我都买了。”
“喂!”身后的将士一惊,“别乱来!”
将士摇摇头,让对方放心,他回头,女孩眼睛睁地大大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没有流,他满意地松开手,“这些钱够买吗?”
看到将士手中的银锭,女孩的眼睛都直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哭,她看着将士把银锭放进了她的怀里,“那这些钱去给你娘买药,还有这个送给你……”
将士从篮子里取出一朵还算完整的花以及一个果子,花挂在女孩的耳边,果子则擦干净伸到女孩的嘴边,“咬一口。”
女孩张口咬了下去,脸上顿时扬起甜甜的笑脸,“真甜。”
“早点回去吧。”把脸擦干净后,还是很可爱的。
“谢谢大哥哥!”女孩深深地弯了一腰,转身离去。她手里拿着果子,两只小脚蹦蹦跳跳,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给将士挥手,脸上的笑容比耳边的花还要好看。
将士回以挥手,直至看不到女孩的身影。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队友,“这样就安心了吧。”
几人耸肩,花还有果子都是他亲自选的,女孩吃了也没有什么异样,他们又还能说什么呢?
将士把花篮提进客栈。
晚上,房间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杨婉妗睁开眼睛,持起放在身侧的长刀藏于身后。
“吱呀!”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声音,在狭小的缝隙中,杨婉妗视线从上至下,最后定在了约到自己腰间的高度。
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她把门推开,矮小的身影闪入房间。
“大哥哥,我已经把花篮送进去了。”
烛光下,大约七八岁的女孩面容可爱娇俏,笑容甜美,她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耳边则挂着一朵艳丽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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